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匡依旧没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每天白天蹲在院子里捏泥巴,晚上吃点儿东西一进屋就开始发疯,喊着“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而去杀秦晓”,齐与晟知道他喊这句话的时候,代表着意识是清醒的,反而白天才是糊涂的。

  但齐与晟却有些迷茫,清醒着却不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承恩殿突然从宫外运来大量的紫砂泥,齐策在过目宫中物资运送的折子时,发现紫砂泥的数目突然骤增,惊讶地问工部尚书这是怎么回事?紫砂泥是稀罕物,一年产量就那么点儿,而且采集后还需要经过大量的人工处理,才能通往市面。就算皇室想要紫砂泥制品,也需要花重金提前好几个月购买。

  “紫砂泥的核对不一直都是与晟掌管?折子过目时,他居然什么都没说?”齐策扔了物资运输账目本到工部尚书的脚下。

  工部尚书连忙跪地,揖手对齐策如是说,

  “陛下,”

  “这大量购买紫砂泥的人,正式承恩殿四皇子殿下啊……”

  齐策一道召旨让齐与晟去承启殿,齐与晟一进去,齐策就将那紫砂泥的购买账目本劈头盖脸砸在了齐与晟身上,问他这又是发什么疯?紫砂泥原本就是稀罕物,你身为一个皇子却大肆购买这些奢侈物品,这会让民间百姓如何看待!

  齐与晟木然地跪在地上,任凭齐策如何暴怒地数落他,抿着嘴一言不发。齐策说累了,都没见齐与晟开口,喝口茶润润嗓子间,突然就发现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居然憔悴的特别厉害,眼睑下,是遮掩都遮掩不住的青。

  “与晟啊……”齐策坐了下来,意识到齐与晟可能是遇上了什么事,缓和了些态度,语重心长道,“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年多,你变化太大了,朕以前那个做事雷厉风行、遇到一切都沉稳果断的儿子去哪儿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模样,哪还有过往半点儿姿态?”

  齐与晟低着头,疲倦地说了声对不起。

  齐策叹气,道他你不是对不起朕,你这是在自甘堕落!

  “倒不是朕处理不了以前你手上的那些公务,你本身也不是太子。”

  “但与晟你毕竟现在正处于意气风发的年纪,应该发奋图强好好锻炼自己打磨自己。就算你不当太子,男儿有志志在四方,抓住当下让自己大发光彩,既是对你自己人格的一个提升,说大了也是对我大暨做出一份贡献……而你看看你现在,每天都是一副疲倦到不可救药的模样,朕不是希望你变得有多么厉害,只是不想你浪费掉本该拼搏的年华……”

  齐与晟最终俯首对着齐策深深磕了个头,说他会处理好一切的。

  齐策也没过多的问。

  离开承启殿,顺道路过承安殿,东宫没了太子妃,挂着的白色帐子迟迟没有取下。门缝里,齐与裴正抱着小小的小殿下,坐在院子大树下的圆桌前,望着远方出神。

  晚风吹过皇宫城里的柳树,那些翠绿的枝叶扫着红色的城墙,穿着深红色官服的大臣们匆匆从各自的办公大殿进入离去,见到齐与晟,会恭敬揖手。大暨王朝正在欣欣向荣,社会正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朝着更好的明天发展。

  又有谁,愿意回去那殷末寸草不生的乱世呢。

  齐与晟接到月江流亲信传来的信是,说是明天赤月宗的马车就能到达陵安城,让尹小匡收拾好所有的东西。送走尹小匡是他们秘密进行的,不能摆到明面上,齐与晟望着那淡色宣纸上的字,怎么看都没办法将它们印入脑海中。

  尹小匡抱着一堆紫砂泥捏出来的泥鸟,那么贵的东西就被他这么到处乱抹,齐与晟抬起头看到站在门边的尹小匡,瘦弱的脸蛋上终于有了些肉,他突然就明白了以前看史册、那些让自己嗤之以鼻的乱世昏君烽火戏诸侯的把戏。

