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彩结束之后, 大街上的人慢慢都散了,水泄不通的街道也仅是比往常热闹一些。李穆这才和秦月离开了酒楼去找芷安会和。
找到人时,芷安的脸红扑扑的,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害羞的,熟悉的人就知道那是高兴!秦月有心想问,又顾于李穆在场没有开口。
最后等太子找过来时, 几人又一起去长安坊用晚膳。这一路李穆事事询问秦月的意见,客气的让秦月有些毛骨悚然。
天色渐晚, 几人才各自回该去的地方。
看人走远, 李穆的脸就沉了。
屈庐从旁边一侧走了出来, 他今日是普通百姓打扮, 放人堆里绝对不会认出的那种。
硬着头皮走到李穆面前:“相爷, 属下无能。今日奏曲的人实在太多,观看的人都没怎么投赏, 属下虽找了不少人扮演观看人去投赏钱,可芷安公主豪掷那么一大笔, 属下若派人马上跟上,势必会引人注目。”
李穆沉着脸的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做好了万全准备?”
屈庐的头更低了。
李穆今日准备了礼物, 本想拿到月老线再与秦月诉说心意, 没想到大好的计划被芷安破坏了,现在只能拿着礼物回去。
心情不好, 也不想那么早回府,手里转着串珠, 默默往前走,许是气势太过骇人,周围人群自动退散。
不远处有人议论纷纷。
“这两人看着就像父女,没想到居然是夫妻。”
“老夫少妻, 等男人真老了女人就苦了。”
李穆本来目不斜视,可听到这话却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往声音来源处于一看,原是有一中年女子在乞讨,她的身侧躺着一个老叟。
确如旁人所说,看着很像父女。
那女子脸上有干涸的泪痕,嘴里不断的说着:“求各位老爷夫人给点赏钱吧,我相公重病实在无力救治。”她的声音因为一直说话而嘶哑,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
李穆就那么站着。女子看到他衣着价格不菲,眼里慢慢闪出了神采,又因李穆久久不动而渐渐暗了下去。
“屈庐。”李穆的手指紧紧的捏住了串珠,嘴唇微微有些颤动,“你差人将这老叟送去医馆,好好安顿。”
那女人听到这句话,眼里闪出了希望的光,泪珠大滴大滴的落,不停的对着李穆磕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头磕破了皮都不曾发现。
李穆转身离去,感觉每走一步脚下都重若千斤。
等进了宫告辞了太子,秦月才问起芷安:“公主今日可遇到了什么喜事,一晚上笑都没有停过。”
芷安是个对熟悉的人不太藏得住话的人,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今日的斗彩可太精彩了,特别是最后一个人,居然跳舞能跳的那么好,我给他打赏了百两黄金,他就拿到了月老线。”
说到这,芷安将手腕的袖子往上一拉,只见上边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线。
看到秦月错愕的脸,芷安得意的说:“那位公子是石岩人,石岩也苦受干旱折磨,听到斗彩是为干旱祈福就上了台,没想到居然拿到了月老线。不过他没有心爱之人,就将红线给了我。那么多人辛辛苦苦表演就为了这根线,没想到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手。”
秦月心想,你确实不费吹灰之力,你只是付出了够三十人衣食无忧过三十年的一百两金子而已。
看芷安还在那看手腕的线,又问:“你知道月老线怎么用吗?”
