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白切黑前夫后悔了>第22章

  鸢娘就站在孟循身侧, 稍稍抬眸便能将祝苡苡面上的情绪一览无余。

  她自小身世凄苦,又辗转流连于风月场所,洞悉人心的本事自然也是有些,祝苡苡心里想的什么, 她只需悄悄瞧上一眼, 就能清楚明白, 了然于胸。

  书房不算大,烛台上点着三只蜡烛, 便能照的一室清晰。

  里头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见从窗户缝里刮来的丝丝风声, 但那声音也很细微,比不得祝苡苡件靠近的脚步。

  鸢娘心中忐忑。

  她害怕因为这下的事情,引得祝苡苡记恨于她。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也渐渐明白,这位救她的孟大人, 心中是有他的正妻的。只是, 这种感情很奇怪, 平时言谈间没有丝毫显露,只有两人见面时, 才可窥见分毫。

  她兴许对孟大人是有作用的, 但这个作用并不能长久, 甚至只要,她不再对他的事情起作用, 这位孟大人,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抛诸脑后。

  她不能因为与孟大人亲近而得罪他的夫人。

  她的处境, 既尴尬又危险。

  察觉到孟循淡淡睇过来的那眼, 鸢娘心头一颤, 下意识攥紧了垂落在衣袖间的手,慌乱的连连点头。

  “鸢娘知道了……”

  她声音有气无力,半死不活,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已经站在桌前的祝苡苡。

  然而此刻,祝苡苡却并没有察觉到鸢娘的紧张害怕,她只是难过的看着孟循。

  他没什么反应,只专注着桌上的画,差最后一笔,那幅图便要完成。

  孟循利落的勾下那一笔。随后,他将画卷放在一边的梨木架上晾干。

  祝苡苡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

  随即他侧目瞥向鸢娘,“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语气平静,称不上温柔,然而鸢娘却如蒙大赦。

  她心底悄悄松了口气,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忙不迭的朝面前两人一一行礼,而后离开了。

  鸢娘离开时特地将两页门扉合上,这么一来,里面动静如何外头就难以轻易听到。

  安静了片刻,祝苡苡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夫君要鸢娘同你一起出去,是有什么事么?”

  她指尖狠狠掐着手掌,才能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

  “公务而已,无需多想。”

  简单的几个字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他并不愿在这事上赘述。

  在这时,祝苡苡才清醒地意识到,孟循确实是和曾经不同了。

  如果是以前她问这些事情,他不会是这样搪塞的态度,至少,他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而不是用公务这两个字就敷衍过去。

  在来书房之前,她想好了应该对孟循说的话,有许多许多,可偏偏碰上了他,她却怔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祝苡苡将视线偏开,猝不及防看到了摆在花梨木架上的那幅画。

  是几日前孟循曾经开口跟他提过的那幅寒鸦图,不过这回,他将两幅画并做了一幅。

  祝苡苡以前就知道孟循极擅工笔,如今看到这幅画,依旧忍不住感慨,他仿制的这幅,和原样别无二致。

  可他仿这幅画做什么?

  只因为鸢娘喜欢吗?

  “夫君画这幅画做什么,我不是已经将那幅寒鸦图送给鸢娘了吗,怎么还需要重画一幅?”

  孟循心中浮上几分不耐。

  这幅画,是找到跟陈将军那桩案子幕后之人的引子,他需要用这幅画,去追查落款的“蓬蒿居士”,可若是用原画,便增加了一分风险。

  他不想,也不愿和她将前因后果说清楚,一来,会影响他的计划,二来,祝苡苡不知情才最为安全。

  他眉心微蹙,随口道:“这幅画,是鸢娘已故母亲的东西,虽不知为何辗转到了你手里,但这幅画对于鸢娘来说有极重的意义。既然如此,便不能随意对待,原先的那副,她好好收着,现在这幅,我会赠予她挂在房中。”

  “对她重要,就值得你这样小心对待是吗?”祝苡苡看着孟循,心里又酸又胀,“这幅画若真是这么重要,你当初直接和我说便是,又何必绕那么多弯子。”

  或许,那几日前,温柔待她的孟循,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可笑,她还觉得,孟循会如那日一般长长久久下去。

