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鹤唳失魂落魄地站在武阳伯府门口,  他知道江梦枕在等一个交代,等他去解释血姬草出现平安符里的原因,但他已无法交代、更无颜去解释,  他还怎么有脸去见江梦枕?江梦枕生产那天他在肖华那里,他身上佩戴的平安符也是肖华给的,  齐鹤唳百口莫辩、根本无法自证清白——因为肖华是他招惹回来的,  他原本就不清白,他带着肖华走进齐府的那天,  就已经臭气缠身。

  武溪春从府里急匆匆地走出来,  他见齐鹤唳站在大门口,  立刻上前骂道:“你站在这儿装什么可怜相?方才碧烟过来,说你们府里四处在传梦枕生了个怪物、要把死胎钉在棺材上烧成灰——这也太恶了!梦枕听了,  发疯似的要去抱回孩子,哭着求我套车...  ...你们是不是要逼死他才肯罢休?!”

  “那不过是无知老妪的胡言乱语罢了!”齐鹤唳急急地说:“我怎么可能让人那么对我的孩子...”

  “那可难说,说不定就是你自己心虚,  怕孩子找你索命才要镇压住他!”

  “我去和梦枕说,”齐鹤唳赶紧往里走,“他还不能下床的!”

  二人在游廊转角撞个正着,  江梦枕头戴风帽、裹着斗篷,左右由碧烟润墨搀扶着,正艰难蹒跚地往外挪。齐鹤唳见风帽下露出江梦枕精致却无血色的嘴唇和下巴、心里痛极,  忙跑过去一把揽住他细瘦无力的腰,  江梦枕抬头一愣,  随即抓着他的衣襟道:“你把孩子还给我!他是最仁义的孩子,才不什么婴灵怨鬼,我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招人恨,他已去了还有人要将他挫骨扬灰才能解恨...  ...我这就带他回江陵,  再不碍你们的眼!你把他还给我!”

  齐鹤唳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泪,“你别着急,全然没这回事,是吴嬷嬷乱嚼舌头,那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二少爷,”江梦枕松开手颤声说:“我还能信你什么?”

  齐鹤唳喉头发哽,“...先回屋躺下,你不该下床见风的。”

  他紧抿着唇把江梦枕打横抱回屋里,江梦枕躺在床上望着帐顶道:“你想清楚该怎么解释了吗,平安符里为什么会有血姬草?”

  齐鹤唳可以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周姨娘身上,只要不再提起肖华这个名字,他们两人之间也许还有转圜,肖华的罪责就等于齐鹤唳的罪责,甚至相比肖华,齐鹤唳才是主犯、才是祸根。但他怎么忍心欺骗江梦枕,江梦枕失去了一个孩子、丢了半条命,如果最后连真相都不知道,那也太可怜太可悲了。

  “...是肖华,”齐鹤唳紧握双拳,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宣判自己的死刑,“那个平安符是肖华的。”

  江梦枕闭上眼睛,很久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当真是他,怪不得你那么珍惜那个平安符,每天都戴在身上了...  ...那天他给你送来一碗寿面,而后你身上就多了个平安符,你不敢告诉我,所以就推说是姨娘给的,对吗?你何苦骗我!现在出了事、你瞒不下去了才肯说实话,你这样喜欢他,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

  “不是的,平安符真的是姨娘给我的!姨娘根本没提肖华,只说是她为我求来的...”

  “是吗?”江梦枕苦笑道:“二少爷,我曾经亲耳听见安致远求娶桃源的时候有多么情真意切,也曾亲眼看见他毫不羞愧地指责桃源无法生育,即使他明知道有人给桃源下了红花...  ...那时我才知道,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心竟可以理直气壮地撒谎,世上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也许你亦是明知道香袋里有血姬草的吧——我真的不够聪明,你说过你不会纳妾,我当时竟没有听懂!真心喜欢一个人,怎么忍心只让他做妾呢?是我太自以为是、太讨嫌了,非要闹成这样才肯放手,我早该腾开地方...  ....真可惜了孩子。”

  齐鹤唳恨不能长出一千张嘴去向江梦枕解释,但无论他说什么,江梦枕都不会再信,他们之间本就不牢固的信任已经因为肖华完全破碎了,他只有苍白而无力地重复:“我没有撒谎,我怎么会有意害你、害我们的孩子呢?我更没有喜欢他,我真的不喜欢他...  ...”

  “好,就算你没有喜欢他,”江梦枕转过头看着他,很慢地问:“那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你呢?”

