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 可陆明煜并未睡好。
他心里压着太多事:燕家、安王、燕云戈……另有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幕后黑手”。所有人物交替出现在梦中,虽然勉强歇息了些时候,可睁眼时的第一感受还是疲惫。
陆明煜除了会儿神, 才拉开床帏,去看外间天色。
太阳高高挂在空中,俨然已经晌午。
陆明煜吐出一口气,还是起身了。
吴楠此前匆匆地走,这会儿又匆匆地来。
见他的时候, 天子还在用午膳。
他听吴楠和自己汇报:安王很不安分,起先并不愿意交代皇帝那些问题的答案。不过到后面,吴楠用了些“手段”他就还是招了。
陆明煜听得想笑。不过在禁军统领面前, 他只“嗤”了声,嗓音冷冽,意味不明,说:“朕的弟弟, 怎么还不如燕党硬骨头。”
这话吴楠没法接。他停顿一下,继续说:“……原是安王母家的一个人,说来是安王母亲的表兄, 早前去边关做生意, 结果被契丹捉去。那人惯来嚣张, 去了便宣扬自己的身份。原先以为会被奉为座上宾,结果契丹那边并不理会。那人吃了苦, 终于服软,却还是坚持自己与安王有交情,那边这才信了。”
当时陆明煜还没登基,安王也只是“四皇子”。突厥刚刚没落,契丹只是草原上的寻常部落。
不过, 听安王的意思,这小部落的新任领袖颇有几分头脑。此人借着安王那长辈的关系,与安王搭上话。最先只是要金银赎人,安王也就应了。那会儿正在夺嫡之争的关键时候,他可不想被一个母家的废物拖后腿。可到后面,他落马,摔断腿,无望皇位。这时候,之前找上门来的人又出现了,却不再是要金银,而是要盐铁。
安王原先是不打算应的。他不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那边先是威逼,说安王早前已经与他们有过一次交易。如果把事情捅出,他以为自己能得得了好?然后利诱,说,他们了解过了,皇帝手上有十万禁军,又有燕家扶持,位置自然稳固。可是,他们部落的人与燕家军相对,未必会落下风。
无论是听进哪边话,总之,安王心动了。
他维持着与契丹的私下交流,带着有朝一日,引其入关,助自己登位的期望。契丹也的确“履行诺言”,在安王提出刺杀六王世子时,他们当仁不让地派人出来。
吴楠说完这些,已经是一炷香工夫之后。
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颇仔细地和陆明煜说了契丹那边的状况。甚至安王与他们的交易,在吴楠看来,也没有这部落本身重要。
最后,他总结:“那个伊施可汗,”也就是致力于学习大周风俗、与安王做交易的新登位者,“若放纵他在草原发展,日后必是一害。”
陆明煜也这么觉得。
他说:“恰好,魏海如今正在长安。”
在说起燕家劫狱之事时,吴楠也提过,魏海是唯一一个没跟郑易从天牢里出来的人,可见他与燕家关系的确并不紧密。
吴楠听到这话,知道无论燕家如何,至少魏海是无事了,且皇帝多半要让他去打契丹。
他应一声。陆明煜又道:“剩下的呢?”
吴楠记起来了,还有昨夜福宁殿起火的事。
他舔了舔嘴唇,回答:“回禀陛下。安王一开始应了,说的确是他让人放火。但末将再问他,是寻了什么人,究竟如何做,安王就说不出来。后来讲出一些细节,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依末将看,他似与此事无关。”
陆明煜心道一声“果然”。
他说:“朕知道了。”
吴楠静静地等着。过了会儿,皇帝又说:“此事还要司正司来查。你那边,就与魏海好生商议一下那个伊施可汗的事。”
吴楠应了,退下。陆明煜果然又宣了司正司,将事情吩咐下去。
这么一折腾,时间更晚。
燕云戈依然没有醒来。
事情依然是李如意主动说起。天子想,绝非自己有意去听。
李如意还问:“陛下,只是不知往后要如何安置那燕云戈。”
陆明煜淡淡扫他一眼。他手指落在案上,轻轻一点,说:“他毕竟救了朕。”
这是很大的功劳。放在君臣和睦的时候,兴许连丹书铁券都能换回。可偏偏是现在,燕云戈以戴罪之身出现,一切都变得尴尬。
不过,陆明煜也没有把自己的救命恩人直接放回刑部大牢的爱好。他想一想,到底给了李如意一句准话,是:“既让他先在侧殿养伤吧。”
李如意心想,这下子,可真是回到去年冬日了。
燕云戈再醒来,已经是大火第三日的夜晚。
这天早上,陆明煜在朝堂出现,向诸臣展示自己身体康健,并未在火中出事。
之后,他说起安王。勾结外族,谋害天子,哪一条都不轻,结果就是赐死。
安王本人还有些体面,能得一杯毒酒。另有一些助他行事的,譬如孙青,则是当街问斩的下场。
听着李如意宣旨,朝中一片冷肃。
等李如意把圣旨阖上,一时无人说话。再往后,下了朝,群臣从宣政殿走出。有人意识到,皇帝似乎没有提起燕家。
这就奇怪了。
他们相互看看,想要从彼此视线中找到一个答案。可惜无论是谁,眼中都是茫然。
既然安王才是包藏祸心的那一个,燕家应该是无辜的,此刻要被放出来。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么一来,难道……?