  这才过了几日,她才开心了几天啊。

  孟循不想和祝苡苡在这上面牵扯太多,他冷了脸,沉声问道:“你半夜来书房找我,就只是为了这么一幅画?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先回去吧,早些歇息。”

  祝苡苡咬着唇轻轻舒出一口气,她收敛了面上的情绪,沉心静气。

  “我确实是有事来找你的,孟大人。”

  孟循面上露出几分怪异,似乎是不怎么习惯祝苡苡这样称呼他。

  “你说。”

  “我今日,去参加礼部尚书张大人的妻子张氏主持的赏花宴,我遇到了张大人的次女,也就是礼部侍郎薛京的夫人,薛夫人对我说了几句话。”

  她语气稍顿,暗暗观察着孟循的反应。

  孟循嗯了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薛夫人对我说,孟大人在苏州府救下鸢娘的事情,已经成了一桩风流韵事,为京中不少人知晓。”

  孟循没什么反应,他早料到了这些,他之所以不刻意隐藏行踪,就是为了引出背后关注陈将军这案子的人。

  尽管他因此受了伤,但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事情确实按照他早先预料的那般发展。

  甚至仅此一遭,费昇捉到了一条线索,追查到了不少与当年事件可能有所联系人。

  这于他而言,利大于弊。

  思及此,孟循唇边漫出几分笑,“那又如何,不必在意。”

  好一个那又如何,好一个不必在意。

  祝苡苡气急反笑,她红着眼嗤到,“那孟大人考虑过我吗?考虑过你做这些事情,我当如何,我的处境,又会如何,这些你想过吗?”

  她声音不算大,却含着浓厚的讥讽。

  祝苡苡眼睫漫出的泪,让孟循稍有愕然。他没有想过祝苡苡会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她眼底有浓浓的无奈和哀伤,这些尽数落入了他的眼中,让他心底泛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不希望看见祝苡苡这样。

  见孟循看着自己哑然失声,祝苡苡的笑意更加放肆,“孟循孟大人,你是有妻子的,你做这些的时候考虑过你妻子的名声吗,想过你的妻子可能会沦为其他官员夫人的笑柄吗,你有想过吗?”

  孟循眉心拧起,他抬手想去牵她,却被她一把拂开。

  “孟循,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嫁给你已经有七年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我体谅你失忆,体谅你不记得我了,可是你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我,你让我怎么再继续做这个孟夫人。”

  孟循垂下手,片刻后恢复了冷静,“祝苡苡,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

  祝苡苡没有说话,只呆呆的看着他,好像除了刚才那一小会儿的茫然外,他给她的反应,就再没有其他的了,无论她怎么难过怎么伤心,她都是那个对所有事情都淡然处之的孟循。

  她看着他,仔细的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曾经孟循的影子,哪怕是一点点,可惜,不管她怎么努力,现在这个人和以前的孟循天差地别,毫无共通之处。

  除了这张脸,她再找不出一点孟循的痕迹。

  祝苡苡轻轻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好。”

  说完,她转身离去。

  她给他时间,他会给她时间。

  她那么喜欢他,她当然不会轻易的放弃他。

  祝苡苡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支起罗汉榻边上的窗牖,借着月光,看向院子里那两株盛开,正好的墨菊。

  她记得,这两株墨菊是他们还在徽州府的时候孟循送给她的,她不舍得将两束这样好的花就这么留在徽州,还特地移了一小株带来京城,这么多年过去,墨菊长势一直都很好。

  红中透着黑,黑中又掐着点红,这样珍贵的品种在哪里都是不多见的。

  萧索的秋季,万物凋零的秋天,墨菊却正是盛放的时候,等到秋季一过,墨菊就会渐渐枯萎凋零。

  美好的事物总是勾人回忆,想起曾经,祝苡苡忍不住唇边浮起一点笑。片刻后,她将窗牖合上,低声唤来外间的忍冬和银丹。

  脱簪拆发,换了寝衣,她没甚反应的躺回了那熟悉的四合纹架子床。

  她盯着丁香色的幔帐,随后缓缓合上了眼。

  以秋为期,墨菊谢了的话,她就不想再等孟循了。

  *

  这几日,孟循分外忙碌。

  甚至连前些时候嘱托南直隶刑部主事罗英去查的事情的回信,他也未来得及去看,只将那封信夹在书橱里一本不常翻的书内。

  替陈将军翻案的事情,已然有了眉目。

  那幅寒鸦图的落款,并未附记真名,只留下了“蓬蒿居士”的落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幅画作,论工笔而言确实算得上品,意境深远,细品起来,余韵绵长。

