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景思躲在树后听见马车的声音行远, 才终于回头,看见驿道上溅起的阵阵尘土。
他呆呆地望着驿道通往看不见的远方。
从尘土飞扬, 到尘埃落定,他一直默默矗立,除了风弄衣摆,几乎纹丝不动。
直到不远处城内的万家灯火飘出袅袅炊烟,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该回家了。
林煜还一个人在家,现在连起床烧一顿饭也不能。
他转身离开, 出了梅后晴了许久的天终于又下雨了。
每一个与言斐有关的日子似乎都是伴着雨水的,好像对方眼中化不开的薄云。
言斐来时是冬日,但戚景思却总觉得那一日春至,细雨滑过他的眉梢, 一如初见那日。
言斐对他说寻了他许久, 还抱歉说自己来迟了。
他不敢承认, 言斐来的那天,就是最好的一天。
而在言斐离开的时候, 一个转身便是秋临。
他不敢回忆, 刚才自己推开言斐的那一刻, 对方的永远雾蒙蒙的大眼睛中, 璀璨着星光赫然带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只要言斐的眼神定格在戚景思身上,山中经年的雾霭就会缓缓散开——
那是内心难以言说的爱意, 久久不息。
“小叔叔。”当戚景思再推开熟悉的院门,却再也唤不出那轻快的一声。
“回来了。”
林煜的声音还是很虚弱,但起码没有咳嗽,戚景思松了口气。
这门锁再也不用为谁而留,他拴上院门进屋, 却吃惊地发现一桌子饭菜已经上桌。
“不是说不让你做这些吗?”戚景思将人扶到桌边。
“不是我做的。”林煜虚弱地笑笑,“县里酒楼送来的,说是有人付了银子定下的,之后每天都送来。”
“是……”戚景思喉间一梗,好像已经说不出那个名字。
“是罢。”林煜微微颔首,“言斐是个好孩子,心思也细,大约是怕你跟他走了,连李长都被我指去送他回京;他担心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人看顾。”
“小叔叔……你……”戚景思看着桌边摆着的两副碗筷,“知道我会回来?”
“我不知道。”林煜还是像以前一样,拿起筷子就本能地先把戚景思喜欢的菜夹紧他碗里,“但我知道,一个人害怕一件事十几年,很难几天之内痊愈,而且……”
“不管你回不回来,这儿都是你的家,自然给你备下一副碗筷。”
“小叔叔……”
戚景思放下碗筷,还是像小时候,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跪伏在林煜的膝头,喉间哽咽,不知道是为了言斐,为了林煜,还是为了自己。
“对不起啊,景思……”林煜也跟原来一样,顺抚着戚景思的头发,“我以前以为送你回戚同甫身边,你就会有好日子过,没想到到了今天……”
“还是叔叔连累了你。”
*****
东宫寝殿,太子书房,李璞一身明黄色蟒袍,却撑不起半点太子雍容的风范,他正在焦急地踱步。
叩叩叩——
房门被扣响才终于打断他的步伐,他火急火燎地拉开殿门,慌张道:“来了?”
“回殿下——”內侍谦卑地躬身,“人到了。”
戚同甫走进大殿,取下兜帽后恭敬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李璞连君臣间免礼寒暄的说辞都顾不上了,急忙上前一步抓住戚同甫,“都……都办妥了吗?”
“一切妥当。”戚同甫倒是一脸淡定有礼,“太子殿下宽心。”
李璞闻言终于长吁一口气,缓缓走到殿中红木雕花的圈椅中坐下,方才疲惫紧张的眼神逐渐涣散。
“殿下?”见李璞长久无言,戚同甫迟疑地轻唤一声,“殿下如此冒险请微臣入宫一叙,就为了这个?”
“你应该知道,陛下他不喜欢皇子与重臣私下密会,有结党营私之嫌,难免落人口实;尤其是这个节骨眼儿上——”
“你也知道这是个节骨眼儿!”李璞突然暴怒,一圈砸向面前的小案,愤而起身,“若不是你背后做那些小动作,汀县的事儿怎会闹得满城风雨!”
“殿下这是在责怪微臣吗?”戚同甫语调不变,只微微欠身,“挪用汀县固堤开渠的银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前些年,殿下握着银子的时候不也很受用吗?”
“那……那我也……”戚同甫的语气谦卑,说出的话却让李璞一时语塞,他连声音都哆嗦着,“也不知道……会、会死那么……那么多人……”
“死了多少人呢?”戚同甫上前两步,为李璞斟上一盏热茶,嘴角还似有似无地带着点笑意,“之所以用汀县的银子,是因为汀县的府衙里都是我们的人,事发时经过的钦差也是我亲自在户部里挑去的——”
“死了多少人,还不都是咱们说了算吗?”