  如果他们只是平凡民间的两户富贵人家,两人之间的恩怨仅仅是他的父亲因为某些原因而灭了他的家族,那么齐与晟愿意以整个身家来偿还来弥补对仇人之子的过错,他愿意交出一切,只要能换尹小匡的一个开心。

  可他毕竟不是平凡人,尹小匡身后的梁氏与他们齐氏也不是简简单单的灭门之仇,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朝代的新旧交替。殷末残暴,多少人因为殷哀帝的昏庸而丧命在荒唐的暴/乱中,满地的横尸遍野,血染着陵安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子里。

  齐与晟他爱尹小匡,但他更是大暨开国之君的皇子!

  尹小匡走到齐与晟的面前,脸色没有发红,眼睛也没有充血,他像只猫一样盯着齐与晟看了半天,突然从怀里那一堆小泥巴鸟里,抽出一个最小的,按在齐与晟的面前。

  “大鸟!”

  齐与晟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尹小匡的脑袋,小傻瓜散在肩膀的发丝间,还粘着泥巴。但刚抬起手,却突然想起尹小匡之前对他的抗拒。

  手停在半空中,无声息地落了下来,齐与晟勾起一个自嘲的笑,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立场来跟尹小匡亲呢呢?

  他也不知道这最后在一起的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好好地把尹小匡藏在承恩殿,一点一滴地照顾。

  晚上齐与晟来到暖阁内,给尹小匡收拾行礼。尹小匡难得夜间没有发疯,却还是傻傻的,抱着泥巴鸟问齐与晟为什么要扔衣服,齐与晟将尹小匡以前储备在承恩殿里的所有衣服冬天的绒领大袄夏天的薄纱对襟衣,外面套的里面衬的,一一分类,细致有序地折叠好,放入不同的箱子内。

  还有让御膳房连夜加班做出来的糕点,都是尹小匡最爱吃的,都一样样整整齐齐码在箱子内,贴上标签。

  “去了赤月宗,要好好吃饭。”齐与晟合上箱子,一个一个推到墙角,然后坐在尹小匡的床边,望着扒拉泥巴的男孩,柔声说道,“冬天要多穿些衣服,不要老是在外面玩,容易冻到……甜食吃的适可而止,不然牙齿会坏掉的……”

  他说的语无伦次,蹲在床上满床铺糊泥巴的尹小匡却全然不理会,仿佛明天要离去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别人。齐与晟说了好多好多叮嘱的话,尹小匡只是在他不小心碰到泥巴鸟的那一刻,伸出手推了齐与晟一把。

  齐与晟一愣,突然就意识到,其实自己嘱咐的这些事,赤月宗那边又怎么会考虑不到?紫林霰对尹小匡的喜爱那么热烈,恨不得把尹小匡捧在心尖宠。他见过紫林霰对尹小匡的好,那是他一辈子都达到不了的。

  是啊……毕竟赤月宗少宗主永远都没有杀人全家灭人全朝的仇!

  尹小匡玩累了,倒头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齐与晟等到尹小匡睡沉,终于可以去碰碰他的身子,这个时候的尹小匡不抗拒他,这应该是此生他最后一次抱抱他了。

  月色宁静,坐在暖阁床边的齐与晟有些撑不住困意,趴在胳膊上合上了眼,他的呼吸声均匀在屋内响起,屋内的灯火熄灭,门外站岗的侍卫拉下院子里燃烧的火光。

  世界瞬间陷入黑暗,在这万籁俱静中,躺在床上的尹小匡却悄悄睁开眼。

  他起身,绕开身边的齐与晟,手伸向了承恩殿案桌下的密格。

  第二天齐与晟一大早就醒了过来,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脑袋,见尹小匡依旧在睡觉,他定了定神,转身便去更衣室,找出只有在当年父皇登基时还有太子加封时才穿过的礼服。

  月江流亲自来迎接尹小匡,见到齐与晟穿的这么隆重,摇着扇子表示惊讶。皇宫城外后山的竹林异常幽僻,平日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风吹的竹叶沙沙作响,齐与晟的发丝在风间吹拂,面对月江流满眼的吃惊,只是苦涩一笑。

  “真的……考虑好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四皇子殿下绝对是舍不得这个小傻瓜的,月江流手中的扇子一合,指着尹小匡坐在的马车毫不客气地道齐与晟,“在下可先说好了啊,这尹小公子去了我赤月宗,往后余生可就跟你陵安城齐氏没有任何干联!”