  可这几日,他与费昇二人调用所有关系,暗暗查遍了京中大大小小数百家画坊,却并未再找到一幅落款为蓬蒿居士的画作。

  夜市也好,鬼市也罢。那些名罕的画作,别说是落款就连运笔画风,也没有一副与这寒鸦图相似的。

  这实在稀奇,这样属于上品的画,无疑是出自大家之手。可偏偏却仅有这一副大家之手。

  出现这种事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有人将这蓬蒿居士的画作全部买了去,其二,是这位蓬蒿居士还有别的名字。

  无论如何,事情不能就这样罢休。

  孟循和费昇都是极有耐心的人,他们不会轻易就断掉这一条可以往下查探的线索。

  半月之后,倒确实被他们查到了些东西。

  有人在各大画坊收画,他要的画,就是寒鸦栖枝。且此人出手阔绰,对于送上门的画,都十分大方,一一收下了。

  这事情实在蹊跷。

  孟循遂仿了一幅那寒鸦图,让鸢娘做了那个献画之人。

  但在此之前,他带着鸢娘,先见了督察院的左佥都御史周访。

  周御史是朝中有名的忠直之臣,曾多次在太和殿前死谏。数年纵横官场,向来都有清名,只因不懂迂回之道,官位总是升升降降起伏不定。

  为什么要找这位周御史,原因也很简单。费昇从那埋伏孟循留下的活口中,套到了一条线索。那设伏的背后之人,出身督察院。

  不说旁人,至少督察院中的周御史,是值得信赖几分的。

  孟循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他不能错失良机,不能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同鸢娘一道去拜访了那位周御史,而鸢娘也不负所托,声泪欲泣地将全部的事情一一说于那位周御史听,周御史听了愤慨激昂,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会帮助她。

  孟循准备好的对策甚至派不上用场。

  尽管如此,他也并非全身心信任周御史,但至少,明面上周御史可以帮他在督察院做些事情,至于是否能够信赖,则看一步行一步。

  这日,他与鸢娘才从周御史处归来。

  夜色如墨,他让鸢娘回了西侧院,自己则继续在书房,翻着,从刑部衙署带来的卷宗案例。

  陈将军当年军功赫赫,又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与其有牵连的官员在朝中几乎达到了半数。

  这些人,要逐一排除,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差不多亥时四刻,孟循有些疲乏,他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整好,出了书房。

  竹青站在一边,低垂着头,见孟循过来,复又抬起头,眸光微动,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孟循眯着眼捏了捏眉心,只用余光便查出了竹青的忐忑。

  “竹青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竹青心头一震,面上有些慌乱,随后,他缓缓开口,“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银丹,两个时辰前来过。”

  孟循神色一凛,“为何不与我说?”

  竹青几乎要把头埋进肩膀里,他颤颤到,“大人进书房时,说过不许……不许旁人来打扰,我,我就没有通传。”

  “下次,夫人若是遣了身边的丫鬟过来,你便放她进来,不要再拦了。”

  竹青赶忙低头说是。

  竹青已经走到一边,孟循走出屋檐,暗暗朝侧边的竹屋看去,那边漆黑一片,似乎早早的便灭了灯。

  这时候,祝苡苡应该已经睡下了。

  孟循复将竹青叫了回来,“夫人喜欢的雪片糕,明日再去买一些来送去她院子里。”

  竹青又是连连点头。

  “这段时日,夫人可曾出去过?”

  竹青想了想,回答到,“没出去过,基本上都待在院子里。”

  “做什么?”

