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知道圆通说的那个人就是姜蕴, 可见圆通的确痛恨姜蕴,可到底是为何,黎秩并不想问清楚。

  染了红的竹枝尖端在打斗中被折断过, 毛躁坚硬的尖端上挂着一滴血水,在圆通脖子上抹上浓艳一笔。许是圆通脖子上的血更鲜艳, 竹枝越发猩红刺目,但只蹭破了皮肤表层。

  黎秩没有直接杀了圆通,这无声的震慑也叫他闭上了嘴巴。

  “我没有马上杀了你,你以为, 我是想要听你说这些吗?”

  圆通早已是筋疲力尽, 加上四肢筋脉已断, 手脚只感觉到无边的刺痛与麻痹, 即使有心想逃也无力回天,他便安然躺在地上, 满目嘲讽。

  黎秩冷眼俯视,“你在伏月教放火的那天夜里,可有见过我教中三堂主王庸, 他那夜, 没有死吧。”

  圆通先是一愣, 而后失笑, “我本以为你会问你父母或是姜家的事, 没想到你回问起那个王堂主。”

  黎秩道:“姜家的事,我不关心,我生在姜家村, 养在伏月山,我所在意的,是你杀害了我的母亲和亲友,你我之间的仇恨也仅此而已。”

  圆通有些错愕,“那个叫王庸的人,在你眼里很重要吗?”

  黎秩没有说话,但沉重的神色已表明一切,不仅仅是王庸,红叶、温敬亭、阿九,还有伏月山的很多人,他们在黎秩心中就是他的亲人。

  少了谁,黎秩都不允许。

  红叶已经没了。黎秩现在知道了,红叶当日回来本就是抱着死志的,在乱石山上的一切都是她故意做给所有人看的戏码,只为让他撇清与姜家的关系,让他日后远离这些纷争。

  红叶是为黎秩回来,她也许就没想过自己那天还能活下去,当日赴死的方式她或许始料未及,但她由始至终都是心甘情愿且早有预料的。

  黎秩忘不了,也对罪魁祸首圆通,甚至是镇南王府深恶痛绝,可他只是一个江湖人,他没办法去找镇南王报仇,也做不到为姜家洗冤报仇,姜家到底离他太远了,他只看眼前。

  所以圆通一定要死,要死在他手里。不过在那之前,黎秩心底还存了几分侥幸,他没有亲眼看到王庸死去,也不能确认墓葬下的焦黑尸骨就是王庸,那么王庸会不会还活着?

  黎秩道:“我会为我死伤的亲友向你复仇,今日你必死无疑。说出他的下落,我会给你个痛快。”

  眼前的青衣人其实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一的年华,唤一声少年也不为过,就算他身负重伤,衣袂染血,即便他过分苍白虚弱,甚至是狼狈,他站在那里,就像清晨初升的朝阳,雪中屹立的青松,历经千锤百炼方才出鞘的锋利宝剑,他仍是少年,漆黑明透的眼眸中充满坚定,他是那样耀眼,让人完全移不开视线。哪怕是圆通,也不由得叹服,黎秩太过出色,远胜于他。

  圆通心想,他也太像那个人了。那个人可谓天纵奇才,文韬武略,天赋异禀,十七岁打赢人生的第一场胜仗,扬名立万,他们同样是天道的宠儿,但也同样命运多舛,那个人得到了莫大的荣耀,转眼就又失去了一切,却又做出了谋逆大举,刺杀储君气死老皇帝,他如愿报仇,但一生难以洗清冤屈,此后隐姓埋名,半生流离,妻子死于非命,连唯一的儿子也不敢亲近。

  多少年来,圆通怨恨这这个人,以他的不幸为快乐,却又时常在午夜梦回想起因他背弃自己、甚至因他自刎的师妹,姜蕴惨吗?诚然,老天爷是公平的,他太过出色,于命途上便失去很多,他的一声的确未曾好过。

  可圆通始终不甘心,他望着黎秩与姜蕴相似的面容,眼底涌上浓浓的怨恨与不甘,“冬青是自杀的。”

  黎秩眸光怔住。

  圆通扯出一抹苦笑,浅色眼底各种情绪交织,神色复杂,又像是在怀念,“我没有杀她,是她以死相逼……她求我放过你们父子,却不肯为我想想,我放过你们,镇南王又怎么会放过我?所以,我没有答应,我让她跟我走,她不肯,就一剑抹了脖子。”

  刺目的血色仿佛仍在眼前,圆通低声笑了起来,又咬牙道:“她又忘记了,即便我出家了,可她的父母临终前是将她托付给了我,她不曾记得我多年来对她的照拂之情,竟为了姜蕴背弃我,害我这么多年来在镇南王面前抬不起头……黎秩,你娘她该死!”

