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斐沉默地从门边走进来, 走到戚景思面前小桌的另一端坐下,端起刚才的半碗鱼汤浅浅地饮了一口。
“好喝。”他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戚景思,“是你的手艺。”
“言斐,你知道——”戚景思蹙眉看着言斐,“我不是要听这个。”
“我不能说。”言斐的话几乎是赶着戚景思的尾音出口,他放下那只土瓷碗,半晌后才抬头, 坚定的眼神冲散了里面的温柔,“答应我,别问了……你……”
“不要卷进来。”
“呵。”戚景思冷冷地笑,“好。”
说罢他便要起身离开。
“景思!”言斐连忙起身将人拽住, 方才镇定决绝的口吻也开始颤抖, “你要……去哪儿?”
“既然我没资格知道你的事儿, 那你——”戚景思的双手被言斐紧紧地攥住,却还是没有回头, “有什么资格管我去哪儿?”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景思……我、我和小叔叔……我们……”言斐不管不顾地抱住戚景思的小臂, “我们都只是想保护你。”
“你知道——”戚景思回头望着言斐湿润的眼眶, “小叔叔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吗?”
他说得平静, 却突然发力, 一把甩开了言斐的手。
“我究竟还要被保护到什么时候!”
“你们有谁想过——”
“我想保护的人要怎么办呢!”
“言斐。”戚景思唤过这最后一声后,抬手掀开了身后破烂的帘子, “如果你的事儿我没资格过问,那小叔叔的事儿,我是一定要亲眼去看看的。”
他言罢转身,说着就要走向破棚外,身前却站着个光着半边膀子的男人。
“这……这……小、小言大人?”
帘外的男人也半条腿都是泥, 一看就是之前跟言斐他们一道堵河堤的,他无不尴尬道:“张婶儿是说了您这儿有客人……可是……可是……牛大叔他们……”
“怎么了?”言斐紧张地上前,“堤上出事儿了?”
“没、没、没……”那男人连忙摆手,“这雨一直不停,听说沛县和再上游的地方也都在下大雨,牛大叔他们刚爬到高处去瞧了回来,说是估摸着,大概不出一天……下一次洪峰……就该到了……”
“可是……”
那人说着话时不时要抬眼瞧瞧黑着脸的戚景思,也不知是腼腆还是被这棚中明显尴尬的气氛吓着了,总是吞吞吐吐的。
“堤上的口子还没堵完,您之前带人查出的另外几个薄弱的口儿也没来得及加固……”
“牛大叔……牛大叔他让我来问问您……还有什么办法吗……”
“还能有什么办法。”言斐说着已经重新把身上那件湿嗒嗒的,根本来不及换下的青衫的袍摆掖进了裤腰里,“我跟你们去。”
“叫牛大叔他们去通知人,所有还能动的,全都找来,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也要跟洪水抢时间。”
他说着已经往外走,经过戚景思身边的时候停了停,眼神望着戚景思,像是再做最后的解释——
“但凡河堤再有一个地方决口,谁也活不了。”
“不是……大人……”门口愣着的男子见状立马上前拦着,“您这都一天一宿没休息了,牛大叔他们也就是找您问问对策,不是催着您上堤呢……”
“我知道,可是没办法了啊——”言斐疲惫地笑笑,推开面前阻拦的手,“都一样。”
他说着越过戚景思朝外走,身后却传来一股可怖的力量,好像要把他手腕子捏碎似的。
“一天一宿,不吃不睡,你还不会水——”戚景思的声音低沉,出离的愤怒却磅礴而出,“言斐,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多少人说了教你歇歇!”
“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有天降神力?河堤上多少窟窿,就差你这么一副小身板去填吗!”
他说着手臂发力,一把将言斐拽回来,正面对着自己。
“你就是想效仿女娲补天,要炼了自己去堵窟窿,也好歹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那九天外的神仙!”
发火掀桌子的事对戚景思而言并不稀奇,言斐也见过多次了。
豫麟书院的后巷,他抬手就掀翻了常家的护院;山中的惊魂一夜,匪徒的刀剑还是饿狼的利爪他都没有怕过。
言斐见过少年满身的戾气,却没有哪一次与眼前一样,真的让他感觉后背一凉。
他能感受到,这可能才是戚景思最真实的愤怒——
是为了他言斐。
尽管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尽管觉得自己底气很足,但他一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很小。
“可是……景思……”他重新牵起戚景思的手,“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总是多一个人是一个。”
“是你说,得有人不怕死,更多的人才能活。”戚景思盯着言斐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里透着疲惫和讨好,“可难道不怕死,不是为了活着吗?”
“别忘了,是谁抗你上的岚山?”
“景思……”言斐好像明白了戚景思想要跟自己说什么,他抓着对方的手开始颤抖,不住地对戚景思摇头。
“言大人,人命关天啊,确定还要和我磨时间吗?”戚景思居然对言斐笑了笑,“我会水,体魄、力气都比你强,一人换一人——”
“怎么看我都比你合适。”
言斐已经说不出话来,急得几乎掉泪,对着戚景思拼命地摇头。
戚景思决绝地掰开言斐的手,拽着对方的手腕一把背在言斐自己的背后;言斐先是一惊,随后被一股力量带着跌进戚景思怀里。
戚景思躬身低头,在言斐耳边小声耳语道:“你去城里看过吗?赈灾的粥棚,里面的粥比水都清——”
“你之前也和他们吃的一样罢?”
