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颐坐在一间屋内,四周都是墙壁,没有一扇窗,头顶只有一盏昏暗的吊灯,瓦数很低,使他勉强看得清屋里。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门被栏杆挡住,外面有几个兵守着。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和生颐面对面看着,谁也不说话。
“说说吧,怎么回事?”那人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生颐。
“什么?”生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包庇汉奸琴茶,什么目的?”
“琴茶不是汉奸!”生颐站起来
“勾结日本人,和罪大恶极的高石一郎称兄道弟,还说...”
“他不是汉奸!”生颐怒吼。
对面的中年人也怒了,猛地一拍桌子“洪少将!注意你的态度!”。
生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原坐回椅子上,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
头顶的吊灯微微的晃动。
“洪少将”那个中年人再一次开口,翘起二郎腿:“我劝你想清楚,包庇汉奸是什么下场!”
“他不是汉奸!”生颐一字一句地说。
中年人冷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好,那我们不提这个...”他话锋一转:“那解释一下,你为了琴茶朝自己同志开枪....”
“那....”生颐咬了咬嘴唇:“那是我的枪....走火了”
“走火?哈哈哈哈”中年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放声大笑起来:“洪少将啊洪少将,你一向是个聪明人,怎么一遇到那唱戏的,你就直犯糊涂呢?那好,我再问问你,我们要抓捕琴茶的消息,你知道吧?”
“我....知道”
“那你说说看,你非但不配合我们的抓捕工作,还擅自把琴茶带到自己家里保护起来,你是什么想法。”
“他是我朋友。”
“朋友?洪少将怎么耍开小孩子脾气了呢?你怕是不知道有多少特务瞄着你呢?自己身处险境,还要...”
“我要保护他。”
对于他的感情,就是即使自己身处险境,我也愿意从旁去保护他。
“洪生颐!你!”中年人站起来:“岂有此理!我看你是思想态度有问题!你现在安的什么心!你还有报国之心吗?”
“有。”
“把琴茶交出来,他和那个日本人走的近,日军的军火库,部队,他能问清楚!”
“不好意思”生颐也站起来,冷冷道:“我不干了。”说着,一把扯下肩上的肩章拍在桌上,扭头快步走出了门。
“你!洪生颐!你不要后悔!臭小子!你完蛋了!”
生颐在黑夜里极速狂奔,他想到有关琴茶的一切。
保家卫国,可是我的万里山河,都是你。
不管有多少人反对,我都无怨无悔站在你这边。
他的眼前浮现了琴茶的面孔,那张稚嫩的,胆怯的脸,拽着他的衣角,动不动就哭:“生颐哥,你记得来听我唱戏呀,千万要记得,你不来我会害怕——”
北平,和平的,自由的北平,太阳暖洋洋,天空蓝又亮,桂花糕的香味铺了整条街,风筝在后山上飞得那么高....
民国十五年的好日子....“九一八”之前的好日子....
琴茶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他长大了,独当一面的琴老板。
“生颐!”琴茶的声音在街的尽头响起来,生颐抬头一看:“琴茶,你怎么在这儿?”
“见你大晚上不回来,出来看看你。”琴茶在路灯下抽着烟说。
“看我,看我有什么用?”生颐笑了笑,顺手拿过琴茶的烟叼在嘴里:“大冷天的,赶紧回吧。”说完,把琴茶的手一并揣进自己兜里。
“这天儿不算冷吧?”琴茶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有点欢快地踢了一脚地下的石子。
“哎对”生颐从兜里掏出一块芝麻糖来,这是他被审问之前一个以前一起工作的同事给他的喜糖。“给你。”
琴茶接过来:“一块儿糖你还给我?洪少爷又不是买不起。”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接过来,扳成两半,一半放在自己嘴里,一半送到生颐嘴里。两个人踩着北平厚厚的雪,伴着一路踩出的“吱呀”“吱呀”声,并肩往家里走。
吴天娇今天打扮了一番,显然也是刚回来。她乌黑的头发又挽成了髻,油亮地贴在耳后。
生颐倒了杯水,吴天娇抬眼看他不对劲,便问:“怎么回事?”
