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的话说戳中了长源的痛脚, 他是暗恨黎秩对他这样轻蔑的态度的,可黎秩说得属实,他确实没有资格。为了王爷的大计, 为了他自己能完成任务,长源就只能忍下这番屈辱, 咬牙道:“你误会了,我并无要挟……”

  黎秩无意听他解释,只问:“你准备拿什么药救我的命。”

  长源憋着一口气,哑声道:“我从西南带来一个大夫, 他手中有一只蛊虫, 能让人起死回生, 我们从圆通那里知道你的情况, 你可以活。”

  又是蛊虫,这是要往他身体里塞多少只蛊虫才够?

  黎秩低声一笑, 面色漠然,“无凭无据,我为何要信你?”

  长源深吸口气, 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黎教主要怎样?”

  黎秩眸光一闪, 用无谓的语气问:“你们到底藏在何处。”

  长源静默了下, 最终只是沉声道:“你随我走, 王爷有令,命我等待你如座上宾,我们绝对不会伤害你, 只要跟我走,你可以得到……”

  看来这个长源也不是个傻子,在他这里套话颇为艰难。

  黎秩打断道:“圆通还活着?”

  “是。”长源应了一声,回答的明显有些不以为意,“他背叛了王爷,王爷对他很失望,但他与你有仇,王爷让我们抓住他交给你赔罪……”

  “行了,我会去找你的。”

  黎秩没再听下去,忽然起身。

  是黎秩要问的,还没说完就让人闭嘴,长源一口气哽在心口。可四周都是平阳王府的人,避免让人看出来,长源只能忍气吞声,借起身往别处去的动作间隙问了黎秩一句话。

  “你何时走?”

  “等我消息就是了。”

  黎秩仍是一副冷漠的态度,没再停留,快步走向萧涵。

  萧涵已经亲手在王庸跟红叶坟前点上了香烛,一切整理妥当,而周边的暗卫们也跟着忙活起来。

  长源见状趁机往山下偷溜,黎秩走到萧涵背后,倏然勾唇。

  祭拜王庸和红叶等伏月山老人比萧涵预想的要顺利,他很好奇黎秩今日为何脸上总挂着笑——他的笑容很奇怪,像是许久的心结终于放下。

  日头落山,马车赶回别院。

  下山的路有些颠簸,黎秩掀开车帘,回头望向伏月山,他一身轻松,好像完成了很重要的事,慵懒地趴在窗格上,小声说道:“我第一次来伏月山,也是这样一个傍晚。我身边坐着九叔、红叶姑姑,我下了马车,在山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温叔……”

  转眼十一年过去,红叶不在了,温敬亭失去了以往的记忆。

  唯一相似的,是在后面马车上的阿九,他仍然与黎秩同行。

  闻言,萧涵心中那种怪异感越发浓郁,默默在背后抱住黎秩,与他一同回望被落在后面的伏月山。

  萧涵的声音充斥着不解,“既然喜欢,为何不重建?”

  黎秩轻轻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萧涵侧首望着黎秩的脸半晌,心中渐渐生起几分不安。

  黎秩这才看他一眼,“怎么了?”

  “总觉得你今日有些不对。”

  萧涵眉头紧皱,环住黎秩腰身的手同时收紧,下巴搁在黎秩肩上,神情有些迷茫,“你今日很开心?”

  黎秩面色一僵,很快便说:“我们要去找春秋蝉了,拿到了药,我就能活下来,我当然很开心。”

  “是吗?”

  黎秩嗯了一声,等了须臾,又说:“我明日不去了。”

  萧涵皱着眉头坐直起来,不安之色溢于言表,“为什么?”

  黎秩低头枕在手臂上,望向窗外,闷闷地说:“我的功力还未恢复,有点不舒服,不想去拖你们后腿,而且,我不知道春秋蝉能不能……”

  这是黎秩难得在口头上示弱,萧涵便道:“那我也不去……”

  “我知道无相莲没有了。”

  萧涵徒然哑声,一双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黎秩。

  黎秩没有回头,悠悠望着窗外略过的黄昏山色,语气轻松,“你跟谢宁说的话,我那天听到了。如果春秋蝉也救不了我,我会不会死?”

