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拨开萧涵搀扶他的手, 往前一步,定定望着红叶,执拗而迷茫地又问了一遍, “那我是谁?”

  他爹又是谁?黎秩想不明白,若他不是姜蕴的儿子, 那么被圆通认定是姜蕴的伏月教老教主黎姜,又为何在山下小村中偷偷抚养他十年?

  还有王庸……王庸擅长易容,他的真容黎秩从未见过,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不是真的叫做王庸。但他知道的太多了, 他视伏月教老教主已逝的夫人墓下埋葬之人为极其重要的人, 他自称是黎秩的亲生父亲。

  黎秩以为王庸没有骗他的必要, 甚至有过一个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猜测——他曾经在王庸身上找寻过黎姜的痕迹,怀疑他是黎姜假扮。

  真相如何, 王庸已经不在,黎秩只能从红叶这里祈求答案。

  红叶欲言又止,嘴角的讥笑渐渐淡去, 最终还是避开了黎秩的注视, 转向圆通道:“你既然记得那年大雪封山你们将重伤的姜世子和他的孩子逼进山里, 怎么就猜不到, 在那样的环境下, 连个大人都未必能活下去,何况还是个刚出世的婴儿?那年,姜世子侥幸活了下来, 孩子却死在了那场大雪里,妻子接连在他面前死去,在那之后,他便病了,世子他是被你们逼疯的。”

  红叶微微低头,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声音略带着几分仓促与怨恨道:“姜家人是你们一步步逼到了绝境,瑞王害姜家满门,镇南王府害了世子一家,世子怎能不恨?当年我们找到世子时,他已经是神志不清,抱着孩子的尸体不肯松手。无奈之下,我们只能让王哥的孩子代替那个孩子,这才让世子的疯症安稳一些。”

  黎秩问:“那个孩子是我?”

  红叶没有抬头,“王哥原本是世子的亲卫,他的孩子与世子的孩子是同一月前后出生,生母同样死于非命,王哥那时也在逃难,他身受重伤,难以亲自抚养孩子长大,所以才将孩子交给我们,待孩子长大一些,他的伤也恢复了七成,这才随我们上了山。”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所以他的确是在替罪?黎秩久久没能回神,身旁的萧涵便问:“所以,黎姜的确就是世子姜蕴,黎秩却并非姜蕴的孩子,而是那个孩子死后,你们为了安抚姜蕴,用他亲卫的孩子代替的。”

  圆通连连摇头,这个答案他实在不能接受,他筹谋了那么久,找到的人竟只是个替身,这完全颠覆了他所有的猜想,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谢宁看看怔愣的黎秩,又看看圆通,心中仍是疑虑重重,忍不住问:“那南王世子姜蕴现在何处?”

  红叶低声一笑,笑声中似有几分苍凉意味,“十一年前,镇南王府的人找到了在姜家村养病的世子,世子为了护住教主,与他们拼死一搏,跌落悬崖后再无消息……世子的确就此失去了踪迹,我们一直留着教主,便是期盼有朝一日,世子知道孩子还在,他唯一的牵绊还在,会自己找回来……”

  “所以,你才对我这么好?”黎秩不可置信地看着红叶。

  红叶顿了下,抬头望向他道:“虽然你并非世子的孩子,一开始,我对你好的确是另有目的,但人非草木,你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久而久之,你在我眼里便成了我的孩子。”

  黎秩心中是有些触动的,却没办法相信红叶的话。理智告诉他红叶说的是真的,可心里还是过不去,红叶对他好原来是因为另一个人。

  红叶教养黎秩十一年,见黎秩此时沉默,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这件事落到任何人头上心中都难免生出疙瘩,况且是黎秩这般重情的人。

  “纵然我想利用你,可你的生父还在你的身边。”红叶苦笑道:“在他上山后,我便想明白了,不管是你还是世子,你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世子失踪了那么多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可你是活生生的人,你的生父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与你们日日相对,多年相处,感情自然做不得假。山上出事,是我从未想到过的,我本无意伤害你们,到底还是害了王哥和你。”

  黎秩抿唇不语,他其实也清楚,事到如今,红叶没必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撒谎。而这么多年的相处也是真的,真正让伏月教落到如此境地的是圆通,是镇南王府,而非红叶和姜蕴。

  多年前,若非姜蕴出手相助,伏月教便要毁在六大门派的清剿当中。若非姜蕴和红叶,黎秩恐怕活不到今日,更无法与生父相认,既如此,他又何须去计较最初的微末算计?

  这些道理黎秩都明白,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一直抓不住重点。

  “不……”圆通还是不信,他有些急躁地指向黎秩,“无凭无据,你要如何证明他不是姜蕴的儿子?”

