这一夜的李冬青是前所未有的窘迫, 仿佛是一把火在心口上烧, 烧得他好渴好急。
口干舌燥间, 有人在推他,李冬青皱着眉头把眼睛睁开,看见是火寻昶溟,坐在床头啃一块瓜,一边啃一边叫他:“快起。”
李冬青头痛欲裂, 说道:“给我来一块。”
火寻昶溟瞅了他一眼,给他掰了一块瓜,李冬青随手扔在嗓子眼里才感觉稍微缓解了那种滚烫的感觉。火寻昶溟说道:“你怎么又跑到这来睡啊,我一开始没找到你。”
“宁和尘呢?”李冬青问。
“不知道, ”火寻昶溟,“我来的时候他在喝茶,刚出去了, 你穿衣服啊,不上学去了?”
“还要去上学?”李冬青不敢相信,“是你想去, 还是大歌女叫咱们去?”
火寻昶溟理所当然道:“当然要去,咱们都回来了,为什么不去?”
李冬青有些崩溃, 火寻昶溟有点太积极了, 他当然百般不想去,昨晚睡得又晚,而且睡得还不好, 是存了今天能多睡一会儿的心的,谁想到火寻昶溟直接找来了,没有办法,他只好认命地穿衣服。火寻昶溟坐在床上,寻着这屋子的味儿,说道:“什么味儿?好香。”
李冬青穿鞋,看了眼他闻的地方,说道:“宁和尘的头发味儿。”
“这么香的吗?”火寻昶溟低声自言自语,“用什么洗的啊?”
李冬青不说话,穿好了衣服,把他赶下来,说道:“一边儿去。”
火寻昶溟就坐了一个边儿,看他要叠被子,给他往旁边让了让,李冬青却把他推下去了,两下把被子叠了,火寻昶溟站在地上,问道:“啊?你俩就一个被子?”
“对啊。”李冬青说。
火寻昶溟感觉有点奇怪,但看他理直气壮,觉得好像也没啥奇怪的,就没说啥。
李冬青穿戴好了,把头发绑起来,站在屋里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初显侠士的风度,火寻昶溟总觉得他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叼着瓜打量了他一眼,李冬青说:“走不走?”
“走。”火寻昶溟纳罕说,“你长个子了?”
“没有吧。”李冬青说着和他站到一起比了比,他俩身高相仿,但是火寻昶溟比他高了一块,再一比,居然一样高了。
火寻昶溟说道:“他娘的。”
“哈哈,我过了年才十七,”李冬青笑着说道,“以后肯定比你高。”
火寻昶溟踢了他一脚,俩人便打闹着出了门,李冬青找了找,也没找见宁和尘,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火寻昶溟跟他说:“我打算好好练功了。”
“你本来也挺好好地练功啊。”李冬青说。
“天资不行,”火寻昶溟拖着长声说道,“我现在不够努力,我得比别人更努力才行。”
出门一趟,他可能是被别人给刺激到了,感觉到了差距。平时他和李冬青在一起,总会觉得李冬青比他强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出去了看见别人比自己强,感觉就不一样了。
李冬青刚好也有点想努力的意思,说道:“那咱俩一起呗,我也。”
火寻昶溟莫名其妙地道:“你为啥学我?”
“谁学你,”李冬青说道,“我本来也打算好好练功了,你看不起谁?”
“你。”火寻昶溟四处去看楼下的店铺,随口说道,“找家店吃饭,吃完再说。”
李冬青这人做什么都还好,但确实不够努力,这是大歌女反复敲打、警告之后,还没改掉的毛病。火寻昶溟虽然看着吊儿郎当,很冲动的样子,但其实比李冬青要认真得多。这可能也和李冬青从小受的教育有关,养育过他的人谁也没曾经严格要求过他一定要多用功。李冬青从村里长大,没见过世面,在视线可及的地方,他想做什么都能做好,不需要多努力就可以。来到这里便也改不过来。
可如今他想好好练功了。
火寻昶溟倒是不怀疑他做不到,俩人找了家粥铺,火寻昶溟说道:“这样,咱俩以后每天加练俩时辰,早上早去一个时辰,晚上晚回一个时辰。”
李冬青:“行啊。”
火寻昶溟说起来便感觉奇怪:“你见过宁和尘练功吗?”
李冬青:“见过,不多。”
火寻昶溟:“他怎么就不退步的?”
李冬青实话实说:“他退不退步咱们也感觉不到。”
火寻昶溟更不得劲了,说道:“他娘的!”
俩人正说着话,李冬青往楼下一瞥,却正好看见了宁和尘从楼下走过,身上披了那件狼皮大氅,里头还是昨晚穿的中衣,手里头拿着一个瓦罐,李冬青喊道:“师父!”
宁和尘眯着眼睛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从楼下走进来了。
他走得挺慢,李冬青盯着楼梯口半天,他才走上来,问道:“今天还要去读书?”
