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叶十一想不通, 即便是皇帝,这样的人也太自以为是了。
难道造成的伤害一两句话就能弥补?
李固仿佛认为,只要他说一两句好话, 浮于表面地哄两声, 叶十一就会乖乖地和他回宫。
然后被关起来, 锁进紫宸殿, 铁链不离身,直到脚踝磨出血红,被皇帝不顾意愿的强要,做一个泄欲的木偶, 像囚入笼中的鸟儿,徒有一对原本用于翱翔的双翅,再也飞不出囚牢。
李固是不是忘了,叶家十一从小就不喜拘束。
一个会不顾礼法上蹿下跳的皮猴, 连老侍郎家窗户都敢砸的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成为一只笼中雀吗。
虽然李固三番两次揪出他,让叶十一头皮发麻,但他不可能就顺着李固的心意承认,对啊陛下是我。
皇帝又怎样?
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再也做不成名垂青史的将军,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叶明玦。
他就是个光着脚的,还能怕李固这穿着鞋的?
没有回头骂他滚, 已经算他好涵养。
叶十一这口恶气涌上喉头, 咬了咬牙, 手腕用力, 狠狠挥开他。
李固猝不及防, 被他使上内力的挥动甩得往后趔趄, 幸好陈明眼疾手快扶住皇帝。
“你做什么?!”陈明呵斥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李固按住陈明,面露不虞:“莫凶他。”
“……”陈明愣怔,小声问:“是、是叶将军?”
李固其实不太确定,但叶十一的气息他太熟悉,路过这里时,眼角余光扫过他单薄身子,露出衣领外小片的皮肤,还有抱着膝盖的姿势,直觉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这么激烈的反应,是他的十一无疑了。
小乞丐挨了训,头也没回,似乎当他俩不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
李固着急忙慌跟上他,就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绝不离得远,也不敢再上手刺激他。
天上地上唯我独尊的皇帝,向来只有他命令别人,绝无旁人对他甩脸色,此刻小心翼翼跟在一个衣衫破落的小乞丐身后,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是他的十一,李固越瞅越笃定。
因为从小习武领军打仗的原因,就连走起路脊背都比别人挺直三分,哪怕是个落魄模样,人也周正地立着,步伐绝不虚浮,每一步都笃定得像他会一直沿这条路走下去。
可就是这样倔强得不懂折腰的少年将军,李朝百年来罕见的将才,小小年纪一手带出叶家骑兵,名震塞北,让突厥人再不敢欺李朝无铁骑,为边关守下数年安宁。
从前李固一味地沉浸于已非故人之殇,如今云开雾霁,复又思量。
这些年来,短短的五年间,叶十一夙夜殚精竭虑,与家人聚少离多,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漠北。
他用这短短五年,一举打回曾被先帝弄丢的玉门关,玉门关外他就此安营扎寨,但凡胡人妄图再袭,必要先过他那一关。
后来突厥挑衅,胡儿联络番邦,搅乱河西,彼时朝廷主和,叶十一正当年少,力排众议,坚决主战。
他带兵夜袭,长线作战,纵深入敌军腹地,杀得北突厥人措手不及。
边关传回的战报中说,那天圆月高悬,叶将军立于马上,骏马疾驰,他岿然不动,一把铁弓千里外直取敌将首级。
李朝数十年来,第一次从突厥悍骑手上赢下胜利。
那时捷报传回长安,举国沸腾,满朝文武大臣无一不激动,无一不欢欣,沸反盈天得好像突厥已经被彻底荡平。
那可是精勇善战、叶家先祖都倍感头疼的突厥骑兵。
相传悍骑过处,寸草不生,突厥在幽州向西至楼兰一带,横扫千军,对李朝亦是虎视眈眈。
数十年来,历经几任皇帝,每一代的叶将军就任都要先平突厥之乱,而正因为突厥无人能敌的骑兵,就连叶家都只能勉强将他们阻挡于玉门外。
大概突厥人自己都以为,只要靠着骑兵,拿下偌大的李朝不在话下。谁曾料,叶十一带出了骑兵,战场之上硝烟滚滚,年轻的将军横刀立马,威风八面。
既是叶家军嘴里交口称赞的文将军,善用兵谋,也是突厥人恐惧的武将军,箭术骑术无所不精。
叶十一强悍到,即便他人不在漠北,突厥也不敢趁此空隙轻举妄动。只消一个名字,就能让宵小之辈闻风而逃。
也是在这一刻,李固忽然想到,为什么朝野上下那般地敬重爱护叶十一,是因为他叶家少将军的身份?