算了,还是不要再想。
群臣不想,陆明煜却还要想。
燕家反没反,仍有疑点。但郑易选择劫狱,原本就是死罪。
可他还是想要等一等。
在等什么,他没有直面,答案却显而易见。
当晚,天子批折子时,听李如意来报,说燕云戈醒了。
陆明煜听着这话,手上动作一顿。朱砂凝聚在笔尖,落下来,成了一个鲜艳的红点。
烛火摇曳,映在天子瞳仁之中。寂静气氛下,李如意疑心自己是否不该出现。不过很快,天子说了句:“朕知道了。”
李如意屏息静气。
天子又问:“张院判如何说?”
这几天,张院判近乎是住在了宫中,时刻紧张着燕云戈的伤情。
听他这么问,李如意立刻答:“院判说了,燕云戈背上的伤已经在好转。至于胸口,呃,还是要看他的造化。”说到后面,嗓音一点点变低。
显然还是不好。
不过天子很好说话。听了这样的答复,并不生气,而是慢慢叹了口气。
眼看没有下文了。李如意想想这两日天子的态度,咬咬牙,问:“陛下可要去看看?”
话音刚落,就觉得天子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李如意几乎要觉得自己真的想多了、太僭越。但借着,皇帝说:“你倒是挂念他。”一顿,“那就去看看吧。”
李如意喉结一滚,松口气。眼看天子起身,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天子身后,到了侧殿。
燕云戈这会儿正坐在床上喝粥。
他身体状况很糟,按说不应该坐起。但前胸后背都是伤,这反倒已经是最方便的姿势。
因伤重,气色也很差。面色苍白,嘴唇没了血色。几缕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头,看起来哪里还有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模样?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天子的到来。
陆明煜站在门口,遥遥看他。他看到燕云戈因牵动伤处,皱着眉头抽一口冷气。看到燕云戈赤裸胸膛上一块颜色明显不同的皮肉,看着他背后斑驳的伤口……
陆明煜的呼吸有些加重。
他觉得自己真是弄不明白燕云戈。既然心里都是燕家,那干脆与郑易一并走。如此一来,自己也能安心将他与其他人一起发配刑场。而非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卡着——唔,也许这就是燕云戈的目的?
胡思乱想到这里时,燕云戈放下手中的碗。
动作间,他从余光里察觉了陆明煜的身影。燕云戈明显地僵硬起来,身体紧绷着,连眼神都有躲闪。
他这样子,反倒让陆明煜涌动的心思平复一些。
天子走入屋中。他清晰地看见,自己每一步,都让燕云戈更加紧张。到后面,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最后近了,陆明煜见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似乎要叫“陛下”。
他没让燕云戈叫出口,而是直接问:“燕正源为什么要打你?”
燕云戈一愣,看他。
陆明煜站在床边。他自上而下俯视燕云戈,昏时最后的天光混着摇曳灯色,让他能用目光勾勒出燕云戈面上的每一丝变化。他很仔细地看着,嗓音愈冷,说:“上官杰说,你曾告诉他,把话告诉朕,朕就会懂。可朕不懂。燕正源打你,与朕有何关系。”
他看到燕云戈面上逐渐露出一丝苦笑。
“陛下,”他轻声说,“那天,我从平康巷回去——”
陆明煜面色骤变。
燕云戈抬头看他,眼神里都带着痛苦,“我始终在想,假若我早些懂得陛下的心思,也早些懂得自己的心思,陛下是不是就不会……”
不会倒在雨中,身下一片鲜红。像是一朵艳丽的、在地面上绽放的牡丹,深深刺痛燕云戈的眼睛。
他停顿一下,又说:“我们的孩儿,是不是也——”
没有讲完,话音被天子打断。
“住口!”陆明煜蓦地喝道,“燕云戈,那是朕的孩子。”
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
陆明煜低头看他,面色沉沉,“而你,只是杀了朕的孩子的凶手。”
这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在燕云戈身上。
让他神色变幻,最终定格在痛苦。
“陛下说得对,”燕云戈轻声道,“是我的错。我是害了皇嗣的凶手。陛下,罪臣万死不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