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但望平生不相识>第十二章

  任复才回黑虎寨程度衡就让人来叫他过去,见他只身一人回来,皱眉问道:“人呢?”

  “他太虚弱,中途支撑不下,去了。”

  “什么?!”程度衡未曾察觉出自己声音里的微颤,脸上怒意横生:“你是怎么给我办事的!”

  任复见他这个模样,心下一沉,沉声道:“是我办事不利,可秦家庄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可你现在这个样子,大当家,难道你.....”

  “尸体呢?”程度衡低声问道:“你说他死了,尸体在哪里。”

  任复顿了顿才开口:“途中我们遭到追杀,带着尸体不便,我便将他扔在河水中,独自回来了。”

  程度衡深深的看了一眼任复,嘴唇轻起:“滚。”

  程度衡在窗前静站,握紧的拳头良久才慢慢松开,可心头那若有似无的悲伤却迟迟不散去。

  一连好几日程度衡都没去看望秦蓉,倒是秦蓉看得见了之后心情十分愉快,好几次从密道中出来找程度衡手谈。

  “程大哥?程大哥?”秦蓉轻声喊道,方才自己落子后半天不见程度衡动作,秦蓉原以为他在思索,如今看来分明是走神。

  “嗯,”程度衡回过神来,随手拈起一颗棋子放下去。

  秦蓉摇摇头,将棋盘收了:“程大哥这些时日总是心不在焉,这棋下得也没什么意思,可是有什么事,不如说给我听听,若是能帮得上忙,那还再好不过。”

  程度衡收起心中不宁静的思绪,勉强笑笑:“哪里有什么心事,是蓉儿想多了......”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匆匆跑过来个手下,气喘吁吁的说道: “大当家!人...人自己回来了。”

  “你说什么?”程度衡嗖得一下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去,脚步间急切难掩。秦蓉原想告辞离开,可他与程度衡相识多年,什么时候见过程度衡如此着急,当下便好奇起来,迈着步子跟在后面。

  程度衡匆匆赶到山寨门口,果然见柱子前站着个瘦得脱形的背影,他半倚着山寨的门柱,听见脚步声低着的头缓缓的抬起来,一双混浊的双眼慢慢的放在程度衡脸上。

  程度衡忽然放缓了脚步,自任复说怜花不在人世之后程度衡便好几日都辗转反侧,他何其了解任复,此人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交给他办的事情从未有办不成的,任复说的他不信,派了许多人前去寻怜花,他却不敢深想自己为何对怜花的死如此放不下。如今怜花回来了,竟有几分难以面对他的感觉。

  或许他会用一双满含泪光的眸子哀伤的看着自己不说话,或许他会生气的质问自己。程度衡定了定心神,沉着脸,往日只要自己沉着脸,怜花便会小心翼翼的哄自己,今日......也许.......程度衡心思翻转,却没想到对上的那双眼睛里,平静如死寂。

  反倒是跟着过来,站在程度衡背后的秦蓉发出惊讶的声音,怜花转了转眸子,目光穿过程度衡,放在秦蓉的脸上。

  初次见这人时,他眼睛上蒙着白布,脸上轮廓的熟悉感没能让自己明白,而今亲自见他,心中那点执念终于彻底消散。

  怜花不露痕迹的收回目光,跛着脚,一瘸一拐的走到程度衡身前,微微仰起头,张口,声音却如同破烂的风箱发出来的,十分刺耳。

  “爷,奴家回来了。”怜花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只是落在瘦的皮包骨的脸上看起来那么渗人:“呀,这可如何是好,叫秦公子见到奴家了。”

  一句话如同一道雷击,狠狠的击在程度衡的心上,程度衡回过头,正对上秦蓉不可思议的双眼。程度衡眉头紧锁,眼中烦躁和怒意难掩,冷哼一声,吩咐人将怜花带到后院,随意安排了一个房间让他住着,衣袖一拂,转身走到秦蓉身边,拉着他离开了。