  “呃……应该是做女工或者是,侍弄院子里的花草。”

  说到后头,他不由得声音小了几分。

  孟循面色一松,“好,我知道了。”

  *

  不知为何,自从那日和孟循谈过之后,祝苡苡心中释然了许多。她不再将目光都放到孟循身上,孟循如何,她都不去在意。

  那些送上门来的请帖,她大多都以身体不适推辞了。

  便是真的对孟循有什么影响,她也不想再去管了。

  但要说她这几日过得枯燥乏味,确实远远谈不上。

  她名下的酒楼铺子都需要人照看,也差不多到了对账的时候。她让忍冬去外头将账本拿来,自己一一查过之后,再叫人送还回去。

  闲暇之余,她也会做做女工。

  她已经许久没有穿过自己绣出来的衣裳了,从前是没有那个精力,时间现在有机会了,她也愿意试试。她的绣工,磨练了这样多年,已经不比外头那些绣娘差了。

  一来二去,时间便一点点过去。

  只是偶尔她会掀开窗牖,去看院子里的那株墨菊,墨菊开得很好,十分漂亮。

  连贴身伺候的忍冬银丹都觉得,祝苡苡是彻底放下了。

  然而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还抱着那么一丝幻想,甚至希望那幻念能成真。

  她还期待着曾经那个视她若珍宝的孟循能回来,他们之间,会和从前一样没有阻碍。

  她是人不是草木,又怎会无情。她在少女慕艾的时候就,喜欢孟循了,后来又嫁给他,和他朝夕相伴了将近七年。孟循是除了爹爹之外,于她而言最亲近的人。

  扪心自问,她从来是个干脆果断的人,可偏偏在对待孟循上,她放软了态度,愿意再给他一些时间。

  毕竟院子外的墨菊还开得正好呢,秋天还未曾过去,她还能等的。

  孟循要较前些日子更为忙碌了,很少回家,几乎日日都待在衙署,以前是回来休息的,但近些日子少了很多。

  祝苡苡不算迟钝,她知道孟循是在忙着公务。甚至,有些事情还特意瞒着自己,不愿让自己担心。

  于是,天色半昏,从门房那边得到孟循会回来的消息,祝苡苡让忍冬和银丹在小厨房准备了一桌子他喜欢的菜色。

  她遣了银丹去叫孟循。

  一刻钟后,银丹去而复返。

  她并没有领着孟循过来。

  银丹担心她不开心,于此,还十分自责。

  祝苡苡无奈,却也只得宽慰她,“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我让你去做的事情你做了便可。”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心里也忍不住失望。一夜过去,她觉得,那盛放的墨菊似乎添多了几分萎靡的痕迹。

  即便隔日中午,竹青从外头带来孟循吩咐他买的雪片糕,这样的失望也未曾减缓。

  雪片糕分明是甜的,可她吃进嘴里却觉得又苦又涩。

  再没有往日那样甜丝丝的,能让人唇角咧起的味道。

  身边忍冬看着祝苡苡闷闷不乐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疑惑。这糕点是夫人最爱吃的,还是大人特地嘱咐让带过来的,为什么夫人却一点都不开心呢?

  想到这里,忍冬轻声问道:“夫人,是不是这雪片糕今日做的不好吃?”

  银丹也觉得奇怪,这雪片糕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差别,甚至,要更整齐一些,一块渣都没有掉。可夫人却不如以往吃的开心了。

  祝苡苡迎着两人关切的目光,扯着唇角笑了笑,“许是早上吃多了,还撑着呢,所以才吃不下,我也没胃口了,不如剩下的这些忍冬和银丹分了吧。”

  “我去外头坐坐,你们两个别跟过来。”

  她说完便从罗汉榻上下来,趿着绣鞋去了院子里。

  忍冬和银丹对视一眼,随即透过支起的窗牖,朝祝苡苡的方向看去。

  她搬了把小杌子,坐在一株墨菊旁边,双手托着腮,看着那墨菊暗暗发呆。

  已是临近季秋之期,栽满花草的院子里却仍旧一片生机,除了那株极为亮眼的墨菊之外,旁边的海棠花木槿花同样十分漂亮。

  “那株墨菊,是夫人七年前从徽州府带来的,是么?”