  齐鹤唳无法否认,他一直都知道肖华喜欢他,他甚至曾利用这种喜欢故意让江梦枕吃醋,所有人都知道肖华喜欢他,齐家的人、军营的人,出于各种心思想撮合他们的更不在少数。

  江梦枕见他点头,垂眸叹息了一声,“那你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  ...这一切不过是早晚的事。你明知道他觊觎着我的丈夫,却默许他时不常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他救了你的命啊,你是不能忘恩负义的,在没出大事之前,我与你闹、都是我小气嫉妒罢了。”

  江梦枕像是要把压抑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缓了口气又道:“其实我一直在忍耐、心里一直都很不舒服,也担心过会出事,但我到底没有和你说...就算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无论是恩是情,你都还是会去见他的。我也不想再追问你背着我去见过他多少次,一次和一百次没有区别,都代表他依然存在于我们之间,就算他搬出府去也没有用——以前我觉得是他夹在我们之间,现在却觉得是我夹在你和他中间了。”

  江梦枕勉强撑起身子,尽力让腰背挺直,直视着齐鹤唳的眼睛,“二少爷,我实在不愿再这样下去,我也不求你为孩子讨个公道,只求你把孩子还给我,让我带他回江陵安葬,京城的风沙太大、人情也太凉薄,我很想念江南的山温水软,我已决定要回江陵去了,请你成全。”

  “你不会再原谅我,也不能再信任我了,”齐鹤唳声音发哑,他们到底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我怎么做,我也不能再留住你了,是吗?”

  江梦枕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说:“我还是不愿意太过恶意地去揣度什么,只是事已至此,若你还不肯让我走,我真要怀疑你定要我死在这里才能罢休了...  ...你是要我把嫁妆都留给你吗?”

  原来他在江梦枕眼里已经成了这样不堪的人,齐鹤唳眼底发热,执拗地又问:“为什么不求为孩子讨个公道?因为你觉得我会包庇他、会为他脱罪,绝对不会站在你和孩子这一边,是吗?”

  “你们之间有恩情,又怎么会讲公道?我不想自取其辱,上一回我已经够没脸了,还是别弄得这样难堪吧,我不想在临走之前还要到公堂上去让人看笑话...  ...若我把他告上公堂,你是不是会求我放过他?或是当堂帮他翻供,毕竟证据根本就不在我手里。”江梦枕疲惫地捂着额头,睫毛微微发颤,“算了,孩子已经死了,我也要走了,公道对我并没什么意义,就像你说过的——他才十五,懂些什么,他好歹救过你的命,何苦毁了他一辈子?”

  齐鹤唳终于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他欲哭无泪、欲诉无言,江梦枕并没有指责他什么,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钝刀反复在他心口上割。他们确实已经走到了头,江梦枕已经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因为齐鹤唳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他如今唯一要求只有离开,齐鹤唳终究是亲手葬送了到手的幸福。他是那么地喜欢江梦枕,但江梦枕根本未曾感受到半分,甚至不相信他会为他们的孩子去讨个公道,这算是哪门子的喜欢?他凭什么说他深爱着江梦枕呢?

  “世上还有比我更差劲的丈夫吗?”齐鹤唳自嘲地一笑,泪意逼红了眼角,“听了这些话,我知道我已经没资格再挽留你了...  ...我是你的丈夫,可我做的事却让你觉得我会站在别人那边,甚至会放过害了你和孩子的凶手,我让你伤透了心,我到底都做了什么糊涂的事!你真不该嫁给我的,我根本就不懂如何好好地去爱你,只会和你闹别扭、让你忍受了无数委屈,如果我再不放过你的话,真是罪无可恕了!”

  江梦枕看着他发红的眼睛,一时觉得他是真的伤心,一时又觉得他答应这样快、说不定是正中下怀,这样的想法一冒出头,江梦枕便知道,他和齐鹤唳是真的不可能再过下去了,他下意识地去怀疑他说的每一句话,信任已经破碎成了满地的碎渣。

  屋外传来一声轻雷,一阵急雨倏然下了起来,雨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仿佛是崩碎的镜子“哗啦啦”落了满地。江梦枕投入地爱恋过、无悔地付出过、用尽方法地挽回过,最后到底是眼见着这段姻缘碎成了不可拼凑的模样,他本就怀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此刻愿赌服输、不再勉强,反倒洒脱起来。

  江梦枕总是温柔而体面的,他抹去脸上未干的泪,整了整衣领和鬓发,向齐鹤唳轻轻颔首道:“多谢你,那就请二少爷写一封放妻书给我。三载共枕同眠,到底是夫妻缘浅,我有什么不是之处,愿你多多担待、更莫相憎,未能为你绵延子嗣,养育一儿半女,是我的过失,今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郎君千岁无忧、另结永好。”

  碧烟和润墨在桌上摆好了文房四宝,江梦枕不顾阻拦,强撑着下了床亲自为他磨墨,齐鹤唳手指僵硬地紧紧攥着毛笔,想起他们刚成亲时,有无数个夜晚江梦枕就是这样一边添香磨墨、一边陪他读书,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还,好似他们逝水般的蜜恋欢情,这段姻缘中有太多的惘然和遗憾,旧爱新欢、重重误会,将情苗爱芽雨打风吹。

  在风雨声中,齐鹤唳再也无法抑制的眼泪滴落在放妻书上,他用手大力地去抹,眼瞧着就要蹭破薄薄的宣纸,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江梦枕拿起毛笔在未干的泪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齐鹤唳看着那有些洇开的隽秀字迹,只觉得过去三年恍如一场美梦,不属于他的人总归是要失去的,也许在他们住进挽云轩的那一天就已注定了这个结局——如云如梦者,岂能羁挽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