倒也不是,是那年他班师凯旋,为李朝迎来暌违已久的胜利,长安城老少夹道相迎,人们欢呼雀跃,仿佛是自己置身沙场,打退了困扰边疆已久的北突厥。
就连最挑剔小气的老侍郎,始终没忘记叶十一小时候砸破他家窗户,都会对着小叶将军再三拱手,亲切地招呼他:“小将军回来啦。”
那些不曾意识到的东西,忽然间一股脑儿涌入脑海,这时方才大彻大悟。
叶十一是用兵的天才,是李朝罕见的将才。
如若自己未曾横插一手,毁了叶十一理所应当走下去的前路,那么假以时日,战功彪炳,封狼居胥,名垂青史,犹未可知。
李固悔恨地意识到,也许他毁了叶十一。
抬头望去,小乞丐的后背依旧笔挺,两只手拢在破落的袖口下,紧紧攥着拳头,一言未发地往前走,有点像在赌气,步伐越走越快。
“十一,”皇帝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起。”
身前快速奔走的人骤然停驻,李固也停下脚步。
两人前边是一堵墙,走到了巷子尽头,没有路了,李固负着手,悄无声息上前,步至他身侧,低沉道:“随朕回去,你流落在外,朕始终不放心。”
真是。
真是好大的口气。
叶十一猝然回头,露出面罩外的眼睛亮澄澄地瞪著他,那眼底分明在燃烧着熊熊怒火。
怎么能有人无耻到这种地步,连一句对不起都这么轻飘飘,仿佛那些伤害、嫌恶、鄙夷和误解,都只是一带而过,仿佛他吃过的苦头全都无关紧要,仿佛他竭尽所能赌上性命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李固微蹙眉头,朝他伸手:“十一。”
那只手尚未触及,便被狠狠地拍开,李固听到了响亮的啪的声音,然后小乞丐施展轻功飞上院墙,他要走了。
李固惊慌失措,大喊:“陈明,去抓住他!”
陈明二话没说,当即领命追上小乞丐。
李固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盯住那道身影,恐惧慌张再度涌上来,他怕叶十一又走了,去他再也找不着的地方。
“叶十一!!”李固惊恐地冲他吼:“你这一走了之,叶明菀为你剃发,她要去佛寺出家!你忍心吗?!”
陈明追上了乞丐,二人缠斗起来。
李固话音未落,叶十一脚下趔趄,扑通朝院墙下摔去,陈明急忙去抓,却被叶十一抬手拍开。皇帝恰好跑过来,伸手揽住摔下来的小乞丐。
两人齐刷刷滚倒在地,摔了满脸灰尘,李固死死抱住他,又急又气:“受伤了吗?!”
明明被压在身下当肉垫的是他自己。
叶十一恼羞成怒,低哑地呵斥:“放手!”
“不放。”李固翻身将他压回去,以全身的力量压制他,抬手去揭他面纱。
怀中人挣扎得愈发厉害,抬起巴掌劈中他肩头。内力使然下,李固整个肩膀外向一边,仿佛胸口都受到重击,他抱住叶十一,连连咳嗽起来。
那一掌下去是很疼的,叶十一自己知道。
而李固的武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压根不如他,难以抵抗这蕴含内力的一掌。更何况皇帝这些时日奔波得厉害,自打知道他的消息以来,就没有休息过。
这一下伤着了内里,李固咳嗽声过于骇人。
偏偏就是这么吓人的痛咳,似乎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却偏不肯放开他,两只胳膊铁枷似的,狠狠地将他绞住。
他越挣扎,李固越用力。
叶十一冷漠地,躺着不动了。
李固扶着墙壁坐起来,背倚泥胚墙面,蹭了满身灰,两个人都是一派狼藉。皇帝何时这般落拓过,却死死揪着怀里的小乞丐,一刻都不敢放松。
像是生怕自己再一不小心,他就跑了,跑得无影无踪,让他永远都找不到。
“十一,”李固搂紧他,脸埋进他颈窝,有点像在恳求,“别走了…十一。”
如果仔细地听,是能觉出一些哽咽的。
叶十一只感到肩头潮热的湿意,顿时心生烦躁。上一回,上一回感觉李固在哭,皇帝抬起头嘲笑他自作多情。他是不会再认为李固为他落半滴泪了。
“虚伪。”叶十一冷道:“不必做戏,我不认识你。”
“朕伤了你的心,”李固环住他腰间,肩膀仍在剧痛,他倒抽凉气,“朕知道,你心里一定怪朕。”
“朕让你受委屈了。”李固絮絮叨叨地:“明明你少时,朕许诺过,有朕在,必不令你委屈半分。”
还以为他当个玩笑一样忘了,酸言酸语地吐出来,仿佛有多么地情深,情话大师都没有李固这么能装。
叶十一打从心眼里不相信,他只觉得烦闷,不想和这个人见面,因为说过死生不复相见,因为曾经试图去相信过。
从天牢里出来,用自己的血救他,那时候身体虚弱得连自己都能感到,自己是否要命不久矣,仍然愿以性命来换他。
因为徐太医说,李固可以割血救他,当真以为他存了几分真心,只是不肯说出口,帝王心气傲。
结果呢,折辱也好,怀疑也罢,三番两次地投他入天牢,让他去冻得像冰块一样的池子里捡玉佩,怀疑他与人媾和,那么嘲讽地说你不配。
一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李固在耳边嘲笑,你配吗。
他的江山无需他来守,他的功业已成他人名,他凭什么还能再相信李固?