  他是真的知道了……萧涵呼吸一窒,急道:“当然不会!”

  黎秩没说信或不信,静默了下,跟萧涵说:“我怕。”他这次没有撒谎,没有人不怕死,他既想得到春秋蝉,又不想那么早就用上春秋蝉。

  萧涵张口欲言,可对上黎秩眼里的迷惘与惊恐,他最后什么都说不出。他张开手臂轻轻抱住黎秩,不知是在安慰黎秩还是安慰自己,低声喃喃道:“放心,有我在,会好的。”

  黎秩默不作声靠在他肩上,清楚的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原来,萧涵也在怕。

  马车回程的一路上,萧涵跟黎秩都没再说话。天色黑透,下马车时,阿九见到他们竟吃了一惊,“世子,你怎么了?怎么眼睛这么红?”

  一路都快睡过去的黎秩停下揉眼睛,跟着看了一眼。

  大抵是因为黎秩本就是这样性情冷淡,他话少些、情绪低落些也无人能看出来什么。可萧涵情绪不好,是脸色煞白,眼睛竟真的有些红。

  黎秩愣了一下,觉得十分惊奇。

  在众人关怀的目光下,萧涵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无事,没留神沙子进了眼。”

  可他一开口,声音也是沙哑的,很让人怀疑他受了重创。

  萧涵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过大了,他也没管其他人怎么想,紧握着黎秩的手,牵着人先进了别院。

  明日一早大家就要进山,本该早点歇下,但萧涵又请了白沐和阿九过来,他们到时才发现,黎秩没有进来,就坐在门外的长廊上喂鱼。

  萧涵和黎秩自打回来之后就一直不对,阿九跟白沐对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费解,萧涵并未多做隐瞒,请他们二人坐下便直入主题。

  “他知道了。”

  白沐跟阿九面露疑惑。

  萧涵按了按眉心,嗓音难掩疲惫,“无相莲没了的事。”

  “真的假的!”阿九惊得拍桌而起,他很快察觉到自己动静太大,下意识朝窗外看去——廊下灯火阑珊,黎秩正背对着他们优哉游哉地喂鱼,顺道喂一下一见到他便凑上来的那只青鸟,一身轻松,叫人更不可思议。

  白沐也木了很久,才诧异地问:“他何时知道的?”

  “比你们还要早。”因对黎秩太过内疚,萧涵至今未能释然,“我何时知道,他便是何时知道。”

  可黎秩一直在他身边,他却从来没有察觉到黎秩的绝望。

  萧涵回想起前些日子二人相处,每一处都在为黎秩心疼。

  阿九狠狠抹了一把脸,才缓过神来,指向窗外的人,不知是气是惊,被压抑的声音还是很激动,“那么早就知道,他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萧涵苦笑,“我也很好奇。”

  白沐也不知该说什么,黎秩演技太好,竟然瞒过了所有人。

  萧涵请他们来并不是让他们同自己一样自责的,他想起黎秩的意思,便转告道:“他说,明日不去了。”

  “不去山里?这又是为什么?”阿九不解,“无相莲没了就没了,反正我们现在得到了春秋蝉的线索,也算是一线生机,他为何不想去?”

  白沐可以理解黎秩的心情,“等了那么久,他也许是累了。”

  阿九便说不出话了,独自气闷许久,才说道:“蛊仙我会尽快找到,春秋蝉我也要找到,我们做好两手准备,总之不能让他再失望了。”

  其余二人皆是神色沉重。

  不过多时,白沐与阿九一同离开,路过黎秩时,阿九忍不住蹲下来按住黎秩双肩,吓了黎秩一跳。

  黎秩手上的青鸟扑腾着飞走,他难得露出怔愣的神情。

  “你干什么?”

  阿九欲言又止,最后出口的话已然变了意思,“明日真不去?”