  怜花站在原地,缓缓的抿紧了干裂的双唇。

  时光葳蕤,一晃又是一年寒冬,怜花身上的伤口深深浅浅的才算是好全了,虽留下了难看的伤疤,一把破锣嗓子,一双跛了的双脚,只是再不用以色侍人,倒也不甚在意。说来他也是命大,当初任复让他出了林子去找个地方活下去,可这个人也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硬是撑着那破破烂烂的身体找回了黑虎寨,原以为吞了红碳的嗓子再也说不了话,谁知道走了几天嗓子便没有刚出来那般疼痛,渐渐也能说话了,想来在秦家庄水牢之时被迫灌下去给他吊命的药多少有些用处吧。

  这一年来怜花身子差得很,缠绵病榻许久,程度衡也不知是不是善心大发,也没忘了给自己请大夫。一年里,除了一把胡子的古大夫和偶尔造访的秦蓉,怜花再也没见过旁人。

  若不是秦蓉每次见他时眼里的自责愧疚,怜花觉得自己倒是想与他多呆些时候,也不至于次次都赶他离开。

  也亏了秦蓉,怜花心中的不解算是全部解开了。

  世有秦家庄一脉,生来受了诅咒,直系血脉以血入药炼药能使人内功大增,江湖人人求而不得,秦家庄有此法,求得大富大贵,傍上了江湖第一的程家。只秦家庄代代以双生子为忌,偏二十多年前,秦夫人生下双生子,害怕秦家家规,便偷偷扔掉体弱的那个。只是谁也没想到,几年前秦家庄染了一场瘟疫,直系秦家人俱都去了,只留下个秦蓉,原秦家直系几十人,每月炼药也只需一人取血一杯便尽够了,这下直系没了,秦家旁系暴起,旁系血脉炼药没什么效果,他们便起了旁的心思,毒瞎了秦蓉的双眼,囚禁水牢取血炼丹。

  程度衡原是程家小公子,从小与秦蓉相识,得知秦蓉遭遇后,叛出程家,筹谋多年,一直在想办法救出秦蓉,便有了这黑虎寨,有了这么一个“狸猫换太子”的计划,更加没想到的是,这一出比“狸猫换太子”更精彩,是“狸猫换狸猫。”怜花更没想到的是,吉祥如意二人在从吃兔肉那日回来之后便互换了,难怪刚被抓没多久,他就喂自己吞下红碳,而后使着高深莫测的武功逃了,

  怜花初初听到这个故事之时曾开口问秦蓉他与程度衡是什么关系,秦蓉眼中一片清明,直言道:“我与程大哥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他是我最敬仰的大哥。”

  怜花失笑,实在是个无趣至极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只是不知道自己在这故事里是个什么样的东西罢了。

  这日大雪纷飞,梅花树下的翩然起舞。

  “贵客好,奴婢怜花,今儿拙舞一只,望能讨了贵客喜欢。”

  一舞毕,抬头见到了久不曾见的程度衡,他依旧气宇轩扬,一身黑衣,修长的身子像一颗青松。

  程度衡黑着脸走到怜花面前,一双手掐上了他的脖子,声音竟比这漫天的雪花还要冰冷几分:“我真是小瞧了你,蓉儿在哪里!”

