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私生子>第146章 变(四)

  石修远见宋凌不说话,以为他仍心存芥蒂,遂将往年旧事翻了来,挨个拎出和他掰扯,“我大好年岁被关在梨花巷如何受得了,”石修远一根接一根的弹起手指,“那破地方,一无美人,二无美酒,三无美景,待一天短命一年,我没法子就琢磨着怎么出去。”

  “而你母亲……”

  “她不是我娘!”宋凌骤然出声打断,石修远从未见过得意门生如此失态,干咳几声附和道:“我瞧着也不像,她哪有半点当娘的样子。”

  “接着说,接着说。这梨花巷里,只有宋娘子最特别,若把梨花巷比作牢房,除了我与宋娘子的其他人都是狱卒。我是不打紧的添头,注意别让我跑了就成,而宋娘子却是天字头一号的‘贵客’,每日掉了几根头发丝狱卒都一清二楚。”

  宋凌身子紧绷,摆足了防御姿态,他抗拒梨花巷的一切,抗拒宋娘子,想忘掉这一切又忍不住的想知道更多。

  “宋娘子曾经抱着你跑了一次,那会儿你才多大,我想想,也就一岁里头,刚会说几个字。她抱着你差点逃出了梨花巷,但功亏一篑,临门一脚时还是被发现了,此后对她的看管更加严密。”

  “我想着出不去是因为她是天字头一号,但她很可能有办法让我出去。”

  此后之事不必再说,宋凌已能猜到发展,问道:“那先生你为何没出去,她也没法子吗。”

  石修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当作应答,“还不因为你小子!夜里扒着我袍子不让我走。”

  许多时候无法宣之于口的情谊,关切,只能插科打诨负于笑谈间。

  石修远说宋凌和他不像,其实他们有一处是像的,都对感情二字避如蛇蝎,说个关心,说句舍不得好似能要了他们命。一个是总觉得娘们又小家子气不愿去说,另一个心思深,万般心肠一丝一毫都不肯在旁人窥见。

  干坐着也没劲儿,石修远看腻了残荷又呼一声宋凌往外去,要去寻别的乐子,他双手走在脑后,语气平淡的问了句:“凌,城外流民是你使计放进来的?”

  石修远自宫里回来,一路上见到诸多蓬头垢面,当街行乞之人,更有蜷缩角落阴影中罹患重病之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柳州之民。他听说是京兆尹下令放入城的,兰慕青那老小子他昔年也打过交道,满脑子肥肠油水,一门心思全用在搂钱上。

  又最胆小怕事,庸碌无为,放流民入城他绝不可能主动去做,他恨不得一碗老鼠药将贱民全药死在外,莫脏了天子脚下这块地。

  除非有人捏住了他的把柄,而兰慕青的把柄不用想——钱。

  又听兰慕青府上下人吃醉了酒,酒后滋事砸了王商名下四五家店面,如此一看此事内情再清楚不过了。

  宋凌眸子一暗,云淡风轻道:“看他们可怜,略施小计让兰慕青放了进来。”

  石修远霍然转身,神情严肃的凝视宋凌,“凌,看着我。”他迫近几步,伸出手指点在宋凌心口位置,“我没有圣人那样胸怀天下的胸襟,亦从未想过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天性为恶,天性为善,生来注定。我自己就是个混账,也不奢望能将你教得像上古君子。但你既然做了我的学生,哪怕做不了好人,也不能犯下泯灭人性之罪。”

  “我只盼你能做个寻常人。”

  他加重手劲按住宋凌心口,“凌,你的良善之心被这世道磨没了,并非你的错。但我只要活着一日,便是你的良心。”

  宋凌心口麻痒一片,他嘴唇翕动,仿佛犯了天大的错,垂下睫羽不敢和石修远对视,声如蚊呐,“京官贪污腐败,父亲出征时兵库十有九空,若兵器充足我父亲和兄长可能就不会……”

  石修远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既疼惜又后悔,更有怒火,他吁出口长气,“你查出来了具体是哪几个在贪污?”