“嗯?”
“肩章呢?”
“我撕了。”
“为什么?”
“他们管我要琴茶。”生颐抬起头来,定定地说。
“啧”吴天娇轻笑了一下:“情理之中的事,他们想抓琴茶,你早就知道了吧?”
生颐不吭声了。
吴天娇继续说:“你表面说他受伤不便,让他来洪家,实际上你是想保护他,你知道桂川有人盯着,对吗?”
生颐点点头:“你小点声!别让他知道了!他不想被人说汉奸,也不想给别人招来麻烦!”
“你的一番苦心他可是不太懂。”
“我不需要他懂,他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你被降职了?”吴天娇又问。
“对。以后这里我说了不算了。”
“值吗?”
“挺值的。我打仗就是为了他,为了给他一个太平年岁。”
“你爱他?”吴天娇问。
生颐自嘲地笑了一下:“不敢。”
“没有问你敢不敢,你爱不爱他?”
“爱...”生颐喝了口水,继续说:“如果没有战争,我敢爱他。可是现在,乱世身不由己,多一份感情,多一份牵挂。如果我爱他....他死了,我怎么办,亦或者,我死了,他怎么办?等战争结束吧,天下太平了.....如果没有等到那天,就让这感情和我一起烂在沙土里,没有我的后半生,他得好好过。现在各过各的吧,活下去就不容易了,何必互相纠缠?”
他顿了顿,问吴天娇:“我这么说,你不记恨我吗?”
吴天娇笑道:“有什么好记恨的,他爱你,我看得出来。争了这么久,我也累了,我嫁给你了,可我还是觉得我输了,感情的事强求不得,我明白。但是现在,你是我丈夫,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支持。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我也不指望了,倘若我们能活到战争结束那天....你去找他吧,我回天津教我的书。如果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梦想的话,一半是嫁给你,一半是教书,我乐意教书,乐意遇上许多像...像李书扬那样的学生。”
她也坐下来:“战争让我们相遇,我嫁给了你,我的一半梦想实现了,但是文化呢?没落了。学校被封,文化典籍被毁,学校要教日语,传承的华夏文明毁于一旦....我终于发现了比相夫教子更重要的事,就是坚持自己的梦想。所以,我不恨你,也不恨琴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
廿四的时候生颐收到琴茶遇害的消息,在报纸的第三页,白纸黑字写明汉奸琴茶于六和广场被击毙,底下配的照片,却不是琴茶。
“琴茶今早是不是还在家呢?”生颐问道。
“对啊,他早晨还吊嗓子”吴天娇接了一句。
生颐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不顾一切地冲向广场去。到达的时候广场已经围了一圈人了,生颐拼命把他们推开“让开!都让开!”他费力地挤进去,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不敢去看,又不得不进去。
琴茶衣冠楚楚地跪在最中央,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那个人的白褂子让血染红了,上面还有用鞭子抽过的痕迹,裸露之处皮开肉绽,还有被烙铁烫得焦黑的皮肤....
他赤着脚,脚镣已经深深地嵌入脚踝里,骨头都露了出来,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模样了。
“守安!”生颐不忍再看,他撕心裂肺地喊出来。
被枪毙的人,是守安。
琴茶把脸贴在守安的脸上,守安受了电刑,太阳穴上如树皮般的一层,刺得琴茶生疼。
琴茶忘记哭了,他们在戏里分分合合,生生死死,这一次又好似在戏里。
这是守安,是他的霸王,是他的将军,是他的英雄....
再唱一曲吧,守安为净,他为旦....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金酋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他们已经唱了九千六百四十二场戏了,琴茶笑守安记得太清,其实他自己也记得明白。
那么高大的守安,力拔山兮气盖世,现在呢,手脚让人打断了,瘫软地耷拉下来....
琴茶知道消息的时候,是半路遇上了两个徒弟,他们哭道:“师父,你快去看看吧,师兄被打了!”