  “我儿子紫林霰,四公子也是知道的,他喜欢尹小公子喜欢的要命。作为紫林霰的父亲,我是断然不会让我赤月宗未来的少夫人跟别的男子拉拉扯扯。要是尹小公子愿意,我便再用药水抹消掉他的所有记忆,让他彻彻底底忘掉你四公子。”

  齐与晟深深吸了口气,郑重点头,

  “好。”

  “只要你们能对他好好的。”

  月江流摆手,对齐与晟道了别就要上车赶路,他们毕竟是秘密进入陵安城的,不能久留。马车轱辘开始滑动,摩擦着黄土地上的沙尘阵阵扬起。

  尹小匡坐在的车厢一点一点往城外的方向移动,逐渐离开齐与晟站着的地方

  齐与晟突然追了上去,边跑边拍打着带着尹小匡的马车的车撞,大喊了起来,“小匡——小匡——!”

  尹小匡从窗户内扯开一点点车纱帘。

  齐与晟扒着窗户框,在看到尹小匡迷茫的小脸那一瞬间,突然到嘴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前面的车夫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儿,又逐渐减速马车。尹小匡低头看着车窗外的齐与晟,歪着脑袋似乎在看神经病。

  “小匡……”齐与晟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伸出手,想要去摸摸尹小匡的脸,就像过去那样,最后再摸一下他的脸颊。尹小匡肩膀有些颤抖,像是有些害怕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但齐与晟的指尖触碰到尹小匡的下眼睑时,尹小匡却没有躲开。

  “以后……要好好的。”齐与晟终于还是滚落下一滴眼泪,尹小匡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离开齐与晟的手,低下头从腿上的包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小小的紫砂泥鸟。

  “给你。”尹小匡将那只泥鸟塞到了齐与晟的手掌中,“再见。”

  齐与晟呆呆地捧着那泥巴鸟,尹小匡将头收回马车内,落下窗帘,马车哒哒哒又开始往前滑动,逐渐奔向远方。

  风一吹,扬起一片葱绿的竹叶。

  陵安城近来发生了不少案子,大大小小,什么样的都有。刑部的官吏每天不是在接案子的路上,就是在赶往现场的马车中,以前也会发生很多案件,但有些案子根本不需要这么雷厉风行地去侦破。

  让他们马不停蹄累成狗的,当然是掌管着整个刑部命脉的四皇子殿下!

  说来也怪,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齐与晟不太怎么插手世间的突发案子,大都交给了刑部自己处理,处理完给他过目后直接上报陛下即刻。更早以前齐与晟还管着案件的进展时,刑部的人曾经三番五次抱怨四殿下实在是太恐怖了,不仅工作狂魔,对待罪犯还杀人不眨眼,处刑起来的手段要多残忍就有多残忍!好不容易这一年终于放了手,让刑部的大官小官都可以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调整办案进度。

  谁知道,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已经都快没踪影的四殿下突然又杀回到查案系统中,亲自上阵过问往前一年所有的案子,以及近来又发生的全部案子。齐与晟一身纯黑色大氅,袖口不再绣有祥云纹,比先前消瘦了不少,脸色也差了很多。

  但整个人办事的手段却比过往更加狠厉!

  刑部和大理寺又过起了战战兢兢跑腿的日子,陵安城的老百姓发现出了事地方官处理的速度又加倍起来,一个个都十分高兴,一连一个月下来,因为官员办事效率得到了飞跃性地突破,陵安城中的突发事件也降到了大暨开国后的最低点。在齐与晟的带动下,全国刮起了一阵积极向上的风气,人人都说这可要归功于四殿下啊!

