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王府的人来得很快,紧跟着掌柜后脚进了大堂,确实带了七八名官兵,为首之人,是个穿着黑色锦衣,腰佩弯刀一身傲气的年轻人。

  绝对不是世子,且是侍卫打扮,还是黎秩认识的人。

  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如临大敌,只因多少年来从没有哪一届武林大会会像现在这样被官兵包围,虽说可能掌柜的说的有点夸张。

  武林盟主为首,领着六大门派的前辈们走了出来,将一干弟子护在身后,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却见年轻人拱手道:“叨扰了,我等寻碧水山庄少庄主有事,不知少庄主可在?”燕七装作不认识的环视众人,就是不看门边的世子。

  燕七的礼貌让众人面面相觑,怎么看,都觉得燕七不像是来寻仇的人,一来,他带来的人不算多,二来他的态度很随和,看起来是个温和的人。

  萧涵那桌的莫云裳看见那张脸后,忽地低呼一声,“是他!”

  同桌几人疑惑地看向她,包括心知肚明燕七当初上杨柳山庄相助时的确与莫云裳碰过面的黎秩和萧涵。莫云裳秀丽的脸上扬起了笑,并未解释,只用感激而又困惑的眼神看向燕七。

  众人不明所以,齐齐看向萧涵。

  萧涵和黎秩于是又站了起来,他给了最先跳出来现在却怂巴巴躲在了青城掌门身后的青城少主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

  众目睽睽之下,话题中心,据说其父曾得罪过平阳王府的‘肖少庄主’萧涵,悠然走到燕七面前,与燕七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在这。”

  燕七身上的傲气在世子面前消失无形,他还记得自己在演戏,当即恭敬地拱手行礼道:“少庄主在就好。我乃平阳王府世子的贴身侍卫燕七,今日来此,是奉世子命令向少庄主送上请柬,望少庄主务必来王府一叙。”

  他果真双手奉上一张请柬,上面还盖着平阳王府世子的大印。

  看起来好像真的不是来寻仇的,见燕七如此,众人一头雾水。

  黎秩站在一旁静静看戏,他好像猜到了萧涵在做什么。

  萧涵似乎不太满意众人过于平淡的反应,接过请柬时又朝燕七使了一个眼色,燕七当即会意,僵着笑容朝身后的人挥了挥手。身后手捧长木盒的士兵恭敬上前,顺势打开了锦盒,一支二尺长的青玉||洞箫正静静躺在绸布之上,雕工精美,玉色通透莹润,晃得不少武林新人花了眼,不由低声惊呼,如此一支玉箫,价格可不菲。

  燕七低咳一声,继续念台词,“听闻肖少庄主的……夫人也在,我家世子与贵夫人也是多年未见,得知少庄主好不容易与夫人团聚,望夫人也一同来赴约,这支玉箫,是赠与夫人的礼物,还望少庄主与夫人不要推辞。”

  夫人?众人默默看向了黎秩。

  黎秩没想到这戏里还有自己,而且……他冷冷看向萧涵,夫人?

  萧涵有时候会特别不听话,比如现在,他无视了黎秩警告的眼神,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正好,我本也打算去王府与父亲会面。”

  燕七笑容僵硬,他的戏份就到这里了,再次恭敬地叮嘱自家世子一定要来王府,便带上人扬长而去。

  不管燕七怎么想,三清楼众人都被他这一举动吓呆了。

  萧涵捧着装玉箫的木盒慢慢回身,乍一对上他们惊疑不定的表情,假装很意外地询问,“大家,这是怎么了?”他首先看向武当大师伯。

  武当大师伯果然问出了大家的心声,“这王府的世子怎会……”

  萧涵装作恍然一笑,解释道:“我爹当年其实没有失踪,他也没得罪平阳王,还与平阳王结成了莫逆之交,我小时候也是与世子一同长大的。”他若有所指地看向青城掌门父子,“毕竟我们碧水山庄太穷了,又藏在深山老林里,人烟稀少,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发展,王爷就常请我去王府陪伴世子,所以你们不用担心王府会来寻仇。”

