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翎舞的是一曲灵动的燕子舞。
流水轻扬的琴声轻轻抚奏, 一身湘妃色宫装的女子缓缓地上台来。
她以轻纱半掩脸,轻纱下的一对酒窝儿若隐若现,眼睛尤其灵气得逼人。
曼妙的细腰轻轻地扭摆, 如春日里南方堤岸的柳枝,纱袖在半空中划出涟漪,台下的人闭气凝神地看着。
闵天澈在安静地隐在人群里看她, 看她在纱帕下轻笑的样子,半掩之下,越发神似洞穴之上那位让他魂牵梦萦的少女的眼睛。
她的每一丝拂动,轻盈的袖角都随着旋转而扬起、飞拂时, 那轻纱袖就好似在他心头轻缓地掠过、挠动,苏得他双手忍不住挠紧了两旁的木扶手。
她的一颦一笑,每一个神态动作,都像春日回暖时, 照耀在他身上, 让他曾堕入过冰窟寒凝的血液一点一点融化鲜活的暖阳。
最后, 舞跳至高潮时,覆面的菱纱一下子被扯开, 一张灼若芙蕖、又仙如兰桂的脸现了出来。
场中认识赵长翎的人,看见这一刻的她, 都忍不住心惊暗叹了起来。
这...真的是那位被侯府从旮旯地捡回来的穷酸俗气的丫头吗?
如此一看,倒把她那位艳冠藁城的姐姐给比到地底去, 再回望旁边委顿在地的赵月娴时, 竟觉昔日让人惊叹的气韵已经不再耐看了,或者说不经看了。
长翎跳的这首燕子舞,是东昭的姑娘都会跳的,她跳得却比东昭姑娘要有仙气得多。
“好!跳得好!真想不到万顺的贵女也能跳一曲好的燕子舞!”
东昭皇竟然笑着给她鼓掌了。
尔后, 他的目光轻轻地掠过万顺帝,像是不经意地看了楚贵妃一眼。
“曾经,在朕的心中,也有一位女子这么为朕跳过这曲舞。可惜啊,如今她再也不肯跳了。”
赵长翎侥幸地获得了东昭皇一匣子金条的奖赏,十分地心满意足。
宫宴结束,赵长翎推着闵天澈离场时,东昭皇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这边了。
闵天澈在这场宫宴中隐忍了那么久,尽量不出现在视线中,尽量降低存在感,可终于,还是听见东昭皇喊他:“澈儿留下吧。”
长翎站着,所以在那一刻没能看见闵天澈眼里快喷薄而出的戾气,和恼怒到颤抖的杀意。
她只留意到他惨白的拳头搭在扶手上,一个劲地抖。
长翎突然伸手握住了他,语气温柔而坚定道:“殿下,您在害怕东昭皇吗?那没关系,长翎陪您留下吧。”
闵天澈错愕地抬头看了她。
·
一个时而癫狂砍人被万顺帝拘禁府里的皇子,如今住到了宫中,这里还有一个掌握万顺生杀大权的东昭帝,这几日,宫中的人都活得小心翼翼的,呼吸也不敢大。
闵天澈在宫里的时候,长翎也不能荒废给他的腿走路的练习。
太医说了,殿下现在的腿,看着筋脉已经差不多都通了,只要他不需要人扶,自己能独立站稳,那就代表日后能完全痊愈,能恢复成正常人那样了。
有机会能恢复像正常人,赵长翎当然积极争取啊。
“殿下,对!对!腿要这样迈开!嗯,您一定行!”赵长翎扶着他,让他沿着院前那条石板道上走。
“殿下的腿已经越来越有力气了,一会走完这一段,咱们来个小考,就考殿下独立站着,看能维持几下。”
长翎笑着看他时的样子分外温柔。
闵天澈不经意地移开目光。
“你知道了?”