  “那个遇事沉稳不慌,处事果断杀绝的四皇子回来了!”

  齐策特别高兴,见自己最宝贝的儿子终于回归正道,不仅给他加封玉珠,更是将六部全权交给了齐与晟去管理,太子一时半会儿不能从太子妃的打击里走出来,齐策也不想逼,幸亏有齐与晟撑着。

  武殿帅每天都看着承恩殿内,齐与晟挑灯日理万机,人愈发地拼命,话也逐渐变回更早以前尹小匡还没有出现时那般沉默,仿佛前面那一年经常会跟武殿帅问两句十七八小男孩都喜欢干什么玩什么的那个四殿下从未出现过。

  齐与晟每天都要批阅大量的文件,都要喝最烈的酒才能入睡,劳累只能让他白天不会去想尹小匡,工作总有做完的那一天,可思念却是无尽头的黑洞。

  六月初,刑部突然接到了一桩十分离奇的案子,就发生在陵安城郊外的南山半山腰,前去查案的人匆匆赶回来,将现场带回来的证物呈递给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摸着那方盒子,里面穿插着红色蓝色的黄色的很多跟歪歪扭扭的线,线的质地根本叫不出来名字,中央还有一小块黑色的方格,方格上很诡异地闪烁着红色的数棒。

  数棒上的画面居然还在有规律的跳动变换!

  刑部尚书脑袋都大了,真的没有见到过如此古怪的东西。查不明白的就要禀报四殿下。他刚吩咐人赶紧找个木盒子来,把东西放进去,连带着现场勘察记录一块让人加急送承恩殿

  轰——!

  那缠满五彩斑斓线的方盒,突然发生猛烈的爆炸!

  整个刑部瞬间被夷为平地!

  爆炸声直冲云霄,惊动整个陵安城,承恩殿第一时间知道了是刑部发生爆炸,齐与晟当即命武殿帅带官兵前去救援,然而还是来迟了,爆炸太剧烈,整个案发现场无人生还!

  这事一时间在整个陵安城都传遍,齐策下令彻查,居然敢在天子脚下行如此大的恐怖袭击,无论如何都得查!抓到凶手必须斩!被炸死的官员以及被波及到的老百姓也都安排了厚重的抚恤金,齐与晟昼夜不分地忙这忙那,亲手将每一个程序都安排妥当。

  在调查爆炸起因时,却发现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按照现如今对火/药的记载,能造成把一个建造严密结实、并且占地方圆好几里的五层建筑直接炸得灰都不剩,并且还将地面砸出一个深有十几米的大坑!如此炸/药,在大暨根本就没有能制造出来的!朝廷里肯定没有,若民间有人能造出这种绝世厉害的炸/药,且不说他拥有了毁灭一个国家的实力,就算光把炸/药往目标地点运,也得大动干戈。

  而运炸/药的马车,形体肯定很突兀,进入陵安城后更是不可能不被查!

  种种理论依据都把这个爆炸结果往“不可能”推导,但事实它就是发生了,刑部的的确确爆炸成令人不可置信的模样。齐与晟隐隐约约脑子里有些眉路,但抓不住具体的形状。

  爆炸发生的三天后,从大暨边境的北部西部,突然传来发生暴动的骇然消息!

  边疆地区年年发生游牧民族的暴/乱,这个是很常见的事情,齐策每年在暴/乱即将要出现前已经出现了一丝征兆时,便派手握千万军马的镇疆大将军前去平压。去年是派的纪语涵大将军,但前阵子纪大将军突然解甲归田,上书了辞官折子。齐策当然不准,可纪语涵却去跟齐与晟谈了一夜。

  齐与晟亲自出马,劝齐策放纪语涵离开。

  好在大暨永远不缺文武双全的英雄,前去镇压北境西境的人立刻敲定。大军从陵安城出发,率大暨军旗,浩浩荡荡奔赴暴/乱之地。

  然而待到大暨镇压军到达目的地的第二天,突然又有军报传来

  镇压军居然被那暴/乱分子,一刀全灭!