“不就是系身上吗?”芷安又伸出手腕在秦月眼前晃了晃,“我一定能找到个如意郎君。”
“可我听说月老线要送给别人才有用。”
“那得对认识的人之间吧。我们这样素不相识的送了就送了,月老也不管的。再说石岩又没有月老,他拿了线也没有用。”
秦月总觉得奇怪,不过这二十年若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她不知道也对。
那就不说了吧,以后两人估计也遇不上。
路再长也有走完的一刻,自欺欺人也有欺骗不下去的时候。
李穆坐在书房,昏黄的灯光照耀着书桌,桌上摆着一个檀香木的匣子,李穆不用打开就知道里边有一支漂亮的金钗。如果没有芷安的节外生枝,这支簪子今日应戴在另一个人的头上。
屈如轻轻的扣门。
“进。”
门吱吖一声,再黑暗中显得特别明显。
“禀相爷,那老叟与他夫人均已安置妥当。”屈庐言简意赅,“那对夫妻虽然年纪差的多,可情比金坚,虽无子女,可相携到如今感情也未曾褪色。”
“你下去吧。”
门又合上了。
李穆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好像随着这口气离去了。
他缓慢的将檀香木的匣子打开,轻轻将腕中的沉香木手串取了下来,小心摩挲,因为今日情绪太大,上边有了按压过的痕迹,又将珠子与簪子放在一起,
良久,终于狠下心一把盖上盒子,唤了人:“将这匣子放进库房,好生收着。”
芷安虽没怎么出过宫,可大曲宫却有单独的人每日给她讲近日引起讨论的大事。
今日最引人注目的无非就是斗彩。
秦月这才知道,昨日斗彩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芷安豪掷一百两黄金,也不是石岩族人拿了月老线。而是史国公府嫡出小姐史真拿到了月老线,当众送人,然后被拒。
拒绝史真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不过这消息其他人不知道。
秦月想起昨日用晚膳时太子面无异色的样子,不由感慨储君果非常人。
芷安也是唏嘘:“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皇兄心中哪有儿女长情,而且父皇母后总和皇兄说表亲不能成亲,皇兄根本不可能对史真产生念想。据说皇□□母以前学过医术,跟随师父行医之时见到不少表亲成亲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可毕竟无凭无据,不好妄言,所以知道这消息的现在只有父皇母后加皇兄和我四个,哦,现在加了一个你。”
秦月听了最后一句话压力倍生:“公主这话说的,我好像知道了不得了的秘密。”
“哪那么严重,不妄言不果是说了也没人信。表亲联姻可是稳固家族关系的利器,别人就算知道也不可能信的。譬如刚刚谋逆的安王爷,他也知道,可他还是娶了史家人。”
秦月点了点头:“你说这话也对,不过天圣皇后英明神武,她说的话一定是真的。”
“红红,你对皇□□母的信任都快比得上我父皇了,父皇也是皇□□母说什么就是什么,绝对不怀疑。”
提起信仰之人,秦月少有的严肃:“天圣皇后之作为,是我心之所往。”
“这话说得好!”太子大步踏入正殿,“芷安你就缺了申女官一样的想法,才成日无所事事。”
“哼。”芷安不与这些俗人计较,“皇兄来干什么,一会就要去上书房了。”
“今日太傅告了病假,不用进学了。”太子解释完又说了来意,“我听说你得了根月老线,特来讨要,祈求月老给我个优秀的太子妃。”
芷安能知道史真给太子送红线,太子自然也能知道芷安得了红线,当然他来要红线也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芷安将手腕背到身后,一脸不满:“你我就知道你见不惯我得了好东西。史真不也送给你了,你怎么不收?”
秦月在一旁听得偷笑。原来二十年之间红线的说法果然没变化,昨日的说辞不过是芷安的歪理。红线哪有说收就收,说送就送的,不过是太子殿下不想芷安收男人的月老线而已。
在向皇兄讨要了一大堆好东西以后,芷安念念不舍将红线递给了太子:“你若是给我找了个好皇嫂,这红线可得还我。”
太子忍不住伸手敲了敲自家妹妹的头:“红线要真的有用,还给你坏了我姻缘怎么办?再说我还能让人欺负你不成,年纪小小就想找驸马。”
说完,又对着秦月道:“平日辛苦秦女官了。”
说完匆匆就退了。
芷安隔了小会才反应过来,差点追上去骂:“你是不是说我不省事!”
既然不用进学,芷安自然高兴,与秦月盘算着有些什么东西可以一起玩。
秦月却想起了太子的话。
“太傅今日告了病假。”
身体得如何不适,才会告了病假。
鬼使神差的,她说了出来:“太傅告假,作为学生,我们理当探望。”
芷安自然是不想多看李穆一眼。可她一想到去看望李穆就可以出宫了,心情立马不一样了,马上就自告奋勇去找皇上。
作为宰相,李穆其实平日也不是丁是丁卯是卯的当值,除了必要的朝会,其他日子若是有事也会离开一下。这么郑重其事的告病假,可是少有。本就应该派人前去看望,既然芷安自告奋勇,虽然别有用心,也是可以的。
秦月一时冲动出了主意,知道可以去看李穆,一时之间突然想不到该准备什么,也不能空着手去。
二十年前准备的刀已经送过了,而且看望病人也不能送兵器。可礼貌这个身份也没什么缺的。
思来想去,视线落在一侧的笔墨上,终于还是想出了一个主意。
裁好了纸,笔舞银钩,一张完美的护身符就好了。然后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好好将它折了起来。这个折纸,其他人绝对没办法全须全尾的将它打开。
去的秦月都在思考,见了面要说些什么,若真的病的严重,可要回告诉阿易前来看看。想了这么多,可到了李穆府邸,磨磨唧唧许久才下了马车,没想到没见到人。管家以李穆身体不好,且男女大防拒绝了两人的看望。
如此一来,芷安更是高兴,与管家客套了一番,拉着秦月就走了。
秦月一路心不在焉,也不知道被芷安拉到哪去了。
李穆上次请她们用膳都没有注意男女大防,这次还有皇帝御令都没有见到,是真的病到见不了客,还是因为这次没有申欣嘉?