除非叶十一疯了。
李固手忙脚乱的,捏着袖子小心翼翼擦拭他眼角,小乞丐只是涌了半滴泪在眼眶,李固却心疼得仿佛他在痛哭。
捏了袖子去揩,又嫌袖子衣料太硬,于是食指贴过去,轻轻地拂着,柔声安抚:“别哭,十一。”
“没有。”小乞丐木着脸扭头,不耐烦地否认:“我不认识你。”
李固苦笑:“你是十一,朕知道。”他轻拍他腰间:“抱着你就确定了。”
叶十一挣扎。
李固忙圈紧他,笨手笨脚地安抚:“别动,别动,朕抱一会儿。”他眷恋地吮吸着怀中人的气息,仿佛是相隔多年后重逢。
那些以为他已经不在的日夜,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浑浑噩噩,伸出手摸不到怀中人,才感到痛彻心扉。
原来世间真有肝肠寸断,与所爱阴阳相隔,足以叫未亡人恨不得以身相殉。
母亲去后,叶十一就成了李固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失去的人。
“十一啊…”李固轻轻唤他,似在叹息,失而复得的叹息,眼眶酸涩,鼻音浓重,湿润的眼睛埋进少年颈窝,狠狠地喘口恶气,不想让他发觉自己落魄。
然后他触到火燎后的结痂,少年的颈窝已不再柔软如昔。
李固怔住,微微抬头,看见衣领深处,自后背到颈窝的伤痕。
“十一?!”李固只觉得心脏揪紧,伸手去拂开领口。
“别碰我!”叶十一骤然喊叫起来:“松手!!”太激动,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李固那只手僵在半空,咬着牙,赤红眼,心一横,剥开了他覆面的罩纱。
陈明看清的瞬间,惊愕地瞪大眼睛。
李固呆住了,手中的面纱风一吹,落了地。
叶十一满面涨红,撑着地面,手脚发软,恨不得赶紧逃离。
大火烧灼后的伤自后背蔓延至肩颈,皮肉烫红,留下丑陋的青紫纹路,左边面颊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疤,胡乱洒了药粉,似乎并不见效,烫伤化脓,很不好看。
他一个人孤身在外,是连伤都不肯好好治了。
叶十一羞愤:“我不是你要找的美人,能放我走了吗?”
李固眼也不错地注视他,好一会儿,面上浓郁的悲伤刺得叶十一越觉羞辱。他扭头摸索着沾了灰尘的面巾,抖着手试图再为自己系上,至少遮住脸。
“不要看了。”叶十一羞愤欲绝:“不准看!”
李固扯了下嘴角,他是想安抚他的,奈何笑比哭难看,用力将叶十一按进怀中,让他的额头贴住自己胸口,轻拍后背为他顺毛:“不看,朕不看,咱们回去找徐太医,能治好,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外伤能治。”
李固并不在乎他的脸变成什么样,他只是想到,他受的伤有多严重,叶十一该有多疼,那些疼就像悉数落到他的身上,撕扯灼烫着皮肉,疼到难以复加。
从前噩梦是他消失在大火中,等他真的面临大火,他却不在他身边,把他一个人留在绝望的火舌里,险险捡回一条性命。
“十一…”强自压抑的哽咽,苦涩弥漫,怀抱收紧再收紧,一遍又一遍唤他名姓:“十一啊…”断断续续的轻唤带上了湿意。
叶十一被他笼进怀里,脑袋埋入他臂弯间,咬着牙恶狠狠地,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只是皇帝的声调越来越不对劲,颤抖得愈发剧烈,叶十一伸手,试图拍开他,猝不及防摸到坚硬的胡渣,然后是满手湿润。
他愣住了。
陈明也愣住了。
叶十一仓皇抬头,李固眼圈通红,流着眼泪,看着他,满目心疼。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要早点更新的
我打的游戏团本翻车了TAT
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