  实在是太惊骇了,消息惊得齐策当场从龙椅上跳起身,大吼“绝对不可能!怎么可能全部被灭?!”,而且还是在不到一天之内!要知道从古至今,就算交手双方实力悬殊最大的战役,从开打到结束,至少也得需要两天的时间。而打仗结果的传送,速鸽传书也得需要半天,来来回回从打完仗到陵安城皇宫接到第一手情报,至少得接近三天的时间。

  这一次刨去速鸽传信的半天,若从镇压军到达暴/乱之地的确凿时间来算,千万军马的镇压军被灭,仅仅用了不到半天的时辰!

  绝对……不可能!

  真的怪不得齐策不信,就连齐与晟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根本不信。那镇压军可是当下朝廷军功最显赫、具有十五年沙场雄狮之称的参将军所带领啊!暴/乱之徒按照往年的统计,人数最多也就万余人,怎么可能仅凭不足千分之一的实力,不到半天时间内杀光整个镇压军?!

  不等他们琢磨明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猫腻,边境地区突然又发生了特大地震!

  这地震的爆发可不止是北境和西境了,居然连南下和东临海也都连连晃荡。大暨版图最南端的天下第一高峰在这次史无前例的地动中直接塌陷数千米,周围四分之一的大暨疆土都受到牵连,冻土冰雪瞬间湮灭了数万生命;而在东部沿海,由于地动带起了海底的热岩爆发,东边渔民们用来养殖海产品的海域全部变为沸水,不仅水煮熟了,地动还引起了海浪翻涌,大片沸腾的海域扬起高达数百余米的凶浪,铺天盖地朝着沿海地域直冲!

  整个大暨陷入了混乱,天灾人灾双管齐下,就连处于中原地带的陵安城的上空,气候都开始捉摸不定,今天刮黄沙风暴明日就下鸡蛋大小的冰雹子,六月天,庄稼正值茁壮生长,一场热天一场寒,让所有的农作物瞬间枯死在稻田。

  一切都乱了套!

  处于整个大暨政治中心的皇宫城面对千年难遇突如其来的大灾难,全盘崩溃,满朝的文武百官不管你体力行还是不行,统统第一时间前往灾害最前线,齐策亲自坐镇指挥中心,每天片刻都不休息,针对不断传来的噩耗进行紧急布划。

  齐与晟更是忙到焦头烂额,就连内心创伤还没好实落的齐与裴都打起精神全面应对灾害的来临。陵安城内以及临近周边的百姓们见国家有大难,并没有堕落消极任凭天意处置,这些年邵承贤何匀铮等人对信奉科学的传播更是让人民们的思想变得愈发积极向上,迷信鬼神的陋俗得到优良改善。

  大家愿意凭借自己的努力,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在国家危难之际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所以自发捐献家里的粮食给在外打仗的兵充军粮,有男儿的大户人家更是号召十里街坊的男丁们联名上书朝廷,请求加入奔赴前线的军队!齐与晟每天都在忙着颁发各种指令,编排新军,指挥将士们出击灾害爆发地,并第一时间处理各个州县传回来的紧急情况。

  他实在是太忙了,忙到都忘记了失去尹小匡的痛苦,但还是想着尹小匡的安危,抽空飞鸽传书寄去安插在赤月宗周边的眼线,问尹小匡那边情况如何。

  可赤月宗的眼线却没有一次回音,刚开始齐与晟事情太多,来不及分神发觉赤月宗眼线音信的杳无,后来在某一个傍晚,他正在叩章最新编排的军队前往南境进行高峰冻土塌方救援的旨令,突然手中玉玺没了墨。

  齐与晟翻着堆满厚厚文卷的桌面,就去找红墨汁,本来心里就有些急,动作幅度大了些

  哗啦!