  圆通恨声道:“她该死,你爹也该死!可惜我没能亲手杀死你爹,让他有了今时今日翻身的机会……不过若我是你,我只会觉得耻辱,你爹就是个懦夫!到现在都不敢出面!”

  可见他对姜蕴夫妻的恨是真的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黎秩面色微微泛冷,“那是你的事,你愿意给姜蕴当儿子,便去找他,你在我这里说这些没用。”

  圆通何尝不知道,可他就是不吐不快,当着仇人儿子的面骂他老子,圆通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痛快。

  黎秩冷着脸将竹枝深刺入圆通脖子,血水再度涌出,圆通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仍在大笑不止。

  黎秩面色冰冷道:“我再问你一遍,我家王堂主何在!”

  圆通没有忽略他的问话,他微眯起眼,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夜的火海,四周映照着灼热的火光,那个病歪歪的青衣男人倒在深黑的石阶下,嘴角挂着血丝,却用莫名熟悉的眼神冷冷望着自己,他本打算让人将这个人抓起来,借此威胁黎秩的,可是……火海中突然出现了一股浓烟,等烟雾散去,地上只剩下一滩鲜红血水,人不见了。

  那个王庸一定是被人救走了,当时四周嘈杂,但圆通听到了一阵急促而突兀的脚步声,他还以为是黎秩,可现在黎秩竟反过来找他要人!

  真是有意思……

  圆通看着黎秩的表情,竟看到几分沉重之色,莫非他以为那个王庸在当夜已经死在了自己手里吗?

  圆通思及此处,笑意更深,也叫黎秩逐渐失去了耐心。

  “圆通!”

  “他死了。我本来抓了他,是想用他威胁你,可他骨头太硬了,我一气之下,没留意亲手打断了他的全身筋骨,一片一片的将他的肉片下来喂狗吃,后来我发现他熬不住断气了,就让人将他分尸扔到了山上的乱坟岗。”

  圆通长长叹息一声,面上却是满满的意犹未尽,“他看着也是个短命的,没想到比我想的还要弱。若非他断气太快,我已算到一千刀了。”

  黎秩呼吸渐重,紧咬下唇,不自觉已红透眼眶,手也在颤抖,一半是悲一半是怒,“你竟然敢……”

  千刀万剐……他竟这么对王庸!黎秩心中恨极,双目泛红。

  圆通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在意此人,早知道我多留他一阵了,我那里还有好多刑罚还没用上……”

  “你住口!”

  黎秩遏制不住心中愤恨,右手颤抖着将竹枝往前送了几分,刺破圆通脖子血肉,就差一点,或许就要划到不远的脉搏,黎秩匆忙撤了竹枝。

  圆通脖子上的伤口已有指甲盖深,血水泉涌般流淌而下。

  黎秩并不是要放过他,他深吸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在圆通身旁蹲下,面色如覆冰霜,声音冷极,“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痛快的死去的,但是圆通,你也别想好过。”

  圆通微皱起脸,慢慢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想怎么样?把我对他做的,统统在我身上做一遍?”

  黎秩道:“你找死。”

  圆通俨然是破罐子破摔,毫无畏惧地笑着接道:“那你杀我。”

  黎秩红着眼瞪他,圆通越是无所畏惧,他心中便越恨!

  好半晌,黎秩才动了手,他重新握起竹枝,起身退后两步,两剑挥下,圆通只觉本以麻痹的双腕又添两道新伤,温热的液体跟着喷涌而出。

  血水流得很快,圆通身下厚厚一层竹叶很快就被染红了。

  黎秩却随手扔了竹枝,他的力道很大,竹枝不受控制地被钉在了一根粗大的竹竿上,震得竹竿重重摇晃起来,沙沙声不绝,可见黎秩方才下手时还是隐忍着的,没用尽全力。

  圆通疼得面目狰狞,因快速失血过多,他的脸色煞白得有些可怕,他的身体在快速变凉,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他望着面前少年满目通红瞪着自己的模样,嘲讽道:“怎么,身为魔教教主,你就这点手段?比起我对他做的不过九牛一毛。”

  黎秩眸光冷厉,咬牙道:“你不必激怒我,即便你不提醒我,我也定不会让你如此安逸的去死。”

  黎秩取出衣襟下的挂坠,阿九赠与精致小巧又暗藏机关的墨玉笛子仍在,即便没了毒针,仍有妙用,他扯下玉笛,置于唇边吹出低哑笛声。

  这笛声有些古怪,准确来说,它只是被雕琢成笛子形状的哨子,声音很低,像极了某种冷血动物的声音,却能传得很远,在黎秩吹响不久后,整个林子里沙沙的风声越发嘈杂。

  圆通因难以动弹,并未看见竹林中隐藏的危险之物正成群的爬了出来,向着他们所在之处慢慢而来。

  “竹叶青。”黎秩轻轻的语调饱含着浓郁的杀气,“这个竹林里可不少,你若被咬了,发作到暴毙需要多长时间?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或许你也等不到那时了。”他冰冷至极的眸光落到圆通终于有了一丝惊恐的脸上,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你猜,是这些蛇先啃食完你的血肉,还是你身上的血先流尽,圆通,你想要怎么死?”