  大堂里又响起好一阵抽气声,众人再看向萧涵的眼神都不同了。

  刚才他还是武林中如昙花般的传说的后人,虽然没能继承其父的绝门武学叫人唏嘘同情,很快他又变成了世子寻仇的对象,大家不说,但心里都想过把他推出去。谁知不过一眨眼功夫,这个维持了二十几年的传言就被辟谣了,他一下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武林传说后人变成了王府世子的发小。

  真是够跌宕起伏的,此刻大家看着他都像在看一个金疙瘩。

  官府向来是不参与江湖事的,不过前提是在江湖安宁的情况下,都说民不与官斗,武林中人心中多多少少会对达官贵人有一些敬畏。

  而青城掌门父子两人,很快听出萧涵暗讽他们昨日偷偷骂人穷鬼被当面撞见的事,刚才青城少主又跳出来指着萧涵,谁知道会有这样的反转,他们不怕一个没有依靠的武林人士,可却不敢不将王府世子看在眼里。

  萧涵似乎觉得还不够,看了看黎秩,笑眯眯地又添了一把火,“其实世子也认得枝枝,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当年我和枝枝没在一起前,他还想跟我抢。若不是枝枝对他无意,老王爷又不同意,我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黎秩:……你对你爹怨念好大,但请不要给我加戏,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可是……”有个小弟子愣愣地开口,“可是我听说,前段时间世子在衢州别苑被魔教教主轻薄了……”

  黎秩脸色更冷了。

  提起这个,萧涵笑容也僵了僵,“不过是魔头觊觎世子的美貌,在墙头远远看了一眼罢了,最近谣言太多了。”免得还有人再提这个事,萧涵笑得格外灿烂地说:“看来回头见了世子,我得提醒他一下,这可不妙。”

  黎秩眸光一顿,眉头紧皱起来。

  原先开口的小弟子徒然噤声,生怕会惹来什么不太好的事。

  大堂里的江湖人都没想到他来头这么大,不知该说什么,所幸萧涵也不想继续下去,扔下世子跟他抢男人这个重磅消息后就和黎秩回房了。

  世子邀约,还有碧水山庄与平阳王府的关系,想必很快就会传开,当年的武林传说原来是进了王府当客卿,也难怪这么多年销声匿迹了。

  众位老江湖心里很快有了盘算,他们不必在意萧涵和黎秩这两个人,表面客气些许即可,他们更该关心的还是接下来要操办的武林大会。



  萧涵跟黎秩自然是回房收拾准备走人,只是黎秩还没算账。

  一进门,冰冷的目光犹如化作实质,如针一般扎在萧涵背上。

  萧涵求生欲极强,赶在黎秩发难之前,讨好地将手上的盒子打开,捧起那支贵重又易碎的玉箫,“枝枝你看,这是我让人特意为你找来的!”

  黎秩关上房门,隔绝外面的视线。

  看他脸色格外黑沉,萧涵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眼睛忽地一亮,摸到玉箫的一头,指尖不知碰到那个位置,整支玉箫忽然发出细微的声响。

  黎秩眸光一顿。

  因为萧涵握着一头将玉箫分成两截,短的一截不过几寸长,内置机关,像极了他前阵子削的青竹箫。

  “送你的!”萧涵主动解释:“这个多好看,我想帮你换个剑鞘。”他又将玉箫合了起来,由于上面刻着一些纹路,机关的痕迹便很难察觉。

  黎秩说:“不要,太脆了。”

  萧涵道:“要嘛,就是给你准备的。”

  在萧涵眼巴巴的哀求下,黎秩问:“你刚才这一出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已经是自爆身份,将自己明晃晃地归入了平阳王府的阵营,倘若元惠他们知道平阳王府在调查他们,那么你接下来的处境会很危险。”

  他目光沉沉地盯向萧涵,“你想用自己作饵,引蛇出洞?可这样,也很容易打草惊蛇。世子,你下回行动时,不能先与我商量一下吗?”