  一大堆白花花的纸张瞬间倒在了地上。

  齐与晟连忙俯身去拾起那些纸,一件件整理,然而就在他刚准备把整理整齐的吼摞文卷放回到桌面上那一刻,抬眼间,余光突然看到了承恩殿暖阁墙壁上的暗格开启开关。

  那个开关明明没有任何的异样,明明还是上一次他往里面藏起来那块齐与稷留下来的半截玉佩的模样,齐与晟站起身,走到暗格边,轻轻开启那暗格的开关。

  啪嗒

  格子弹出半截抽屉,里面瞬间散发出淡淡的檀木香气。

  本该静静躺在暗格底端的半截玉佩,

  没了。

  一切事情突然就这么串联了起来!一个多月前他曾派精锐部队前去北境大漠州探查先前凌河之地地底下的奥秘,他的确是怀疑过这枚玉佩是开启什么东西的开关!

  那些人手一直也没有回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居然给忘了这一茬!

  齐与晟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骂自己糊涂!刚要去禀报父皇让所有的精力全部指向北境,因为北境大漠州应该才是灾乱最初的始发地!

  没等齐与晟出了承恩殿的大门,武殿帅突然一路小跑,神色凝重地闯了进来。

  “殿下——不好了!”

  齐与晟脚下的步子一顿,咳了声问他怎么了。

  武殿帅单膝跪地,满脸焦急,看起来像是真的出了大事。

  “殿下!”武殿帅道,

  “赤月宗的宗主突然出现在陵安城闹市正中心,血洗了建立在闹市刑场后面衙门里全部的官兵!”

  “什么?!”

  本来因为天气的阴晴不定,傍晚冷风过境后又突然飘起了雪,六月天,陵安城的大街小巷却铺满了白皑皑的雪花,闹市中心后方的刑场以及旁边的衙门一片血腥,腥气穿透纷飞的鹅毛大雪,冲得整个陵安城的街道全部弥漫着浓重腥甜!

  齐与晟问了武殿帅好几十遍,确定是赤月宗宗主月江流做的吗?你确定没看错!武殿帅说他也是听到现场跑来的人汇报的,若四殿下不相信,可以马上去现场问目击者。距离杀戮的结束没有多么一会儿,肯定还有目击证人没离开!

  承恩殿的人马迅速前往闹市刑场,首先就被那血腥味给冲了脑门,齐与晟这些时日一直在紧绷着弦工作,身体严重吃不消,冷不丁一闻到那浓郁的腥甜,当即胃部就翻江倒海。

  他按住阵阵抽搐的胃,一步踩着一滩厚血走到那堆积满官兵尸体的刑场台子前,俯身查探了一番那些人的伤口,伤口呈十字花状,齐与晟头一下子晕眩,两只眼睛直发黑,错不了,是赤月宗杀人的独门方式!

  现场还有些看热闹的人,武殿帅找来了好几个一直在这里没走的妇人,让她们亲自跟齐与晟说清楚。

  “啊呀,的确是那赤月宗的宗主啊!”

  “殿下不相信吗?但是大家都听到了,那人杀光了所有的衙门官兵,最后扯着嗓子当着全闹市人的面,亲自自报家门——‘我是赤月宗的宗主月江流’!”

  “哦对,那月江流还挟持了衙门的县承,也不知道挟持到哪里去了,唉!看那样子这个江湖宗主是跟咱陵安地方县衙门是有仇啊……一下子将整个衙门的人全部给杀了,老天爷哦遭罪哦……”

  齐与晟搞不明白月江流为什么会突然对着官府大开杀戒,江湖向来不与朝廷掺和,顶多就是生意上的往来。一个陵安城内小小地方县的衙门,权势低微的很,跟赤月宗这种天下第一大帮派怎么可能扯上联系!

  武殿帅给齐与晟调出来这个衙门里所有官吏官兵全部的生前资料,以及衙门处决过的案子犯人。都是些跟江湖半点关系没有的事迹,齐与晟将所有官员资料全部翻了三遍,愣是找不出月江流杀人的意图!