  萧涵见他目光不善,面色一沉,将黎秩护在身后,“不是便不是,你这般着急,莫非是还不愿接受自己多年的谋算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红叶嗤笑道:“他担惊受怕这么多年,就怕世子的孩子回来寻仇,却又想在世子和教主那里得到姜家的藏宝图,为此费尽心思不择手段,如今才知这些都是白费,哪里肯甘心?”

  红叶满含嘲讽地看向圆通,“你只凭老教主是世子,便猜测教主便是世子的孩子,可你却不知道,姜家人生来便与常人不同,他们身上都有着特殊的胎记,而非姜家人的教主,身上根本没有这样的胎记。你不知晓此事,竟也忘了问问南王府的旧部吗,他们认人,可不仅仅凭你几句空口白话。”

  黎秩自身有没有什么胎记,他亲近的人从未说过,有些地方他看不到的自然不清楚,于是他求助地看向萧涵。萧涵被这双漆黑澄澈的双眼看着时也是一愣,后知后觉明白黎秩的意思后,他耳尖微微泛红,贴近黎秩耳边,极小声地同他说道:“那晚我喝醉了,没有看清,不过应该是没有的……”

  其实不止那天晚上,萧涵曾经给黎秩换过几次衣服,在他病发之际。虽然萧涵克制了自己不要乱看,可还是会不小心看到一些东西……这实在不是他故意,若真是很特殊的胎记,他瞧见了至少也会留下一点印象才是。

  黎秩闻言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垂下眼,耳尖也无声变红了。他有些懊悔自己怎会问萧涵,可他长大之后确实没有人能像萧涵那样亲近他了。

  只有萧涵跟他坦诚相对过……

  “胎记?”圆通眼珠快速地转动着,在记忆深处翻找当年他见过的那个孩子。姜蕴在夫人临盆之际被圆通找到,一路追杀,故而圆通可以说是看着那个孩子出生的,但从未见过那个孩子的正面,也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胎记,更不清楚黎秩身上有没有胎记……

  圆通的目光最后落到黎秩身上,面沉如水,“是或不是,我将他带回去一验便知。即便他不是我师妹和姜蕴的孩子,可你也说了,这些姜蕴都不知道,只要姜蕴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找他……”他眸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哪怕姜蕴不来,哪怕我得不到藏宝图,这些都不重要,只要知情的人都死了,他在我手里,就是姜家后人,王爷要他照样有用……”

  此言一出,不仅红叶,谢宁与萧涵等人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圆通这是要造假,还扬言要杀光他们。

  红叶看了圆通良久,不禁惊叹道:“世子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唯利是图的恶徒,就像你当年哄骗你师妹来算计世子一样不择手段。不过你以为,今时今日你还能逃出去吗?”

  不同于大家的惊诧与自信,黎秩却是警惕地看着圆通,他有过数次前车之鉴,绝不敢小瞧圆通。

  “今日绝对不能让他离开。”

  萧涵也道:“此人是个祸患,谢大哥,我们绝不能留。”

  谢宁有些好笑,只因圆通方才的口气太大,分明已经被他们围困住了,竟还能说出那样的话,实在叫他忍俊不禁。不过说要杀了圆通,谢宁倒是觉得,留着这个人还有些用处。

  这个镇南王门下的心腹,确有几分小聪明,知道姜家人的身份不简单,哪怕是假冒的也能大做文章。

  就在这时,圆通忽然失声笑了起来,引得众人纷纷看去,俱是不明所以,黎秩与萧涵对视一眼,面上警惕更甚,不安地抓住了萧涵的手。

  红叶蹙眉,“故弄玄虚。”

  圆通脸上原有的仓惶忽然消失不见了,眼里充满了阴沉与戾气,他笑看着红叶,“多亏你告诉我胎记一事,否则我要是随便找一个假的姜家后人,岂不是很容易被人拆穿?”

  萧涵不由好奇,“到了这般境地,你还有心情想以后的事?”

  圆通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他笑着回道:“殷姑娘主动找上我,是要引我出来。那世子何妨再猜一猜,我又为何这么痛快便信了她?”

  萧涵随之看向红叶,却是不解,只见红叶目光在圆通身后众人来回梭巡,脸色徒然大变,厉声道:“不好!大家快退后,离他们远点!”

  萧涵听到这话赶紧拉着黎秩后退,黎秩也是满眼疑惑。

  “怎么了?”

  谢宁也让众侍卫护在身后,同样费解地看向拦在圆通面前的红叶,“殷姑娘,这是发生何事了?”