  往日面上总是挂着一片喜气的银丹,今个面上也添了几分惆怅。

  她点了点头,“这株墨菊还是大人送给夫人的,那会儿夫人和大人还没有成亲。”

  两人相顾无言,再没有说话。

  *

  时日渐长,当年诬陷陈将军的幕后之人也渐渐浮出水面。

  出乎孟循所料,那些两朝元老,似乎要比他这个而立之年的人,还要更加沉不住气,只不过抛出了个陈将军的后人,便显现出一片仓皇。

  事情虽已经大抵水落石出,可这案子实在牵连甚广,即便孟循费昇费尽心力,拿出了不少证据,也只不过是替陈将军正名罢了。

  那些当年对陈将军狠下毒手的人,皇帝却并未打算处置。

  只不过其中一个微端末流的薛京,就已经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又更何况是内阁的那位权倾朝野的大臣,更何况皇帝的生身母亲,已故的孝贤皇太后。

  即便当今皇帝和已故的孝贤皇太后没有太多母子情分,皇帝也绝对不会允许有任何污名再落到自己的生身母亲身上。

  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皇帝亦是有名的孝子,生身母亲和抚育自己长大的太妃,都得到了无上荣华与尊重。

  以此,孟循便知晓,替陈将军翻案的事,他已经做到了尽头,剩下的,他不该做,即便做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离开南书房,孟循不自觉抬首看着晴朗明媚的湛湛青天。

  朱墙金瓦,晴空朗朗。

  可他却觉得头顶上拢着一层雾霭,遮天蔽日,他再如何,也没有办法将这曾分明轻薄的雾霭扯开,那上面压着陈府上下两百多口人的性命,看似轻,实则重。

  与他并肩而行的费昇,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我都应该知道。”

  孟循牵起唇角,微微晗首,“是啊,你我都该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陈将军背负的污名终被洗刷,皇帝也将因翻此案名留青史,圣母皇太后也不必因此背负污名,全了皇帝孝心和仁慈。

  而他孟循,也因此案擢升刑部郎中。

  这结果,已经很好了。

  两人一道走到宫门口,费昇还有些其他的事,便与孟循倒了别,只是在临别之际,他神色突然又正经了几分,语重心长的提醒孟循。

  “我们这回,可是将礼部的那两位得罪了个遍,以后行事切记小心。”

  共事将近一年,对孟循,费昇也算有些了解。他大胆,从不畏惧强权,却又深谙为官之道。在此之前,他曾听过翰林院中孟状元素有贤名,可见其应是极善处理同僚之间的关系。

  他分明可以低头,不去得罪那位礼部尚书,可他偏偏没有。

  看着孟循远远离去的背影,费昇心中百感交集。

  但他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想了片刻,便转头离去。

  孟循难得这样早回家。

  处理完手上的案子,这几日,他也将自己与祝苡苡间的事情,想得很清楚。

  从罗英那边传来的消息,当年他的婚事确实不是纯粹的报恩。

  他的妹妹孟兰复发恶疾,性命垂危。那年他寻遍徽州府城中的大夫,尤其是闻名诸多州府的那位游大夫,无一例外,所开的药方都需要三味极为罕见的药草。

  他费了许多功夫,仍旧筹谋不到那三味罕见的药草,而就在这时,徽州府富商祝佑找到他,不仅提供了那三位罕见的药材,更是替他寻来了调养的大夫,照顾孟兰,直到孟兰病好。

  他感激不尽,遂在祝佑提出想与他结亲的时候,并未犹豫就答应了。

  自十四岁那年,因父亲被富商诱骗,父母双双病故,孟循便格外厌恶富商。

  若不是富商想买官鬻爵,谋夺他父亲手中的名画献给当初的江南总督,他家何至于落到那步田地。

  一切的起因都是贪念。

  但在那时的孟循眼中,祝佑是不同的。祝佑是远近闻名的良商,徽州府大大小小的府学县学都有他出钱修缮的教舍,甚至在许多年前徽州府遭逢旱灾的时候,祝佑也慷慨解囊,散尽数半家财。