  风从窗户外吹入,飘起案桌前放在最上面那本《衙门处决案件汇总》的书页,齐与晟支着脑袋正头疼,眼角冷不丁突然就瞟到吹开书页下,最新记载发生案件的那一面

  【建和十二年,四月十五,处死犯人:秦晓、许芊芊,】【行刑人——曲县承。】

  齐与晟穿好大衣,披了披肩,推开承恩殿的门就往外走。武殿帅正往承恩殿里搬运材料,见外面这儿大的雪,四殿下却伞也不打地准备出门,立刻上前去,问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要属下帮您备马吗?

  齐与晟摆手,说不用,就是出去一趟,

  “你们……无需跟过来!”

  他的态度很坚硬,武殿帅瞬间被镇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过自家殿下爆发压迫感,上一次还是因为尹小匡闯皇宫救吴越。

  齐与晟一路畅通无阻离开了皇宫,穿过满天飞雪的陵安城大街小巷,如今自/然/灾/害频频发生,就算人们的心再拧成一股绳,面对大自然的威力,还是会有惧怕的。

  南岭半山腰依旧杂草丛生,秦晓死后就被埋葬在这里,连同那个冒牌的太子妃,为了防止有人乱打闯入,齐与晟悄悄吩咐人将这一带都安置上防御暗器。

  齐与晟提着灯笼摸索着上了山,找到埋葬秦晓的那片荒野,他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下着雪的天,并不会有明亮的星空。

  在那一片漆黑的杂草中,似乎隐约跳跃着一小抹微弱的火光。

  齐与晟的呼吸一滞,踩在脚下的杂草不经意间被他拖出一点摩擦声,不是很刺耳,但藏在荒野丛林里跳跃的光火却突然地熄灭。

  “——”

  哗啦——!

  周围瞬间光影大开,数十个火把从草丛深处冲入视线中,一下子就聚集在埋葬秦晓墓地之上竖起的那块无字墓牌前。火光越来越凝聚,能看到是一些穿着紫色飘仙长衣的蒙面男子。

  在那些火光聚集的正中央,一个红色的身影静静地站立在秦晓的墓碑前。

  齐与晟的瞳孔一下子放大,那人悠悠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灯笼,似乎察觉到了齐与晟的存在,他缓缓地转过来身。

  齐与晟看到尹小匡含着笑目光望向他,抬起背在身后的胳膊,悠哉游哉地对着他打了个招呼,“呀,亲爱的~”

  【一个月前】

  “吴越……”尹小匡抓住吴越的袖子,目光异常清醒,吴越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压低了嗓子问尹小匡,“你没傻啊……?”

  尹小匡苦笑了一声,抓住吴越袖子是力道加大,他张了张嘴,用十分虚弱的语气对吴越解释道,“也是才醒过来没多少天,之前……一直是糊涂着。”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吴越连忙说没事没事,醒过来就好。他低着嗓音问尹小匡接下来该怎么办,若不复仇,要想办法带他离开这陵安城吗?

  尹小匡停顿了片刻,松开吴越的袖子,在吴越一阵不解中,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簪子,按在吴越的掌心。

  “这是……?”吴越拿起那簪子,打量着问道。

  尹小匡挺平静地说,这是赤月宗的东西。

  “不过……是从秦晓的遗物中找到的。”

  “小时候有幸见过一回,秦晓第一次与我见面,头上就插着这枚簪子,只不过后来就没再戴过……上一次在赤月宗,曾和紫林霰误闯入月宗主的密格,在里面见到过同样的一支。”

  “紫林霰告诉我,赤月宗原本有两个孩子,他原本是有个比他大了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叔叔的……”

  “紫林霰今年二十岁,秦晓他……今年刚好三十。”

  吴越带着这枚簪子,离开陵安城后就直接去了赤月宗。赤月宗宗主一听说是尹小匡派来的,立即就请他进了去。

  五月初,尹小匡离开中原。上了赤月宗的马车后,坐在对面座位上的月江流突然给他递过来一样东西,那枚他让吴越带给月江流的簪子。

  “……月宗主有什么想问的吗?”尹小匡收起对齐与晟时那副傻乎乎的模样,虽然依旧虚弱,声音也很沙哑,但目光却十分清澈,说话的语气也恢复了以前那种冷冰冰。

  月江流握着拳头压在膝盖上,张了好几次嘴,才终于开了口,“尹小公子……”

  “在下想问一下,秦公子,现在在哪儿?”