“戚大人……”李璞颤抖着握住戚同甫斟茶的手,呜咽道:“那可都是人命啊……”
“我这些日子以来夜夜都睡不好,你说……你说……他们……”
“会不会化成怨鬼来向我索命?”
“京郊葛家村何尝不是数百条人命,尽数葬在京兆尹府兵的刀下?太子殿下怎么不怕?”戚同甫微哂,“怎么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殿下这胆识,却没跟着年纪有所长进?”
“那能一样吗!”李璞愤怒地砸掉手边的茶盏,“汀县的是成千甚至上万条人命!再者说了——”
“葛家村的旧账可以随着那几百条人命一起埋进土里,可汀县的河堤还立在那里!”
“河堤的窟窿能填上,那账面儿上那么大的窟窿——”
“尚书大人,您打算怎么填?”
“你以为汀县的人都是我们的手下吗?你不要忘了,新科状元郎事发之时也在汀县!而他——”
“已经被四弟揽入麾下。”
“呵——”戚同甫看在脚边碎成两半的白玉茶盏,不怒反笑,“说到底,太子殿下哪里是怕冤魂索命,您怕的,是填不上的窟窿把您陷进去。”
“四殿下之前在御前是为咱们新科的状元郎美言了几句,确有拉拢之意,且不说咱们状元郎是否已经就范,就算是,又何妨?”
“他在朝中无势力无党羽,在京中无家世无背景,光会读书做文章有什么用?”
“再怎么诗书卓绝,文采斐然,可能敌得过当年光霁公子之万一?”
“为官出仕,文章只是一块敲门砖,到底——”他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还是得靠这里。”
“那孩子今年才十九,他回来若是肯本分做人,便留他在翰林院做一辈子学问,若是不肯——”
戚同甫面露狰狞,五指齐平,轻轻在颈边做了个划过的动作。
“你这是何苦啊!”李璞急得捶胸顿足,“就算他没真的归于四弟门下,那也是四弟瞧上的人,你对他动手,就不怕四弟再拿此事做文章吗?”
“戚大人……咱们……咱们现在不是好好儿吗?要不……”他试探着偷瞄了戚同甫两眼,眼神中竟有两分畏惧,“咱收手罢?起码……”
“起码也先等这阵风头过去?”
“等?”戚同甫冷哼一声,渐渐收起之前的恭敬谦卑,甚至凶态毕现,“四殿下可以等,殿下您与我也可以等,可圣上他还能等多久?”
至去年冬天一场大病后,晟明帝的身子经过一整个夏天的调理,也始终未见大好。
“眼下转眼就要入秋,谁能保证——”戚同甫压低声音道:“他老人家还能熬过这个冬天。”
“这……”李璞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戚同甫这话说得的确大逆不道,但也未尝不是实话一句。
“可……可我们……”李璞接到道:“我们这些年……揽下的银子……还、还不够吗……”
“够?”戚同甫冷笑道:“银子可是这天下最好的东西,什么都能买到,请殿下告诉微臣——”
“多少算是够?”
“您以为自己与四殿下角力的时日还长是吗?”
“殿下母亲早逝,您的太子之位靠的是圣上的长情,可男人的长情到底可以有多久?你我都是男子,心知肚明——”
“感情,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这些年殿下可以稳坐太子之位,哪一步不是靠真金白银买来的?”
“您母亲早逝,外祖一家势微,可四殿下背靠的可是绵延了百年的林氏!要在朝中拉拢群臣,为您所用,您以为除了银子,还能靠什么?”
“远的不说,就说之前葛家村一案,若非我早早用银子疏通好了京兆尹,将一切按下,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到今日吗?”
“殿下以为追随者仰慕的是您的盛名才学吗?”他冷笑道:“您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光霁公子?”
“曹魏到晋朝,两百年间只出一个曹子建;而李晟就算绵延数百年,‘八斗才子’也只会出他林光霁一个人。”
“你永远都不会是他,没有他一笔动京城的威名。”他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栗栗畏惧的李璞,“就算是,大概也没什么用。”
“曹子建自己,就是个短命鬼。”
“可、可是戚大人……”李璞已经有些泣不成声,他抓住戚同甫的手,“我……我是真的害怕啊……这么大的事儿,若让父皇知道了……莫说着太子之位不保……他……”
“他只怕是会杀了我的!”
“可现在汀县上下,不是都对太子殿下感恩戴德吗?”戚同甫笑着拍了拍李璞的手,“殿下,您与其在宫中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好好想想,咱们要怎么再加一把劲儿,好在事情败露那天到来之前——”
“让自己先有了那‘黄袍加身’的实力。”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你们都不爱看渣爹!我保证只写这么多,下一章就切回七七和小叔叔的视角!
第一卷 就快结束了,没有一点渣爹的交代,后续撕起来剧情会不连贯。
很快就会开启第二卷 了,七七和阿言会在那时重逢~
9点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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