“言大人,外面人都说有你在才有一口清粥,可是这赈灾粮——”
“只怕你压根就没搞到。”
“他水一样的米汤已经是勒紧裤腰带弄来的罢?让我猜猜——”
“鹤颐楼的东家,肯定不舍得独子出门遭罪,你临走前,你爹一定没少给你塞银票罢?”
“你……”言斐挣扎着抬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戚景思紧紧地梏在怀里。
“别动。”戚景思压低声音,“你想让边上的人都听见吗?”
听见根本没有所谓的赈灾粮,所有的吃食,都是言斐拿鹤颐楼的银子高价跟大发国难财的奸商买来的。
“那粥清成那样,我猜你带出来的银票也花得差不多了罢?”
戚景思看似一个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县城里等着粥棚救济的难民都是些老弱妇孺,以言斐的性子,这事他既然揽下了,就绝不会给他们吃那样的东西,除非——
是真的没银子了。
“筹银子,筹粮,不管是去向朝廷伸手,还是自己想办法,除了你,这里还有第二个人能办的吗?”戚景思说着渐渐松开言斐,“剩下的粮食还能坚持多久,你比我清楚。”
“真的还要在这儿跟我争论下去吗?”
不管是马上要迎来下一次洪峰的河堤,还是县城里就快要揭不开锅的粥棚,的确,都等不了了。
言斐现在终于能抬头望着戚景思,他嘴唇翕动,能言善辩的新科状元郎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强忍着的一滴泪也终于滑落眼角。
“景思……”他哽咽着,突然踮脚一把搂住戚景思的脖子,“你等我、等我落实完粮食的事儿……我就、就回来……找你……”
戚景思点点头,掰开言斐盘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转身拍拍在一旁恨不能把头埋进胸膛里那位尴尬小哥的肩膀,示意对方带路。
*****
预言中的洪峰如期而至,但那一列脆弱的河堤也在千百人的支撑下勉勉强强地扛了过去,当洪水滔天的那一刻,有人被可怕的洪水带走,却没有人后退。
言斐再返回河堤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
雨终于停了。
他简要地听人大概描述了昨日的情形,也听到了伤亡的情况不容乐观,然后所有人便诧异地看着状元郎不要命地冲向河堤的方向。
言斐在河堤上拼命地跑,雨虽然停了,地上的泥浆子却还没被晒干;他昨日好不容易才换上一身干净青衫,袍摆又再沾满泥点子。
这一场洪峰过去,大伙都几乎一天一宿没合眼,虽然不像之前那样几百上千人都泡在水里,但要寻一个刚来一天和谁都不熟的人还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言斐逢人就跟别人比划着戚景思的身量样貌,总算找到了之前跟戚景思一起搬过石头的人。
“是不是一个特年轻的小伙子?”那人听完言斐的描述补充道:“劲儿特大,也不知道累似的,一个能顶俩。”
言斐几乎喜极而泣,喉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对着陌生人拼命地点头。
“天儿晴起来了,牛大叔教我们都去歇口气儿——”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我瞧着那小伙子好像是往那边儿去了。”
戚景思拖着最后一口气,是想走回昨天的破棚子里的,可他实在太累了,走到一棵树下歇脚的功夫就靠在树干睡了过去。
言斐走进树荫里,瞧见了戚景思那张和他之前一样,糊满河底淤泥的脸。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鼻梁却好像更酸了。
他翻开袖口里侧干净的一层,踮脚接了点树叶上干净的水珠,轻轻走到戚景思身边坐下,一点点拭去对方脸上的污秽。
他见过暴躁的戚景思,冷漠的戚景思,别扭的戚景思,甚至是脆弱的戚景思,却还没有见过这样疲惫不堪的戚景思。
当他大概擦干净了戚景思的脸,看清那张疲倦中微微蹙眉的熟睡侧颜。
和他自己那张承自母亲的,柔和精致的脸不一样;戚景思有高挺的鼻梁,凌厉的眉峰,和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条,所以他但凡冷下脸来,总给人一种压迫的气势。
但言斐现在看着这张脸,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温柔。
他的指尖划过戚景思挺拔的鼻梁,绕过薄唇的线条向下,轻轻点在下巴的轮廓上,突然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戚景思颚下的泛起一点不显眼的胡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显疲态,那也是他整夜没有合眼的证据。
于是言斐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好像有什么力量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突然倾身向前,阖眼在戚景思的侧脸落下了轻轻一吻。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他们好像都感受到了彼此灼人的温度。
当言斐再睁眼时,在很近的距离里,看见戚景思浓密的眼睫好像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会告诉你们七七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的!!!
今天三次有点事,二更可能会晚一点,早睡的小伙伴可以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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