  “多如白蚁蛀朽木,今日恶果岂是一人之过,”宋凌摇摇头,“流民有人患有瘟疫,只要让瘟疫蔓延全城,总能杀落几位大员,兰慕青首当其冲。”

  石修远倒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料到宋凌打的居然是这个主意声音因后怕而抖得厉害,“你可曾想过上京无辜的百姓?你以为瘟疫一旦爆发受难最重的会是那群贪官?只会是弱势的百姓。”石修远嗓音骤然拔高,声似洪钟声声响,“宋凌你怕是疯了!”

  多年未见的学生竟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辣之人,万民皆棋子,无人不可用。除了暴怒与痛心疾首,石修远更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从宋凌幼时他起就看出这孩子——心狠。

  年轻时的他对自己总有盲目自信,觉得哪怕天性为恶也未必没有回旋余地,但现实却给了他迎头痛击。

  宋凌撩开袍子跪下,重重磕头:“有负师恩,但凌无悔。”他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神色,玉雕的指尖拉出道道血红,“他们该死。”

  “他们,哪个他们?”石修远怒极反笑:“你指百姓?百姓何其无辜在你眼中也和他们同罪?”他避开两步不肯受宋凌的礼,“不对,在你眼中有何曾看得见芸芸众生,不过几片云,一团气,死了也悄无声息的。”

  “我不配做你先生,”石修远拂袖就走。

  离开时袖袍卷起的风割得宋凌面皮子生生发疼,他撑着地起身,对着阴影处打了个响指,片刻后悄无声息的多了道人影。

  “把染了瘟疫的送出城,”宋凌指尖上移放在石修远方才摸的位置上,余温尚存。

  他无声仰望天空,喃喃道:“良心。”

  又过了三四日,直到巡查车队即将出发前往江东前夜,宋凌犹豫再三叩响了石修远房门。

  石修远亲自替他开了门引着他坐在炕上,又提出壶百年花雕,启瓶瞬间酒香四溢,未饮人已醉。师徒二人蒙头喝酒,都一言不发,默契的都不去提当日不快。

  酒过三巡,石修远眸子依旧清醒,宋凌却颊下酡红隐有醉态,石修远转了转酒杯,盯着琥珀色的酒液,“当日我也有不对之处,你想报仇无可厚非,礼朝毁你罗家良多,但你不该牵连无辜之人。”

  宋凌酒品很好,吃醉了也只呆坐着,皮肤薄的像片被雨打过的梨花瓣,他醉了倒比平日里好相处些,耷拉着眼皮嚅嗫道:“是我不该,我错了先生……”

  石修远身子前倾,揉了揉 他发顶,“凡恶必有恶首,罗家如今局面,傅御难辞其咎。你心魔难解,再这样下去恐误入歧途再不能回头。你先生自会帮你,除了傅御解你心魔。”他收回手,侧头透过窗棱凝望天上坠着的残月,“既是为你,也是为了我的夙愿。”

  “夙愿?”宋凌眼底一摸清明之色拨开混沌,“先生的夙愿是什么?”

  石修远大笑,“说起这个你就来劲儿。”

  曾经不堪回首的往事于他而言已是过眼云烟,甚至能对着自己学生平淡说起从前,“我年轻时穷尽一生求个变字。”

  “咚!”宋凌不慎磕倒香炉,朦胧醉意飞出云外,他隐隐察觉已经接触到石先生当年被流放的真相。

  “我当年与傅御同朝为官,处处被他压上一头,先帝在时,启泰年间我与他一同参加会试,我为状元公他为探花郎。”

  “彼时志得意满,一日看尽长安花。但此后同朝为官我却处处不如他,昌同登基为了尽快消除先帝影响树立己威,欲求变祖宗之法。”

  “当时的我们都清楚,昌同势弱,冒泡变法必遭反噬,主事人很可能万劫不复。但我只想大展宏图,彻底压过傅御,实现自身抱负,我和傅御都受昌同秘诏,欲变祖宗之法。”

  “傅御成功了,我失败了。”

  宋凌心说,这才说得通。他彻底清醒了,捡起香炉问道:“先生欲行何法?”