李穆见到秦月送的东西时,正在钓鱼。
“老爷,秦女官说这护身符是高僧开过光的,你带了百病全消。”
他并未生病,告假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不知如何再见她,想不通,便先不见也罢。
秦月送来的护身符放在一个精致的荷包里,那荷包一看就是宫中出品。
护身符用的是一种挺复杂的叠法,却被李穆轻而易举拆开了。
符咒倒是符咒,不过字迹很眼熟,墨迹干的也不算透。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笑,笑里带着满满的宠溺。
起钓收杆,他今日本就不适合钓鱼,心不静,意不宁。
可所有的不平一切在见到护身符的一刻烟消云散。
这二十年,最开始他疯狂的想找到那个人,可无权无势他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的十年,他想找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以及一次见面。
而现在,却又一点点多了奢望,这一切都太美好了,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给了他当头棒喝。
二十年前他们都十六岁,而现在少女依旧是少女,但他已经年近不惑,他已不配!
芷安带秦月去了水月阁。
“听说这里的饭菜是京城一绝,没点门路都订不到席位,咱们先去碰碰运气,若进不去,不知道拿你们秦国公府的名头可成?”芷安在马车上对今日的安排很是期待。
“水月阁的好,对比的是普通百姓。皇宫之中的御厨各有各的绝招,哪是宫外一食肆比得上的?”秦月吃过不少次水月阁,自然知道它的水平,“也不需要秦国公府的名头,我在那有特权。”
将下人留在门口,秦月轻车熟路带芷安进了去,倒是碰到了熟人。
“颖王殿下,史女官。”
颖王皱了皱眉头:“芷安你不会是被人带坏,偷偷跑出来的?”
这话暗示秦月就是带坏她的人。
芷安不满:“我今日出宫,可是奉了父皇口谕去看太傅的。三皇兄可不要瞎猜。倒是你不好好当值,原来是佳人有约了。”
被点了名,史真也不示弱,不卑不亢:“公主说笑了,我如今在女官署当值,与颖王殿下有些公务往来,今日忙到了这个时刻,颖王才邀我尝尝这京中一绝的水月坊。”
芷安自来不喜欢史家人,皇上也不勉强她的喜好,故而她少有的拿出公主的仪态:“既然我们各自有事,就不打扰了,自己吃自己的。”
史真抿唇一笑:“公主有所不知,水月阁名气大,入席得先预定,这个点怕是都订完了,不若一同入席,省得败兴而归。”
好像被人耀武扬威了,芷安看向秦月。
“不劳两位费心,在下不巧拿了水月阁分店开业的彩头,水月阁为我留了一年的席位。”秦月笑得有些歉意,不过在别人看来,这可是满满的得意。
让被几人身份吓得不敢说话的小二领路,两人姿态做的足足的,仪态万千上了楼梯。
“原来这女人功夫真的不简单,居然拿到了水月阁的彩头。”颖王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欣赏,水月阁的彩头有多难拿他也是知道的,若不是为了不与民争利,他都想来试试。
在他看来这就是英雄惜英雄,也不在意秦月的无礼,招呼着史真也上二楼去。
史真手里的帕子都要缴碎了,又不愿让颖王看出端倪,只顺着话说:“也不知道我何时能有秦小姐这样的能耐。”
“你不用跟她比。”颖王说话直,“有的人就是天分好,别人怎么练都赶不上的。”
颖王是真心想安慰史真的,他怕史真好胜心强,太过努力伤害了自己。
当然这话听在史真耳里,就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并肩齐走,各有心思。
让小二将招牌菜各上一份,看隔间没人了,芷安不吐不快:“三皇兄不会想娶史真吧?别说父皇会不会同意,按辈分算,史真可是我们表姨。”
史真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史国公的孙女辈,与皇帝算是同辈。
“辈分倒不算什么,历朝历代罔顾辈分的事情多了去。”秦月想不通的是另一个,“今日不是才听说,昨天的斗彩上,史女官当众向太子殿下赠月老线被拒,怎么今日就与颖王一道用膳了?”