“嗯?知道什么?”长翎眼睛灼灼地看向他,唇角微扬,似乎想等他自己说出来。
“没什么。”闵天澈又伸手拉住了路旁垂下的大榕树枝干,借以助力。
赵长翎笑着忍不住拉回他的手,娇小的个子挤了他跟前,笑靥如花:“好啦,不逗殿下了。长翎确实已经知道了,不过殿下这么干不怎么人道呢,要不是爹骂着说出,我还真不知道殿下您原来已经盘下他手里所有的铺子,姓端木的已经被您逼到绝路自毙了呢。”
长翎以一舞获得了东昭皇的赞赏,救了赵月娴的命,按上回约好的,长翎追出宫门找她爹索要银子答谢时,她爹一边给她写欠条,一边吼出了这件事。
闵天澈受不了她灼热的目光,用力想掙开她的手,黑着脸别扭道:“别以为我是为了你,赵长翎。你不过一个替代品...”
“你不过一个替代品,俗不可耐,能及月娴几分?是那赵济青瞎了眼得罪本宫,本宫不过对他施以惩戒,这事完全与你无关。”
闵天澈话才说到一半,赵长翎就已经咧着嘴,晃着一口细白尖牙,伶牙俐齿地说了他要说的话,让他无话可说去。
闵天澈:“......”
“殿下是不是想这么说呀?长翎学您说话,学得像不像?”偏生那嘚瑟的丫头还故意歪着头,一双闪扑扑的杏仁眸微微弯着看他。
看得他不自在,恼羞之下一把甩开她的手,在差点摔倒的关头恰好扶住了树干。
长翎吃了一惊,忙去稳住。
“殿下,是长翎不好,怪我。我不该戳穿殿下,害殿下害羞的。”赵长翎一脸疚色道。
闵天澈怒了,甩袖不许她扶:“确实是上回进宫的时候,荣阳侯那厮不知好歹,在父皇面前告状,本宫才会想教训他的!不是因为你!”
“好啦,我知道啦,殿下您不要激动嘛。”赵长翎笑得唇畔酒窝深深,像蓄了一罐子蜜。
闵天澈:“......”咋就有种有口难辩的感觉呢。
赵长翎继续扶着他在石板道上走。长翎见他走一步又烦躁不已地回头来看她,眼睛里恼火着似乎想解释什么,最后又只能憋屈地忍回去的样子,很想笑。
就在走到道的尽头时,闵天澈甩开了她的搀扶,独自站立着转过身来,终于组织好语言同她道:“赵长翎,当日赵济青因为周大人的事想参奏我,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你不是让他写下欠条,还要去找他要钱吗?到时候,你尽可问问他。”
赵长翎抿唇,她为什么要为这么点事大费周折去问?他刚才走了一路,想了那么久,原来才想到这么点事吗?
下一刻,她的注意力落在了闵天澈站直的腿上,笑意一点点下去,换成了惊喜。
“殿下!殿下!!快看!您可以独自站稳了!您终于可以不用依靠支撑,独立站稳了!!”赵长翎原地蹦起道。
连闵天澈自己脸上也有了丝不可置信的神色,他蹙眉低着头看了看身下的腿。
站立...他真的能站稳了呢...八年了...
“太好了!殿下的腿以后就能恢复成正常人那样了!!”赵长翎高兴忘形,握紧了他的手蹦跶起来。
一直虎着脸的闵天澈眉头也不禁松动,唇上起了丝上扬的弧度。
“啊,对了,殿下,其实爹跟我说过上回进宫遇见您的事了。但是他说的版本似乎跟您说的不大一样。他说您当时特地追上他,当面质问他,似乎是对他偏爱赵月娴,而我不得侯府宠爱才被骗到皇子府的事耿耿于怀,听那口吻说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殿下您在给我抱不平呢。”长翎想起他最后的话,笑着续回他道。
“啪哒”地一声,闵天澈的腿就站不稳摔倒下来。
·
六皇子能站得起来的事,即便长翎和李公公等人闭口不说,也大有人传扬出去。
没过多久皇上也知道了。
这些日子东昭皇住在宫里,给皇帝心头压下了重负,唯独六皇子双腿渐趋康复的事能令他心头畅快。
于是,皇帝特地召了闵天澈和赵长翎来到中慈宫,想在那里给他设一个小小的庆祝宴,只有他和楚贵妃、周太后等人。
闵天澈本不愿去,李公公被上头的压力压着,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去哀求长翎:
“皇子妃,陛下有意要与殿下好,请您一定要帮忙劝劝。”
长翎一脸无奈:“可是,殿下什么性子相信公公也知道,他不见得听我的。”
李公公压低嗓子:“皇子妃,庆祝宴皇上会有赏赐哦,对了,听秦太医说,皇上已经知道,治理殿下的腿,皇子妃居功不少,这次把您也召去,可能要给您赏赐不少赏金哦!”