  红叶抽出腰间软剑,神色格外凝重地拦在圆通等人面前。

  因为她的异常,萧涵和谢宁带来的人都不由自主跟着抽出兵刃,山崖上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

  圆通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施施然地笑着开口:“依我看,殷姑娘是想提醒你们,在我身后的马车,和你们脚下站着的这处山崖都埋了火|药,只要你们动手,我就会点燃火|药,到时候谁也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众人闻言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惊恐而又警惕地看向脚下。

  黎秩眉头一皱,毫无预兆地走向燕九,看着他背上的温敬亭轻吸口气,面色随之慢慢黑沉了下来。

  “是火|药味。”

  圆通歪头一笑,给了黎秩一个类似赞赏实则极为讽刺的眼神,便侧首朝属下使了个眼色。

  几名死士当即会意,拉开马车前的竹帘,里面竟是密密麻麻地摆放着的一排排装着火|药的竹筒。

  轰的一下,死士们手中的几个火把燃了起来,离火|药的引线很近,让人十分担忧下一刻火|药便会爆炸。

  见到这些东西,陆轻波急急喊道:“保护公子,马上撤离!”

  谢宁身边立时被天罗的护卫团团围住,护着他后退。谢宁也知火|药的厉害之处,即便他的功夫并不差,也不敢跟圆通手里的火|药赌命——

  他不能死。

  王爷还在等他回去。

  萧涵和陆轻波等人都知道谢宁不能死,他是摄政王的王妃,摄政王的心尖宠,他若死在这里,不说陆轻波等保护他的人,萧涵也没法交待。

  此番红叶算计了圆通,圆通现在又反过来算计了红叶。谁也讨不着好,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萧涵心中感慨万千,这时也不得不赞同陆轻波的做法,看着陆轻波等人护着谢宁退出这片山崖,他也打算带着黎秩离开,黎秩却抓紧萧涵的手,固执地看着圆通,“不能让他走!”

  萧涵看看圆通身后那些死士手中火把,又看看谢宁,定了心神,深吸口气,故作轻松道:“我不信你会真的引爆火|药,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当中。”

  谢宁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摆手让陆轻波等人不必惊慌。

  圆通听到这话不由失笑,“能得到世子的夸赞,真是难得。”

  萧涵紧握住黎秩手腕,心下盼着黎秩能懂他的意思,不要冲动,面上不动声色地微笑道:“我知道你很惜命,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今日你是备了火|药,可你不会点燃。”

  圆通微微一怔,“若是先前,我的确不会这么做。”

  然而这次不一样。

  圆通还记得,在他得了镇南王的命令要去追查红叶和姜家后人之时,他师兄跟他说过的一些话——

  接了这道命令,出了这道门,就等于你已经是王爷的弃子。

  是的。圆通清楚,镇南王要他去拉拢的人是他的仇人,若要对方同意结盟,少不得要他献祭自己。

  他师兄又说——我相信师弟是个聪明人,知晓该如何在这样的困境中走出一条活路来。中原人有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其实并不重要。我私心希望,回来的人是师弟你。

  当然了,圆通心知,他师兄道行是比他高,仇人也比他多。当年南王府灭门一案,其中就有他师兄的手笔,若他不能解决姜家后人,那他的师兄将来也会很为难,这才是他那位师兄难能可贵地好心提点他的真正原因。

  不过,师兄的提醒很有用。

  圆通望向对面的萧涵和黎秩,嘴角缓缓上扬了几分,“可有些活路是向死而生。暂时豁出去自己的性命,置之死地而后生,世子以为呢?”

  这是没得谈的意思了。萧涵眸光一暗,脸上笑容渐渐凝滞。

  “那你要如何?”

  圆通意有所指的目光落到他身旁的黎秩身上,“我要他。”

  “绝无可能!”萧涵想都不用想直接否决,整张脸都黑了,握着黎秩的手倏然收紧,让黎秩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头,可听到他的话却很安心。

  圆通其实一向看不惯萧涵跟黎秩之间那种黏腻的关系,尤其是在这时,他脸上飞快略过一丝厌烦,“我只是想知道他身上到底有没有胎记。”

  这在很多人看来,仿佛也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谢宁等人安静观望着,闻言他们的视线落到萧涵身上,见他的脸色青了又黑,脸上竟是明显的屈辱。

  诚然,萧涵完全没必要听从圆通的威胁,而且圆通实在是欺人太甚,这岂不是让黎秩当众脱光?

  黎秩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越抓越紧,甚至让他感到几分疼痛,他便想提醒一下萧涵,谁知一抬头,便见萧涵竟是难得的动怒了,神色格外冷肃,声音也极冷,他幽沉的双眼略过众人,似在警告——“只要我萧涵还活着,谁都别想动他。”

  对萧涵还算了解的谢宁一下子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下顿时哭笑不得——这小子的意思是就算是自己拿权势威逼,他也绝对不会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改了又改,几个版本后面又有几个走向,大方向是跑不掉的,就是选择困难……就这么发吧,更晚了不好意思,感谢订阅,比心=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