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是被一阵兵荒马乱给吵醒的。
外面天还没亮, 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天南星还在浅灰色的天空中淡淡放着光亮,齐墨下意识一摸身旁,座位已经凉了。
沈怀璧不在身边, 齐墨只能听见外面有些嘈杂的吵闹, 他撩开帘子,往外一看, 还是没见到沈怀璧的身影。
倒是徐毅看见他探出头,向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齐墨出来吃早饭。
齐墨把帘子全部拨到一边,看那马车不高, 索性也没兴师动众的让人把鞍子拿来,自己纵身跳了下来。
徐毅不知为何,一改往日冷言冷语的性子,颇为热络的向他招手:“小殿下, 这边来!”
齐墨八竿子打不到头脑,只得迷迷糊糊的顺着他招手的方向去了。
“沈将军呢?怎么一大早的不赶路, 停下来吃早饭?”
徐毅扔给他一壶酒, 那酒囊很奇特, 不是用动物的皮做的,而是用一种类似于渔网的竹子编制而成, 齐墨猜测这是从徐州带过来的东西。
他也不扭捏, 对方扔给他的东西他就接着, 但只是揣在怀里, 半晌没打开九酒囊喝里面的东西。
徐毅答道:“我也不知。今天半夜突然杀出了一只信鸽,东大营有将士不懂事的,射箭把它打下来玩,谁知那封信是送给将军的。”
他说到这儿还笑了一下, 接着道:“给将军好打一顿。”
齐墨:……确实很有沈将军的作风。
“那封信是谁送来的啊?”
徐毅这回知道了,挑了挑浓黑的眉:“咱们快到江陵了,之前预先留在江陵的人传信给了将军,让他进去接人呢。”
齐墨反应过来了:“就是上次将军提过一嘴的……去救容叔的人?”
“是啊!”徐毅很自然的回答他:“将军天没亮就走了,约莫现在已经到了江陵。”
齐墨点点头,终于揭开酒囊上的盖子,仰起头喝了一口。
这酒显然还是江北的,醇香浓烈,是纯正的高粱酿制的酒,一口灌下去,热了喉口,暖了胃,心也热了。
也许是沈怀璧吩咐过的,东大营的军队没有停留,秩序井然的兵马行进着。
齐墨也不好意思再一个人躲在马车上,还是骑着那匹跟随他许久的杂色马。
远处是淡淡的青山远黛,天空如洗过一般不染纤尘。西北的天气常常都是黄沙满天,风沙四起的,很难有这么一个好天气。
秋风不复往日的凛冽,几乎是轻柔的吹过齐墨身上披着的轻铠,不知什么缘由,徐毅还骑着那匹高头大马,缓步踱在他旁边。
“小殿下,看不出啊!你还挺能喝咱们江北的酒。”徐毅看上去全然不顾及往日前嫌,爽朗的笑道:“上次咱们江北来了个什么什么候,拉着咱们将军叫他陪喝酒!嘿,你猜怎么着?那龟孙儿喝了一口,吐的死去活来,连夜跑回江南去了!”
齐墨闻言,也勾唇浅笑,却没接他的话,而是问道:“将军还没传信归来吗?”
徐毅也皱了皱眉,往日的事虽然是翻了篇儿,但若让他完全不耿耿于怀,那真是强人所难了。
但他也知道齐墨此番是好心好意,便也没有出言无状,只是周身的气压都低了两个度,闷闷道:“我也不知。”
也不知道齐墨怎么想的,竟然也没有搭话,只是远远的看着江陵的方向。
沈怀璧在走之前是交代过徐毅的,让他务必看好齐墨。徐毅就算心里再不喜,也只能硬着头皮像个变态一样,始终跟在齐墨不远的地方。
徐毅看见齐墨打马往路口偏了偏,心头一跳,以为齐墨终于按捺不住,要偷偷逃走了。
他刚要伸手去拦时,就见齐墨伸手拔了一片路边柳树上的叶子,放在嘴边吱吱呜呜吹起来。
那支曲子他常听见他们家将军吹,心道齐墨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只是恰巧在路边看见柳叶,一时起了玩心,学着沈怀璧的样子吹小曲儿罢了。
齐墨看见徐毅过来,贴在唇边的柳叶被他拿开来,以为徐毅有什么事儿找呢,便问道:“怎么了?”