  “唯有一条可说,其余皆是追名逐利之变,多为大人谋利益,弃生民如粪土。”

  “田法之变。”

  田法?宋凌攥了攥手心,书上曾记载,如今礼朝田地实行私有之法,凡户籍造册的礼朝之民,皆一人一田。

  看似合理让百姓人人有田可种,但宋凌曾往周边乡县游历发现事实却不是如此。百姓因种种不得已原因将耕田卖给富户,如今局面百姓多为佃户替老爷们耕田。

  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而地主贵族如此明目张胆全因有傅御在台前支持私有之法,傅御保住上中层人物的钱,他们又转而给傅御站台,因此傅御才能和世家襄党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有压制二者之势,可以说傅御命脉便是这田法。

  田法一变,傅御必遭反噬,他本就树敌众多,周边豺狼环伺,一旦没了能喂饱豺狼的肉糜,谁也不敢保证饿绿了眼的豺狼会不会将血盆大口对准宿主。

  想透了这一点,宋凌试探道:“变私有为国有?”

  既然小中大地主层出不穷,那不如朝廷来做地主,天下之民皆租用朝廷之地,如此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石修远最爱和聪明人说话,不费脑子,他点点头:“正是。”

  宋凌拧眉道:“当年傅御势力单薄先生尚且斗不过他,如今他在朝廷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如何能变?”

  石修远心胸宽广,并不计较宋凌言辞辛辣,当时本就输了,无需介怀,他搂着瓶子灌了一大口,笑道:“你想错了一点,傅御能在朝中屹立不倒这么些年,靠得从来都是昌同信任。

  “昌同虽势弱,但他为正统。当年昌同刚登基,襄党与世家逼得他数月不敢上朝。傅御是他找来的利刃,弱帝孤臣相互扶持,昌同给了他百分百的信任,傅御也就占着正统。如今昌同与他离心背德,他在朝中权柄再大,党羽再多,根系再繁茂也如空中楼阁,水中漂萍。”

  “看似权势滔天,实则有个致命弱点,只消稍一用力,”石修远将空酒瓶放在炕桌上,做了个下退的姿势,酒瓶在空中划出个美妙弧度砸在地上摔得稀碎,“正如此瓶。”

  昌同不再信他或者说昌同帝怕他,宋凌回想与昌同在清静殿的会面,以及昌同以往行事,确实疑心深重又手段毒辣,这样的人早没了爱人的能力,他只爱自己。

  击败傅御远比自己想的简单,意识到这一点饶是沉稳如宋凌也有些亢奋。

  石修远见夜已深,宋凌明日四更要启程去江东,便下了逐客令,临别时又嘱咐了句,

  “此行路远,一路珍重。”

  “你再说一遍想去哪儿?”王矩揉了揉耳眼疑心是自家听差了。

  罗锦年满不在意的摆弄王矩案台上笔洗,“江东啊,你耳背这么厉害?”

  王矩辟手夺过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笔洗,心疼的肉疼,吹胡子瞪眼道:“现在这种时候你要往江东跑?不怕朝廷打来?”

  罗锦年轻车熟路的从柜子里掏了套崭新的汝窑茶具,挑挑拣拣单拎只茶碗,提壶倒了碗桂花露,仰头牛嚼牡丹一饮而尽,咂咂嘴道:“你这是多想当反贼,一口一个打过来,人田帅不说了吗咱这纯属自卫,你少歪了自家名头。”

  “有甚区别,”王矩瞪眼,他是读书人对打仗的门门道道一概不通。

  罗锦年抬起下巴,他身量本就比王矩高一个头,这下王矩仰头也只能看见他的鼻眼子。

  罗锦年才大发慈悲的解惑,“小康县都是百姓,土生土长的良民。反贼名头不正,如今狄戎也退了,日子正平和,你见过哪个良民愿意在太平日子里造反的?”

  “咱们得咬死了,自卫。”罗锦年坐上大案,翘起脚晃荡。

  王矩被见不得他这副狗尾巴翘天上的得意模样,赶苍蝇样把人往外赶,被罗锦年一打岔也忘了问他非要去江东做什么。

  惹人嫌的终于走了,王矩刚喘口气,余光不经意瞥见自己放宝贝茶具的柜子门不知何时开了,他顿时急火攻心窜到柜门前往里一探,抖着手哎哟直呻吟。

  杀千刀的小兔崽子专挑值钱的糟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