  赤月宗远离朝廷,秦晓和太子妃之死的消息又在发生的当日就被压了下来,根本没有传出去,这毕竟是皇室丑闻,朝廷想瞒住的事情,就算是赤月宗这种万事都有眼线的宗门,也无法打听得到。

  月江流不知道秦晓已死,很正常。

  尹小匡眯了眯眼,看不出来是悲伤还是什么情绪,更像是在琢磨着什么事,月江流一直都知道尹小匡这个孩子看起来长得很白嫩很清纯,但是骨子里那可是流着墨竹绵的血,疯批的很!

  “……死了。”尹小匡开口道。

  月江流瞬间睁大了眼睛,紧接着爆/口而出“死了?!”,尹小匡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死了有些时日,被齐策发现跟前朝有关系,直接斩杀在闹市街头。

  “砍下的头颅,还挂在城墙挂了七天七夜。”

  月江流脑子一片空白,很想暴怒很想抓狂,这是一个人听到了至亲突然去世的消息时,最本能的反应。但月江流毕竟是月江流,赤月宗的一宗之主!月江流很快便平息了情绪,虽然难以接受事实,但却开始打量起尹小匡来。

  “……那尹小公子把这枚簪子托人交付于在下,簪子的主人已死,尹小公子又是什么意思?”

  尹小匡哈哈大笑了一声,说月宗主果然是明白人,多年不见好不容易找到的亲弟弟还没来得及见一面就死了,月宗主已经开始琢磨告知死亡消息的人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月江流看不透尹小匡,所以不能断然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他语气一转,绕开尹小匡抛出来的话题,“尹小公子凭什么认为本宗主会答应你的要求?”

  尹小匡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我还没说我的请求呢~”

  月江流盯着尹小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想让我帮秦晓复仇,对不对!”

  其实月江流也是猜的,他并不知道尹小匡的真正身份,所以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尹小匡会要给身为前朝余孽的秦晓复仇。

  尹小匡没回答。

  月江流深深吸了口气,面色凝重,

  “尹公子凭什么认为我月江流会跟朝廷对着干?”

  “秦晓虽然是我走散多年的亲弟弟,但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和我小时候在一起的日子还没有我们分开的多……在下身为赤月宗的一宗之主,若是拉着赤月宗为了给一个多年未见面的弟弟复仇而与整个朝廷敌对,话有些薄情,可与朝廷作对又有谁会有好下场?”

  “若在下死在了给弟弟复仇的战场上,那赤月宗怎么办?我的儿子紫林霰又该怎么办!”

  尹小匡像是早就料到了月江流会这样说,手指悠闲地敲着车座子,思考了一会儿,轻声开口,“月宗主问我凭什么吗?”

  “其实月宗主自己心里最清楚吧……”

  “当年秦晓是如何走丢的……赤月宗刚上任当家掌门人为了报仇千山宗杀父之仇,设计将千山宗的唯一小女儿诱骗至悬崖陷阱,令其失足坠落,用来达到让千山宗宗主也痛失心爱之人的目的……”

  “结果月宗主不曾想——自己的亲弟弟那天正好跟千山宗的小女儿阿年一起出去玩的,秦晓为了救阿年,一不小心也跟着掉入了断壁深渊中!”

  “月宗主,秦晓当年为什么会丢了,其实这些年,月宗主比谁都明白。这份亲手‘害死’至亲的痛楚,这么多年来月宗主一个人埋藏在心里,也很受尽折磨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写的还没那么难受……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