  十数条冰冷的毒蛇向着圆通爬来,窸窸窣窣的吐着蛇信子,叫人头皮发麻。圆通脸色发青,又感觉到头脑昏沉,他看着黎秩道:“你很好。”

  黎秩只道:“你去死吧。”

  青蛇无声爬到圆通身侧,似乎打量了片刻,最后对准圆通脖子上的血肉,猛地一口咬下,圆通咬牙咽下痛苦,死死瞪向黎秩的方向,见他眼中似有快意,圆通忽然扬声笑了起来。

  “你永远不会知道……”

  剩下的十余条细长的竹叶青跟着爬到圆通身上,也有几条钻进他的衣服之下,独独不敢靠近黎秩。

  圆通身上痛不欲生,他便笑得越痛快,竟然没有丝毫反抗。

  他看着黎秩的眼里同样满是快意,只因黎秩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叫王庸的人从他眼皮下被人救走了,这么长时间没出现,想必那个王庸再也不会回来了,黎秩必定会痛苦一生。

  那便值了。

  越发浓烈的眩晕与痛苦同时传来,圆通像是完全无视了身上的痛苦,他瞪大了双眼深深望着黎秩,像是要努力记下这个人,做鬼也不放过他。他的笑容很是阴毒,一边抽气一边恨声道:“自我当年奉命追杀姜蕴开始,我就知道会有今日,我跟你们姜家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过即便我死了,你们姜家人这一世也不得好过,只要你们父子不好过,我这辈子也够了!”

  黎秩眸光阴沉,“你死了,我父子便也痛快了。”他像是刻意打击圆通,旁观着圆通痛苦的狼狈模样,冷笑道:“我爹已经回来了,他会长命百岁,而你,此生注定一事无成。”

  圆通有过一瞬惊愕,随后终于有了反抗的动作,他用尽全力抬起手想要将身上的竹叶青拍走,怒道:“他在哪里!姜蕴他到底在哪里!”

  “他就在岛上。”黎秩道:“不过可惜,你已经要死了。”

  不甘与怨恨占据了圆通的大脑,他开始剧烈的反抗,在地上翻滚,疯了一样要将身上的蛇弄下去。

  “我还没死!”圆通拔高的语调充满了愤恨,“我还要杀他!”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黎秩深深望了圆通一眼,见他痛苦又悔恨的模样,忽地眼眶一热,便缓缓背过身去,仰天望去。

  一刻钟后,竹林中恢复了安静,蛇群悄然而来,悄然而去。

  圆通满身伤痕躺在地上,通红的双目仍瞪得极大,素白的衣服上血迹斑斑,但已经不会再动了。

  他死了,也不知是蛇毒发作,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不过他死不瞑目,断气的前一刻还是满腹懊悔与怨恨的。

  他死在了痛苦当中。

  黎秩想到王庸和红叶也如这般痛苦死去,心头那一股郁气逐渐消散,一切都过去了。黎秩想,可是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他们都走了。

  黎秩快速眨眼,敛去眸中雾气,扶住沉闷到隐隐作痛的心口转身离去,步伐竟有几分趔趄,呼吸也有些急促,如圆通所言,他也未曾好过——他刚才打斗时太过拼命,早就引发了体内刚才压下去的蛊毒,一直忍到现在,直到看着圆通死去,才甘心离开。

  离开竹林的路变得很长,黎秩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时,身上的力气就被耗光了,他忙扶住竹竿站稳。

  外头的灼热日光终于不再受到阻拦,无声打落在黎秩身上。

  黎秩已快被体内的高热烧得意识全无,他仰头望了望天色,时值正午,日上中天,他已去了很久。

  萧涵呢,姜蕴呢?他们是不是已经回来,也发觉自己不在了?

  黎秩身上难受极了,白纸一般苍白的脸上被冷汗晕湿,他是很想回去找他们的,可他却一步都走不动了,他已然力竭,双腿软软地跪倒在地,靠着那一杆纤细的竹竿坐下来。

  “萧,萧涵……爹……”黎秩无意识呢喃,眼皮越发沉重,不停地往下掉,他不知道自己这次能不能撑下去,却无比强烈地想要见到他们。

  因为他心知肚明,这一次见不到,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了。

  可他还没有跟萧涵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先让圆通领盒饭吧,老王其实没有死,世子什么时候出来再说吧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