  萧涵抓了抓脸,“什么?”

  黎秩懒得跟他装傻,断然道:“现在马上离开三清楼,然后换脸,让肖远之和李知这两个人消失在江湖中,否则接下来我们会很被动。”

  “可是我们本来就打算要走了不是吗?”萧涵一脸很懵的表情,挠着脸颊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青城少主,他们骂我是穷鬼。”他紧接着点点头,恍然道:“原来我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立场,不过他们真的会来吗?”

  黎秩沉着脸道:“前提是他不想让平阳王府调查自己。”

  “那他们一定会来。”萧涵跟着慎重起来,“那我们可要多留几天?让燕七多安排些人在附近守着?”

  他还是不懂黎秩的意思。

  黎秩盯着萧涵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此人还在装傻,或许根本无意与他坦诚相见。他不再多言,直接绕过萧涵向床边走去。

  萧涵跟在他身后,“那我听你的。”

  黎秩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他拎起件披风,转身时差点撞上萧涵,他往后退了一步。

  萧涵一脸知错的表情,“我们走吧。”

  黎秩皱着眉看他,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萧涵不自觉眨巴眼睛,或许因为紧张,又抓了一把脸颊。

  黎秩这才开口,语气听去有些烦躁,“你干嘛一直抓脸。”

  “痒。”萧涵说:“早上起来就很痒。”

  黎秩一听就知症结所在。他们来三清楼有些天了,萧涵带了那么久人|皮面具,现在脸上已经有些不贴合,仔细观察便很容易露出破绽。

  萧涵忍着痒放下手,“怎么了?”

  黎秩深吸口气,到底扔开披风转向他,“坐下,我看看。”

  萧涵愣了下,“啊?”

  黎秩并不多话,一只手按在萧涵肩上,轻而易举将人按着坐下,而后伸出细白二指抬起萧涵的下巴,弯下身,神色专注靠近萧涵的脸。

  萧涵整个人有过一瞬僵硬,却见黎秩停在一尺外就松了手。

  “易容太久不透气,脸快烂了。”

  萧涵脸上后知后觉的荡漾瞬间化作惊恐,抓住黎秩后撤的手求救,“不行啊!我这么俊的脸怎么可以烂掉!”

  黎秩无情地拍掉他的手,“去找燕七除掉易容就好了。”

  萧涵完全没办法做到黎秩这样平静,听说脸快烂了,他就觉得脸上痒到了极点,顿时心生悲戚,眼前的黎秩在他眼里俨然成了救命稻草!

  “不要燕七,我现在就要撕掉易容,枝枝你帮我!”

  “麻烦。”黎秩嗤道:“不过片刻的事,你走快点就好了。”

  黎秩说完就要走人,可萧涵为了一张脸什么都可以豁出去,竟然抱住他的腰不放,还呜咽着要挟道:“不行不行!你不帮我我就不走!”

  黎秩:……滚!

  最后,黎秩不想在三清楼的最后一日里大开杀戒,不得已满足萧世子任性的要求,先给他看他的脸。

  先将萧涵扒开扔到地上,黎秩在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扔了一粒米粒大的橙色药丸进一个茶杯里,之后倒进半杯凉水。只听滋滋的细微声响,气泡在水面诡异地翻腾起来。

  萧涵从地上爬起来,趴在桌边看到这杯水,眼里的希望瞬间破灭。

  “枝枝……”萧涵眼里忽然亮起了泪光,抬起头悲痛地看向黎秩,“因为我不听话,你要下毒杀了我吗?”

  黎秩:“……是。”

  “什么?!”萧涵悲痛欲绝。

  橙色药丸化得很快,气泡也一点点消失,最后茶杯中的水变成了清亮的浅橙色,黎秩吓完人,自顾自找来一块帕子,用茶杯里的水打湿。

  萧涵呆呆坐在桌边一动不动,一脸的视死如归。黎秩小幅度地抽了抽嘴角,再度上手扣住他的下巴。

  “这个姿势好奇怪啊。”萧涵道。

  黎秩站在他面前,捏住他下巴,让他不得已抬起头看向自己。

  萧涵陷入沉思,然而没等他想明白,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黎秩拿着湿帕子靠近萧涵脸的手顿在半空,下一刻门外便响起了百里寻的声音。

  “李大哥,你在吗?”