徐毅有些尴尬,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
这次他再也没跟在齐墨后头了,而是骑着马窜到前头去,美名其曰为了管理军队。
齐墨笑着看他有些狼狈的身影离去,远处辽远的天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儿。
那是沈怀璧的黑鹰——大黑。
上次沈怀璧已经教过他,如果要把大黑叫出来,便在路边随便拿一片叶子,吹那首《白雪三叠》,若是大黑心情好了,或许会赏脸过来的。
齐墨也是第一次把它叫出来,心中本没有太大把握的。
显然,今日的鹰大爷心情颇佳,竟然应了他的召唤。齐墨看着他从一个小黑点变成一只硕大的黑鹰,锐利的爪子牢牢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肩膀上停了下来。
此处没有纸和笔,齐墨也不想引得徐毅的注意,只好解下身上挂着的那块白玉佩,系在大黑脖子上。
“大黑哥,还要麻烦你了。”
齐墨亲昵地摸了摸大黑的脑袋,谁知对方好像很嫌弃他,连蹭也不蹭一下,便扑棱翅膀飞走了。
东大营的兵马在这条路上,一走就是三日。
他们的车马本来经过江陵,可惜沈怀璧吩咐了,不许他们停留,徐毅看得又不是一般的紧,谅齐墨有八条腿也跑不出去。
这三日里,东大营一直没有得到江陵那边的回音,徐毅看起来也很着急,只不过他自以为掩饰的很好,还在悠哉悠哉的和齐墨畅谈人生理想和远大抱负。
齐墨本就心烦,不想听他在眼前唠唠叨叨的说一些毫无营养的垃圾话,只好胡乱找了个借口支开他:“都统,还有江北带来的烧酒吗?”
徐毅似乎要有准备,连找都不需去找,从包袱里面摸出两个酒囊,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神神秘秘道:“算你小子眼睛毒辣!你怎么知道我在包袱里藏了两瓶酒的?你可小点声儿,这要是被那群酒鬼听到了,还不得把我这包袱全给掀了!”
齐墨:“……我其实还真不知道都统你如此有远见,藏了两瓶好酒在包袱里。”
徐毅估计这几日也被酒勾得心痒痒了,嘟囔了句“少废话”,把其中一只酒囊丢给齐墨,自己撬开盖子,率先灌了一口。
徐毅估计这几日担惊受怕多了,本来他酒量就不好,这酒一下肚,顿时什么话儿都给秃噜出来了,硬拉着齐墨陪他喝一杯。
齐墨看见他醉得欲仙欲死,也不贪恋酒,只是听他说话说得好玩了,才小小的抿上一口。
月明星稀,东大营的将士们夜里不赶路,他们连帐篷也没用,因为他们嫌弃搭帐篷太费时间,找个凉席子就地一卷,睡一晚上算了。
徐毅被他的部下拉走,走之前还嚷嚷着还要再来一杯,又被嫌他太丢人现眼的属下给拉走了。
齐墨这几日都睡在马车上,说是睡,其实也不然,他向来不是什么贪睡的人,如今心里还挂念着远在江陵的沈怀璧的安危,更是经常夜不能眠。
他撩开马车帘子,准备进去躺一躺,好歹也做个睡觉的样子。
齐墨前脚还没踏进去,便闻见了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味——
有一只黑色的鹰,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他的座位上。
大黑见到他来,兴许还能认清楚是齐墨,有气无力的扑棱两下翅膀,最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齐墨本来醉得微微合上的眼睛猝然睁开,满车的血腥味像是成了精一样,不要命的往他鼻腔里钻去。
“大黑?”
饶是齐墨知道,那只瘫倒在自己座位上生死未卜的黑鹰就是前几日还威风凛凛地朝他耀武扬威的大黑,他还是问了一句,仿佛这样,那只受伤的动物就不是大黑了。
可是没有其他的鹰会这么懂人性,会精确的找到他的马车,再不动声色的躲进去。
大黑受了很重的伤,肩胛骨处的黑色羽毛零落飘散,一只断箭还嵌在它的肩脊处没拔出来。
它这伤不知过了多久,伤口已经化脓,已经肿了一大片。
齐墨心疼的看着它,这回大黑老实了,乖乖的把头低下来,像是委屈一般把脑袋往他手里拱。
齐墨从马车里翻出了一些金创药,按着它勉强上了一些,轻轻给它顺着凌乱的羽毛。他的手在触及到它的脖子时,倏然一顿——
那块三天前他绕在大黑脖子上的白玉佩还在那里,并没有别人解下来过的痕迹。
这箭一定是江陵的人放的,大黑还没有找到沈怀璧时便被人打伤,所以,沈怀璧此时还不知在哪儿……
也许是受了伤的缘故,大黑今日变得特别粘人,一直窝在齐墨怀里哼哼唧唧的颤动。
齐墨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它的毛,有些迷茫。
远处寒星不时闪烁,东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已是天色渐明,可齐墨却觉得,长夜还未过去。
他小心的把大黑放在软垫子上,跳下马车。
东大营的将士们还没有醒,可齐墨那匹杂花色的马却好像能够察觉到主人的心事,此刻正在不安地抖动着身上的缰绳。
齐墨把杂色马从马厩里放出来,毫不犹豫地跨上马——
他要去见沈怀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