  程度衡掐得太用力,怜花双手扒着程度衡的手,一张脸憋得紫红。

  程度衡松了手,怜花跛着脚,后退几步,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贵客......这般.....咳.....若是.....吓坏了奴家,那贵客的心头肉能不能回来,奴家就不能保证了。”

  “你尽可以试试,”程度衡冷声道:“看来当年饶你一命竟是饶错了。”

  怜花摇摇头,不置可否:“贵客若想让秦公子全须全尾的回来,”破锣的声音故意非要柔媚的说出来,着了程度衡的几分嫌恶,虽是一母同胞,这沟里的泥巴怎么能比得上枝头的红梅。

  “便放奴家下山,五日后与贵客在黑虎山绝壁崖上,奴家定然让贵客接秦公子回来。”

  “你还要耍什么花样?”程度衡耐心耗尽,语气不善。

  怜花笑笑:“秦公子失踪七日,贵客无处可寻,便明白奴家还是有些本事的,贵客若信,便静静等五日后,若不信,现在便可杀了奴家,原本,”怜花捂唇,眉眼间风情摇晃:“奴家这条命便就是贵客的。”

  怜花双手捂在袖子里,弓着身子在雪地里穿行,正是清晨,宿州城里除了出早摊的人,便是安静得很,更遑论是忙碌了一夜的男欢阁,怜欢抬头望了一眼男欢阁的牌匾,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驻足片刻转身,熟门熟路的从男欢阁鲜有人知的后门钻了进去。

  “谁呀,这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不怕遭雷劈么?”隔着门板便听见玉公子清亮的声音,怜花站在房外,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门从里面打开,身着雪白中衣,披了一件翠绿外衫正准备张口说话的玉公子生生愣在原地。

  “玉公子,”怜花眨眨眼睛,故作俏皮的样子,只是那难听的声音,实在煞气氛的紧:“好久不见。”

  玉公子侧身让他进去,目光落在他跛着的脚上,总是堆着笑容的脸上难得的多了几分哀伤。

  “当日,便不该应了程爷。”玉公子捞起折扇,轻声道。

  怜花不甚在意,脱了鞋赤脚踩在房中,笑望着玉公子缓缓道:“原就不怪玉公子,不知秦公子可将奴家的话带给玉公子了?”

  玉公子点点头:“你让我准备的东西我都备着呢,”说着瞥了一眼怜花踩在地上满是伤痕的脚:“还是这么贪凉。”

  怜花一顿,呵呵笑了一声:“便是贪凉才好活,就是尝了一点温暖,便会异想天开了,倒是没有听进去玉公子的教诲,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罢了,不说这些个糟心事儿了,奴家下来一趟不易,正经赶时间呢,取了东西便走了。”

  “跟我来罢,”玉公子拢了拢衣裳,带着怜花进了旁边的一个屋子,指着桌上精致华丽的粉色衣裳并绣花鞋道:“当年你偷拍夺魁时穿的衣裳,已经找出来了。”

  “嗯,”怜花点点头,走过去拿起衣服,正准备穿上,想了想,还是绕道屏风之后换了,只是没想到一抬手间,还是叫玉公子瞧见了他身上爬满的伤痕。

  换了衣裳,梳了头,上了胭脂,一转眼便又是那个明艳倾城的怜花呀。

  “好看么?”

  “好看,”玉公子笑笑:“咱们男欢阁的摇钱树,一直都好看的紧。”

  怜花咯咯的笑了一会,将旁边一根沾了些许血迹的发呆放进怀里,这才抬头看着玉公子,正准备说话呢,玉公子抢先开了口:“你过来。”

  怜花不明所以,跟在玉公子的身后走到房中放着的两口箱子旁,玉公子伸手掀开了,里面满满当当的放着的是金光闪闪的金子。

  “还记得当初你离了男欢阁时我允了你什么?”

  “自然是记得的,”怜花回忆道:“玉公子说待奴家归来时,便分奴家二百两。”

  “记得就好,”玉公子折扇打开了又合上:“那我便大方一回,这两千两黄金尽数允你了,如此,你便回来吧。”

  怜花伸出手,轻轻搭上玉公子的青扇子上,底声道:“玉公子这么大方,那奴家自也不能小气了去,连那二百两奴家也不要了,全给了玉公子,万望玉公子记得奴家托玉公子办的事儿。”

  “你这是何苦......”玉公子无奈叹气。

  “便是.....”怜花笑笑:“让我为自己活一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