“要去,”火寻昶溟嬉笑道,“我俩刚刚决定,要发愤图强。”
“好事,”宁和尘把瓦罐搁在桌上,说道,“早知道不熬了,我以为你今天不出去读书,熬了粥。”
想必是粥熬好了,才发现李冬青走了,怕他不吃早饭,才要给他送到书院去。
李冬青笑了,揭开瓦罐,看见里头还炖了肉块和菜叶,给火寻昶溟盛出来了一小碗,然后自己抱着瓦罐吃,宁和尘随便找了个窗边坐下,看着窗外,不和他们聊天。
李冬青好像也没吃过宁和尘煮的粥,这还是第一次,着实有点烫,其实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火寻昶溟说:“好吃啊,厉害。”
宁和尘转过头来,在冬日的阳光里,缩进大氅里,应了一声。
李冬青心想这分明是客套话,拍马屁,他都没尝出来是什么味儿呢。
火寻昶溟问:“那个,宁兄,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平时都是怎么练功的?有什么诀窍没有?”
“嗯?”宁和尘说,“哪种诀窍?”
“事半功倍的那种。”
宁和尘想了想,说道:“过得太安逸,不太能学到东西。我当年师兄弟很多,什么身世的都有,学得最好,最勤奋的是那些只有学武这一条路可以走的人。如果有必须要做的事,或者只能靠习武来出人头地,学起来也快。”
宁和尘没有敷衍火寻昶溟。但这个道理也并不多么神秘,说到底还是看逼自己逼到了什么份儿上。
火寻昶溟有些遗憾,他想听的并不是这样的诀窍。宁和尘却也没有别的可以告诉他了。
李冬青看他好像是没睡够的样子,便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把瓦罐拿走,晚上带回去。”
宁和尘:“不用。”
李冬青便快速扒拉了几口,把碗给他,宁和尘拿了瓦罐,把手缩进大氅里,和他们一起走下去,然后分开,他往家里走去了,火寻昶溟看了眼宁和尘的背影,说道:“他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没有吧,”李冬青也回头看了眼,宁和尘身影亭亭玉立,“挺好的。”
“感觉一直不大高兴的样子。”
“他要是看着高兴才有问题,”李冬青想起来他们两个最初见面的时候,宁和尘天天笑,亲切又热情,那才是可怕的,现在的样子才是比较正常稳定的,于是说道,“他性格就是沉静。”
火寻昶溟不敢苟同,说道:“大哥,他是宁和尘。沉静?”
天下第一伪君子,哪有这个可能?
李冬青却觉得自己没说错,宁和尘披着的那层皮拨下去,其实他既不爱说话,也不爱讽刺别人,就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有时候还很温柔听话。可是这些别人都看不到,只有他看到过。
思及此,他也不想多说了,别人如何误解都随意吧。
俩人一路往书院走,到了的时候发现老师没来,火寻昶溟想去叫老师,一出门迎面去碰见了东瓯王,登时吓了一跳,磕绊了一下,才想起来要跪,被东瓯王给扶住了。
东瓯王走进来,看见李冬青,笑道:“这么勤勉?我去找你,伙夫说你大早就走了。”
李冬青看见他,就觉得事情不对。
东瓯王道:“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李冬青请道:“请上座。”
东瓯王坐在平日里老师坐的地方,看着这俩学生,问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然道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持之不得,何也?”
火寻昶溟苦不堪言,言道:“顺其自然。”
东瓯王大笑不止,然后看向李冬青,李冬青和火寻昶溟半斤八两,也说不出个什么东西,硬着头皮道:“顺其自然,上下相生,高下相形。”
俩人的黄老之学都不怎么样,说完自然感觉心虚,不怎么敢看东瓯王,东瓯王也并没给他们面子,笑完之后说道:“看来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黄老之学了。”
他俩确实不喜欢,这话没说错,然而更心虚了。
东瓯王说:“皇帝喜欢儒术,你们喜欢吗?”
火寻昶溟说:“我俩就会点史学,那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都不大懂。”
李冬青补充:“史学也不太精。”
东瓯王纳罕:“那学了些什么?”
学了些什么?李冬青是没学,火寻昶溟是学了也和喂狗一样了,东瓯王这才发愁起他们的学业来,问他们是不是对老师有什么意见,俩人虽然不爱学,却心眼不坏,不想让老师丢了饭碗,都说没有意见。
火寻昶溟道:“会些武艺就可以了吧?”
东瓯王沉思片刻,说道:“倒是也不该勉强你们。”
“读书的事,以后再说吧,”东瓯王说道,“今天来另有一件事要说。”
“你们应该比我早知道,吞北海之战,江湖人输了。皇上很高兴,赏赐今天早上便送到了,算是借兵的租金吧。”
东瓯王看了一眼李冬青,说道:“但是也带来了一道圣旨,点名要一个人。”
李冬青脸色一白。
“宁和尘。”东瓯王说。
李冬青拳头在桌下攥紧,感觉手脚冰凉,镇静道:“要他,干什么?”
东瓯王笑道:“你只是不爱读书,可你不傻,不至于不明白。我倒是觉得,你不爱读书,就是因为你太聪明了。”
李冬青确实看不上那些道、法、阴阳,那些大而空泛的讨论天地的学说,更像是人和老天爷在各说各话,人不断地给老天爷下定论,告诉他:“你大道无形。”
老天爷到底如何,没人知道,但人说这天下,都是在诉说自己而已,自说自话。
他只想把眼下活好就行,可是眼下又如何能活好?首先,宁和尘不能交到刘彻手下。
李冬青说道:“他要,就要给他吗?”
东瓯王说:“这个,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