  不过短短几天,黎秩在他这里的称呼就变成大哥。只是这几天来百里寻跟他们都没什么解除,这会儿突然来找他们,两人不免都有些奇怪。而百里寻很快又说:“我知道你在。”

  “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可以进来吗?”

  黎秩看看门口,再看看萧涵。

  萧涵用口型说:不可以。

  黎秩扔开湿帕,“我去看看。”

  萧涵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见黎秩真的动了,他急忙跟着站了起来,谁知起身太急,没留意绊倒了凳子腿上,整个人就往黎秩的方向砸去。

  “啊!”

  屋里突然响起这么一声,紧接着是凳子倒地的声响。

  门外百里寻脸色一变,急忙问:“李大哥,你怎么了?”

  躲过一劫的黎秩站在一边看着狼狈地趴在地上的人,无声挑眉,萧世子是何时掌握平地摔这一技能的?

  萧涵疼得龇牙咧嘴,努力翻过身来,可怜兮兮地看向黎秩,黎秩与之相视良久,神情平静无动于衷。

  “……拉我一把嘛。”萧涵含泪道。

  此时门外没等到回应的百里寻有些急了,连着又喊了几声。

  黎秩这才伸出援助之手。

  萧涵嘴角忽然勾起诡异一笑。

  黎秩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萧涵这厮抓住他的手,不但没起来,反而突然使力将他拉了下来,那是一道很沉重的力量,猝然之间,黎秩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房里响起沉闷的噗通一声,整个人直直压在了萧涵身上。

  与此同时,敲门许久没能得到回应的百里寻也急了,暗道一声得罪,便运起内力,哐当一声拍开房门。谁料他竟然看到黎秩刚从萧涵身上爬起来,双腿分开坐在他腰上的那一幕,百里寻呆住,而后快速背过身捂脸。

  “对不起!得罪了!”

  房门又被百里寻手忙脚乱地关好,黎秩默默回头,便看到萧涵脸上得逞的笑,果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伸出二指,在萧涵肩上一戳。

  萧涵笑不出声了,整个人都僵住了,包括脸上的笑容。

  黎秩站起来,冷冷俯视着他。

  “不想起来就躺到天黑好了。”

  萧涵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想黎秩求饶,眼睛眨啊眨的表示:我错了!枝枝快放开我!

  黎秩冷哼一声走到门前,打开门后快速走了出去,然后半掩起房门,正好挡住了外面的视线。萧涵在心里呐喊无用,眼睛一直往边上斜,险些抽筋,所幸黎秩和百里寻就在门边说话,萧涵闭眼缓了缓,安心偷听起来。

  “什么事?”黎秩问。

  百里寻脸色却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否是刚才那一幕给他带来的打击,他的目光隐晦地在黎秩身上来回,却不敢抬头直视他,“你要走了吗?”

  黎秩道:“是。”

  百里寻面上又露出几分明显的急色,终于抬起头对上黎秩淡漠的视线,急急说道:“你能不能先别走!”

  不等黎秩做出反应,百里寻眼珠子转了转,忽地亮了起来,“这次武林大会办不成了,武林盟又出事了,你能不能先别走,留下来帮忙?”他正色道:“刚才九华山派人来,说他家掌门不日前,死在了魔教教主剑下。”

  黎秩古井似的平静眼底因这话荡起了一分波动,“九华山掌门死了?”他下意识看向门缝内。地上躺尸的萧涵听到这话,也是满眼错愕。

  没想到这么快又出事了,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时,黎秩与一门之隔内的萧涵不约而同的有了一个想法,也许,碧水山庄少庄主肖远之和病书生李知这两个身份,还可以再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