琴茶暗自抱怨,这个守安,怎么总不让人省心,什么时候了,还和人打架!
可他赶到广场的时候,只觉得两腿一软,像踩在沼泽上,他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挤进去的。
吴天娇也赶过来了,虽然和守安交情不深,看到这一幕她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下一秒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了,“守安!守安!”她哽咽地叫道。
人们纳闷儿,今儿桂川唱的是哪一出呢?花脸被***打死了,青衣还来不及哭,两个***先喊上了....北平人不管身处怎样的困境都不忘了看一看热闹。
琴茶被她这一嗓子喊的回过了神,他缓缓地扭头,看到生颐,冷笑了一下:“洪生颐,你安的什么心?”
生颐愣了。
琴茶把守安轻轻放在地下,站起来:“我真是没想到,洪生颐,你洪少爷是这么自私的人!我和一郎关系亲密,你便要杀了一郎,还口口声声指责我是汉奸!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呢!这一次你把我带到洪家,说是为了我疗伤,实际是想把我支开,杀了守安吧?”
生颐万万没想到琴茶会这样想“不是这样的!兔儿!”
“什么不是?我早看出来了,你以前就看不起守安,他拿你当大哥,你只管他当你的仆人,是,全北平都是你们洪家的仆人!你们有钱有权,你们草菅人命!”
“不是我!你听我说!”
“少和我扯了!他是被你们***带走的!枪毙他的也是***!你也是***!是你安排的人吧!”琴茶有些失了智:“你根本就拿我当你个人的玩具,是,我们戏子就是你们有钱人的玩具,你自私地想霸占我,把我玩弄于掌间...”
“琴茶”吴天娇试着劝他:“你误会了....”
“闭嘴!”琴茶红了眼睛,嗓子都要喊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李书扬的事你对桂川怀恨在心!这里面你没少挑唆!来啊,你不是要为李书扬报仇吗?我也要为守安报仇!”说着,琴茶拔出了枪,“砰!”生颐挡在了吴天娇前面,他的胳膊鲜血直流,他忍着痛咬牙对琴茶说:“兔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够了!”琴茶完全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只看到生颐替吴天娇挡枪的那一幕,他疯了,他觉得自己要疯了,汗水层层地渗出来,他后怕,后怕自己差一点杀了生颐,他又恨,恨生颐害死了守安,还替吴天娇挡枪。
“啊!!!!”他闭着眼睛朝生颐连开几枪,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枪枪都打在生颐脚边的地下。
他的枪法没有这么不准。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狠不下心来?
稚嫩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
民国九年,生颐搂着他冲进洪家:“他是我朋友!”
生颐也不躲,他在一片火光中远远地看着声嘶力竭的琴茶。他的心在一片枪声中变得粉碎。
他后悔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琴茶难过,什么都做不了。
“咔”枪里没子弹了,琴茶跪倒在地下,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滑落了下来。
“兔儿!”生颐走过去。
“不要过来!”琴茶举起那把没有子弹的枪。
生颐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兔儿!”他一把搂过琴茶,琴茶拼命挣扎,撕咬着生颐的肩膀,生颐手臂上枪伤的血染了琴茶一身一脸。
我们终究在血水中翻滚,杀出一条血路来。
生颐在琴茶后颈猛烈一击,琴茶应声晕了过去。生颐这才松了口气,背起琴茶,对吴天娇说:“你先带他回去,我要找个人。”
“你去哪里?”吴天娇问。
生颐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便径直往东路走去,他回想刚才,不由得后怕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带走了琴茶,上面便不会再追究,没想到他们依旧不死心,冲进桂川,误抓了守安....
如果被抓的是琴茶....
生颐想到了琴茶浑身是血,手脚被打断的场面...
他不敢再想下去,如果是琴茶,他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一路胡思乱要着,他走到了,就是这里,一郎的住处。
事到如今能保护琴茶的,也只有一郎了...
只要你一世平安,哪怕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