“真的??”长翎眼眸一亮,抿了抿唇,眼珠狡黠地转动起来。
闵天澈最终不情不愿地答应去了。
赵长翎一身装扮过后,也欢欢喜喜地跟随闵天澈身后,前往中慈宫去了。
到了中慈宫后,才发现赵月娴也被周太后带来了。
赵月娴经过上回差点被赐铜.阳的事,现在已经不大说话了,但周太后强将她拉来,为她争取机会,她又一想必须要努力上爬有了地位,日后才不会有被人拉出去当舞姬的可能,就又强打精神微笑着挽起周太后在席间聊天调动气氛。
皇上和楚贵妃则坐在一旁,二人各自抿茶想事情,都不怎么说话。
闵天澈一来,气氛又凝了凝。
赵月娴看见闵天澈,就自觉尴尬。一看见赵长翎打扮得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仙姿容貌,又无意瞥见她手腕处那一串琉璃珠串,她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皱眉垂下了头不说话。
见几个人各自都不说话,倒是周太后开腔了:
“澈儿,听说你的腿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你父皇特地在此设宴,咱们好好地吃一顿替你庆贺。要不是东昭皇还在,也不必如此低调了。”
太后金口难得开,可闵天澈只是刚到时冷淡地朝众人见过礼后,就一直不说话了。
场面越发尴尬,长翎看不下去,便率先上前一步福身回话道:“回太后娘娘,殿下他今日练习累了,人有些倦。长翎先替殿下谢过陛下和娘娘设宴。”
周太后虽然不姓赵,但她是老荣阳侯爷的义妹,和赵济青关系颇好,在朝中可以说太后是依仗着荣阳侯势力存活的,陛下也不是她的亲儿。
所以她看着赵月娴的时候,眼神像看着亲女儿似的,可看见赵长翎,却又会像赵济青对长翎的态度,淡淡的。
周太后随便敷衍了几句,挽回面子就让他俩就座了。
闵天澈是个天生就不会让旁人舒适的气质,落座没多久,看着气氛凝重,他就雪上加霜冷冷地出声讽道:“既然不是真心要设宴庆祝,大可不必搞些虚的,父皇有话要对儿臣说,直接召儿臣过去就行,至于是不是将儿臣当工具使,儿臣倒不大在意,也不是一场宴席能弥盖的。”
皇上一听皱了眉:“澈儿勿要误会,方才朕只是为着东昭皇的事有些烦心,加之和你母妃有些意见不合,吵了几句而已。你的腿能康复,朕还是高兴的。”
“吵了...几句?”闵天澈继而将目光转到楚贵妃身上。
楚贵妃避开了他的目光,眼神碰触到他时,立马有些不适地移开了。
“母妃大概是...觉得儿臣恶心了吧?”闵天澈眼皮微垂,装作不在意讪讪地道,桌沿下,他膝盖处被自己惯性地用指甲一遍又一遍地刮着,已经刮出了鲜血。
长翎本来在喝茶,低头看见他的手挠膝盖已经挠得鲜血淋漓,大吃了一惊,慌忙伸手抓住他手。
“殿下!”长翎瞪大了杏仁眸,低声喝止道。
闵天澈冷冷地拍甩了她的手,吃痛之下长翎只好又收回了手。
楚贵妃脸色很差,低着头一直没说话,突然“唰”一声从座上站起,朝皇上声称不适,要提早告退。
闵天澈嗤笑了一声,将手中擎着的酒盏和着鲜血一饮而尽后也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