  黎秩还当是什么事,默默回头望一眼,便见到窗前站着的萧涵,似是因为他在看,萧涵冲他笑了笑。

  可笑容十分苦涩,比哭还难看。

  黎秩恍然明白阿九的意思,顿时啼笑皆非,至于吗?

  他拍拍阿九手背,坚定地摇了头,“我在这等你们回来。”

  “……行吧。”阿九知道再问黎秩为什么装不知道也没意义了,他皱着脸看着黎秩,“等叔回来不。”

  黎秩缓慢地点了下头。

  阿九这才松手,黎秩与白沐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的无奈。

  二人走后,萧涵才终于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出来面对黎秩。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黎秩也没有想到坦白这件事会对萧涵影响这么大,莫非他以为能瞒一辈子?

  黎秩听见身后木质地板传来的脚步声,故意忍着没有回头。

  可在下一刻,黎秩便被一双手揽住一个温暖的怀抱,萧涵埋首在他肩窝深吸一口气,才哑声开口。

  “对不起。”

  黎秩不解,为何要道歉?

  萧涵自责道:“我不该隐瞒你无相莲的事,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早就知道,我,我很怕你知道……”

  他有些语无伦次,显然还是无法释然,还在钻牛角尖。

  黎秩忍不住笑了出声,引得萧涵担忧地看了过来,在见到他脸上笑容时愣住,惊愕地瞪着眼睛。

  他现在肯定很想问笑什么。

  黎秩猜透了他的心思,轻叹一声,抬手摸了摸萧涵的发顶,“萧涵,我从来没有生气,也没有很失望,你愿意帮我求药,我其实很开心。”

  萧涵撇嘴,“可我没有求到。”

  竟是为此事耿耿于怀?

  黎秩皱了皱眉,又说:“在重新遇到你之前,九叔、红姑和伏月山上的很多前辈,我们找过很多药,最终都不是我需要的那种,不过只要你们是真的关心我的,我就很感激了。”

  “不一样的。”萧涵埋头躲进黎秩肩头,闷闷道:“我明明已经离无相莲那么近了,最终还是错过了……我跟大家都夸下海口,结果却……”

  黎秩又想了想,“你觉得丢脸?”

  萧涵浑身一僵,没再说话,不只是丢脸的问题,他是在心上人面前丢脸,而且黎秩居然一直看着他们隐瞒也不说破,独自承受那种绝望……

  萧涵就是很心疼,又怕真如黎秩所言,春秋蝉也治不好。

  可他这样不行,只会给黎秩徒增压力,萧涵想明白后,还是没忍住撒娇似的蹭了蹭黎秩脖颈,便抄过黎秩膝下,慢慢起身将人横抱起来。

  黎秩只得扶住他臂膀,一抬头便见到萧涵一脸还未收回的心疼之色,“天色不早了,回房睡吧。”

  黎秩:“……”

  好吧,看在这家伙真的难过的份上,就当安慰他一回好了。

  可萧涵说的回房睡,却是带黎秩回他的房间,将人放到床上,一声不吭在黎秩面前蹲下要给他脱鞋。

  不等黎秩反应,他抬头跟黎秩说:“今晚想跟你一起睡。”

  干嘛要用一脸悲伤的表情看着他……黎秩嘴角抽了抽。

  片刻后,黎秩还是在萧涵床上睡下了,原本二人是隔着半臂之距各自平躺着的,萧涵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翻过身来将黎秩抱进怀里。

  黎秩已经彻底无语凝噎了,真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床帐内黑暗的空间里响起萧涵低沉的嗓音,他说:“我不知道要去多久,不过枝枝,你一定要等我。”

  黎秩倏然睁大了双眼,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他竟觉得萧涵看穿了他的心思,让他突然心虚不已。

  “我会找到春秋蝉。”

  萧涵如是说道。

  他不敢再作承诺,是怕自己无法做到,又要黎秩失望。

  可是黎秩不在他眼皮下,萧涵会放心不下,会害怕。

  他的枝枝,不会跑吧?