“红红,这我可得笑话你了。”芷安难得有比秦月厉害的地方,骄傲的很,“你那么多话本可都白看,男女之情都看不明白。昨日皇兄要是收了他的线,她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可既然被拒了,现在也是最让人同情她的时刻。你等着吧,若是三皇兄有意,估计过两日他就会找父皇说这事了。”
秦月看话本主要也是想琢磨琢磨男女之情,免得以后,再出二十年前自作多情之事。
可看了这么久,她更想不通了。
两人用完膳,又逛到了必须要回宫的时刻。
秦月斟酌再三:“殿下,既是出宫了,我挂念家人,可否在宫外逗留一夜,明日再进宫。”
芷安想到若不是当了伴读,红红根本不用饱受思家之苦,心下愧疚,哪有不应。
可秦月没有回家,她绕到了李穆府邸的外墙,等待着夜色降临,悄悄地爬上了墙头。
她当初能带着李穆在南巡途中一路玩耍,自然有些本事。悄无声息地潜入李穆府邸,根据之前的记忆先找到了上次用膳的水榭。定好了方位,摸去了主院。
不想李穆的府邸防守虽不严,可正院却是守卫森严。
“什么人!”
“有刺客!”
整个正院都热闹起来。按理说,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离开。可秦月不想空手而归,一路与追兵兜圈子,看到个房间黑着就钻了进去。
关上门,秦月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气:“这守卫都要比得上皇宫了。”
“若真比得上皇宫,你就不敢闯了。”
“谁!”听到声音,秦月忽的一吓,有感觉到这声音耳熟,然后不速之客好像是自己,虚虚咳了一声,“老师晚上都不点灯的?”
秦月先是听到纸张被收起的声音,然后烛光缓缓亮起。
男人的脸在灯光的映衬下,晦暗不明。
李穆收起火折子,看向站在门口毫无悔改之意的女子:“若你不是我学生,这会得被扎成了刺猬。”
“若不是老师不见客,我心下担忧,也不至于做出次这等错事。”话虽这么说,可却看不出任何一点认错的意味。
听到这边有动静,护卫们围上来,严阵以待:“相爷可有恙。”
“无碍,退下吧。”
熟悉李穆的护卫从声音中并未听出被胁迫的意思,招呼着手下退下,院中又恢复了寂静。
看着这样的秦月,李穆是无奈的,其实无论是什么样的秦月,他都毫无办法。
可是,他不能再和往常一样了,狠下心来:“如此行径,怎像个大家小姐,看在乐贤的份上,此事我暂不追究,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秦月虽然知道自己做的事不会被人理解,可被如此严厉的批评,心下也有些生气:“学生受教,再无下次。”
转背就要离开。
“等等。”终究是不放心,“现在已经宵禁,你就在府中住下吧,明日大早我派人送你进宫。”
这意思就是撇清关系,不愿让人知道她进了李相府,秦月赌气道:“不过宵禁而已,我小心些不会被人发现的。”
“别闹,听话。”这句话说出了李穆先愣了一会,才道,“就凭我与乐贤的关系,今日也断不能让你离开的,你便安安心心住下。”
秦月不语,任由李穆与管家吩咐,然后跟着侍女去了客房。
李穆说的那句话不止吓到了他自己,也勾起了秦月的回忆。
在他们俩最熟的那段时间,李穆最喜欢说的就是这四个字。
“别闹,听话。”
醒来之后他们俩成了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这句话也再没有听到过。
而现在,因为这四个字,愤怒被苍凉取代。
苍天弄人,阴错阳差。
好在他没有重病,他还好好的。
秦月本以为她会睡不着,可梳洗完毕躺在床上,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清雅的熏香萦绕在鼻尖,将她陷入沉沉的梦境。
第二日果然大早就有人叫她起床,不过她没有再见到李穆。
梳洗完毕,用完早膳,她安静的离开。踏出府门那一刻,她回头一看。
灰蒙蒙的天空将这座大宅子衬得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