  孟循并不是食古不化,迂腐刻板的人,他既然欠了人恩情,自然得有回报。

  可那时他并不知道,之所以他寻遍全城都找不到那三位罕见的药材,是因为祝佑早早就命人在府城收购了那三味药材,甚至附近州府的他也一并收下了。

  祝佑是徽州府商会有头有脸的人物,药材行的人,不会不卖他这个面子。

  他特意将此事隐藏了下来,为的就是不让孟循知晓。

  罗英虽是南直隶的主事,但查起这桩陈年旧事,也费了他不少功夫,以至于晚了几个月才将这消息送到孟循面前。

  他和罗英是同榜进士,两人相交已久,罗英为人如何,孟循清楚。罗英不会,也没有必要在这事上绕这样大一个弯子去骗他。

  也就是说,他与祝苡苡这桩婚事,是祝佑谋夺来的,并不干净。

  孟循让墨石传信与罗英,托他查探此事时,他心中便有猜测,得到这样的消息,他并不算意外。

  而即便知道这些,他也并不打算要找祝苡苡盘问些什么。

  他很清楚,这件事情和祝苡苡并没有关系。

  虽然,他依旧不能想起,这七年他和祝苡苡发生过的,经历过的事情。但他知道,如果祝苡苡真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曾经的他,不可能会和她共度七年。

  甚至,按照祝苡苡所说的,他应该是很爱她的。

  孟循不想,也没有精力再去找一个那所谓贤惠的妻子,祝苡苡既然能做七年,她当然也能陪他一生。

  这些事情,他知道了便可以了,他不打算去追究些什么。

  孟循将那封信折好,置于烛台前,一点一点亲眼看着那封信被火焰吞噬,渐渐变为灰烬。

  *

  枝头鸟雀低鸣,雾气渐渐散去。迎着夕微的晨光,祝苡苡梳妆后,着了身窄袖海棠花罗裙,在院中给花浇水。

  她察觉到那株墨菊似乎有凋落的痕迹,相较昨日,少了几片花瓣。

  红黑的花瓣落在泥土上,与泥碾作一片,花瓣已经干枯,细细看还能瞧出几条纵横交错的经络。

  祝苡苡将花壶放在一便,抬头望向栽在一边的老桂树。

  桂花树老态龙钟,树叶依旧繁茂,却再瞧不见那黄色细小的花蕊。

  原来,秋天已经差不多要过去了。

  距离她给孟循约定的秋日之期,已经没剩下几日。

  孟循还是那个冷淡客套的孟循,只不过相较几月前对她更加有礼罢了。

  但她祝苡苡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夫君。

  她这日要出门,梳妆打扮之后乘着车辇,去了京城的驿站。

  祝苡苡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徽州府那边传来的家书了,这实在算不上平常,她从徽州府回京的时候和吴叔叔说过,让他每隔一月便捎一封信过来。

  那会儿吴叔叔笑着答应她,说他一定会按照她说的每月捎一封家书过去,且只多不少。

  毕竟爹爹还是那般的身子,她身为爹爹的独女,关心再正常不过。

  但她去问那驿站的差使时,那差使翻开册录,仔细查看一盏茶功夫后,是这样回答她的。

  “上个月徽州府那边来的家书已经传去夫人您府上了,总共有两封。”

  那胥吏知道她是入品级的官员夫人,对她自是以礼相待,反复查验了好几遍,才小心回着话。

  祝苡苡听到他的话,不由得怔了片刻,“已经有两封来了,可我……怎么一封都未能收到。”

  “说不定是夫人您府上的下人忘了通秉您呢,您回去再问问,我这边已经仔细查过了,确实是有两封已经送去府上了,您不信看看?”

  说着,那人将册子递于她面前。

  上面赫然写着她家门房的名字,不会有错。

  祝苡苡低声道了句谢,马不停蹄地回了家。

  甫一进门,祝苡苡并未着急往自己院中而去,而是停下脚步,直直地看向面前的门房。

  门房姓吴,还称得上忠厚,却也会看人脸色,当初便是孟循挑了一圈,才将人带进家中的。

  见夫人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吴六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赶忙问:“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做?”

  “我的那两封家书,哪里去了?”

  吴六低垂下头,眼神躲闪,良久也并未开口说些什么。

  他虽没有说话,可祝苡苡却也能从他的反应中晓得家书的下落。

  家里总共就两个主人,一个男主人,一个女主人,能让吴六这般瞒着自己一声不吭的,除了孟循,还能有谁?