  就在萧涵即将陷入胡思乱想时,黎秩动了动,在黑暗中摸索到萧涵的手,把一个物件塞进他手里。

  萧涵正要拿出来看,黎秩就紧张地拉住他的手,叮嘱道:“不要打开,这个锦囊里面,是,是我爹给的护身符,他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萧涵道:“为何给我?”

  “因为你要出门。”黎秩看向萧涵黑亮的眼睛,“你要平安回来。”

  萧涵抱紧了黎秩,“好。”

  黎秩又道:“你记得不要打开,我爹说打开就没用了。”

  “你怎么这么迷信?”萧涵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还是头一次见识到黎秩迷信的一面,让他更觉得黎秩可爱,忍不住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故作无奈地叹道:“知道了,一定不打开。”

  黎秩还有些不放心,“你要记得,随身携带,不要弄丢……”

  “知道了知道了。”萧涵笑了起来,“快睡吧,小迷信。”

  “……”

  黎秩沉默须臾,默默环住萧涵手臂,将自己埋进对方怀中。

  萧涵发觉他的小动作,心头更是愉悦,早忘了方才的纠结。

  这一夜过得很快,黎秩醒来时,枕边早已经凉透。

  黎秩看了一眼,心中难免有些失望,随后默默下床洗漱。

  他如往常那样,先去看望了温敬亭,路上听到萧涵特意交待过的暗卫说,他们早已经出发,看黎秩睡得熟便没叫他,望黎秩不要生气。

  黎秩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去了温敬亭房间。

  温敬亭醒着,他这段时间休养下来已经好了许多,眼下精神充沛,随时都能下床。黎秩留在他房中,陪他说了一阵话,温敬亭许是看出来什么,冷不丁问他:“你有心事。”

  他的语气很是笃定。

  黎秩本来不想承认,最后还是点头,他认真起来,看着温敬亭问:“温叔,你想不想回皓月山庄?”

  温敬亭面上不见丝意外,且笑道:“你可算问起这事了。”

  若是以往的温敬亭,猜中黎秩确实心思不难,可现在……

  黎秩狐疑地看着他。

  温敬亭道:“其实,我是可以恢复记忆的,但因为你不允许,所以他们没有帮我,我说的对吗?”

  黎秩面色煞白。

  温敬亭说中了。

  他不该小看狐狸,失去记忆的狐狸,仍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温敬亭是有康复的可能的,虽然不大,但黎秩的确不允许。

  他跟姜蕴见过面,还是姜蕴的部下,他恢复记忆便会引来很多想要找到姜蕴的人,那会很危险。

  可他知道了。

  黎秩心中忐忑,他会生气吗?

  事实上,温敬亭面上仍是温和的笑容,比他从前更加真挚,“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发自内心的信任你,也是因为这样,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所以我没有生气。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怀疑过,我对这个皓月山庄没有一点印象,你可能在骗我,我就猜到了会有今日,我们要离开了,我说的对吗?”

  黎秩心中无不是震惊的,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

  黎秩深吸口气,郑重道:“那么温叔,你愿意跟我走吗?”

  温敬亭没有回答,因为他还来不及回答就被人打了岔。

  门前有一个黑衣侍卫过来,告诉黎秩谢宁忽然上门造访。

  谢宁要求见黎秩。

  黎秩只能跟他走一趟,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日光刚好打在黎秩身上,让他不适应地微眯起双眼。

  “我从未见过你。”

  领路的黑衣侍卫一顿,意识到黎秩清冷眸子在看着他,确实是在跟他说话,他垂首应道:“我名燕一,以往在平阳王跟前伺候。世子担忧黎教主安危,特意安排我留下保护您。”

  黎秩眸光柔和下来,“他会去多久?明日能不能回来。”

  “燕一不知,但一旦找到春秋蝉,世子定会马上回来见您。”燕一不知道黎秩是否还要问话,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世子待您很好。”

  黎秩脚步一顿,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笑意,如春雪初霁,温暖与冰冷共存,却又藏了一缕苦涩。

  “你说的对,他会平安归来,我们也很快就会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补完了,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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