  祝苡苡定定的站在原地,她合上眸子,片刻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没再犹豫,径直朝孟循的院子过去。

  今日正值孟循休沐,他是在家的。

  身侧的银丹也赶忙拔腿跟上。

  祝苡苡到的时候,孟循正站在院中和鸢娘说些什么。

  他背对着她,他是何反应,她并不知晓。但她却能看到,站在孟循面前,和他错身的鸢娘。

  即便隔得不算近,祝苡苡也能看清鸢娘的神情。

  那双楚楚可怜的秋水眸里蓄着晶莹的泪,粉唇微张,娇弱的双肩轻耸着颤抖,仿佛孟循在与她说着什么无比震撼的事情。孟循口中的话落,在她耳里,犹如晴天霹雳,她根本无力承受。

  祝苡苡只犹豫了片刻便走上前去。

  “孟循,我有话要问你。”

  孟循看见是祝苡苡过来,面上竟不经露出些许喜色。

  他想起他当初与祝苡苡说的,他让她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陈将军的案子已经了结,他不再需要鸢娘,而洗刷冤屈的鸢娘,他也已经替他做好了安排。

  足够她回苏州生活的银两,以及,苏州府的几间铺子。

  皇帝赐下了不少东西,孟循也从自己的产业里添了一些过去。

  他向来恩怨分明。

  鸢娘既然在陈将军的事情上帮了他,他便不会吝啬对她的回报。

  只是鸢娘似乎还想要纠缠些什么,但他已经失去了对她的耐心,他不想跟她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

  “鸢娘你先回去,收拾准备好,隔日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他语气淡淡的,只是吩咐着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情。落在鸢娘的耳中,她便知晓,这事再也没有转还的余地。

  如果他再争辩些什么,非但得不到任何东西,反倒会引得孟循对她更加厌恶。

  毕竟她不是祝苡苡,不是他的夫人。

  压下心中的愤懑,鸢娘转身离开。

  片刻后,院子里只剩下孟循和祝苡苡。

  他迈步走到她面前,声音不自觉较方才添上了几分柔和,“有什么事情,你说。”

  祝苡苡昂首看着他,“我的家书,还给我。”

  是肯定而不是怀疑。

  在这里,没有人敢拦下她的家书,除了面前的孟循,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听见她平静无波的声音,孟循不由得皱起眉头,“不过两封信而已,何必如此着急。”

  祝佑和那吴齐都非良善之辈,即便他们和祝苡苡有亲缘关系,孟循仍担心他们的言行举止会影响现在的祝苡苡。他不愿意祝苡苡也变成他们那样唯利是图的商人,所以,自那日知道罗英那边的消息之后,他便吩咐过门房,但凡从徽州府传来的家书,需得先过他的目,再传给祝苡苡。

  这些时候,他忙着处理手中的事情,安排鸢娘的后路,忘记了去看那两封家书,自然,也就没有传给祝苡苡。

  “不必如此着急……,怎么就不必如此着急?你知道我爹爹现在怎么了吗?他出海的时候受了伤,中了风,不能说话,每日只有几个时辰能清醒,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才待了不到两个月,就匆匆从徽州府日夜兼程赶来京城……”

  “孟循……他是我的爹啊!你究竟为什么要扣下我的家书?如果他有什么要传来的消息,我错漏了,后面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你能告诉我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做吗?”

  孟循看着她眼底涌出的泪,面上哀切的神情,心尖也忍不住泛着疼。

  他不愿看到她这样难过。

  这一点,应该从来都没有变过。

  孟循招了招手,示意墨石去他书房,将那两封信件拿来。

  那两封千里外传来的家书,这会儿,才落到了祝苡苡手中。

  她应该高兴的,她的家书回来了,她没费什么功夫就从孟循手中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好难过?

  对啊……

  其实她本来不需要什么家书的,如果她一直都在徽州府,一直都能好好的看着自己爹爹,照顾自己爹爹,那么,她又要这样的家书做什么?

  是啊,她不该要这样的家书。

  祝苡苡吸了口气,她阖上眸子,攥紧了手中握着的两封家书。她的手很用力,指尖掐的泛青,家书也已经被她揉皱了。

  可她如果不这么做,似乎很难鼓起勇气对孟循说这句话。

  她心里想着,没关系的,揉皱了也没关系的,她待会可以把信给抻平了,她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吴叔叔传来的家书,从来都是誊写工整,用的最好看的小楷,她一定能看清楚的。

  “孟循,我们和离吧。”

  她好累,她一刻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去他的墨菊,去他的以秋为界,这个困了她整整七年的京城,她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