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林晚迷迷糊糊想着, 原来体质再好,也经不起造作的。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人一头银白的发, 正立在自己身前,手中的柏枝颤颤,有青鸟打空中盘旋掠过, 惊起落叶,坠了那人肩头。
她将将伸了手去, 却是鬼使神差地抚上那人的眼。
那是一双极尽凉薄的眼, 其中波澜初定, 静静瞧着她。
“行迟……”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苏林晚却知道, 那就是他。
原来,那一日的少年, 是来护她的。
原来,她总也记得的木香, 是他手中的柏枝。
原来,那么早, 她已经记住了他。
小姑娘起了热, 睡得并不安稳。
行迟带来的人身手利落,其中大部分已经往临北而.去, 剩下的轻骑无几,正顶风冒雪往中南驰骋。
“老夫人可还好?”为了避开成启宇的人, 走的是崎岖山路,行风眼见着荣氏颠簸,转马而后。
“无妨。”荣氏回头,看见那抱着女儿行在最后的人, “我们荣家没有矫情的人,风护卫不必担心。”
北风带着哨子肃肃而来,行风会意,驾了一声:“老夫人放心,有少庄主在,夫人也不会有事的。”
晨曦方过,隆冬的林中阴冷,怀中人瑟瑟发抖,本就发烧畏冷的身子更是本能地往那唯一的温暖处凑去。
行迟将人越发搂紧了些,来时路上碰上了一众禁卫,扒了铁甲伪装接近城郊,此番只觉铠甲冰冷,想了想,小心扶好小姑娘,将这一身复又扒下。
只以己身贴近她:“行风。”
“是!”护卫应声,“前头有一处村落,可以暂时落脚。”
“查。”
行风纵身而去,此处是距离京城稍远的一处山林,一路上分几处做了记号和伪装,大概能顶些用。
只是无论是这马还是人,都禁不起再赶路了。
迷迷糊糊中,苏林晚只觉得冰冷的身子似是一点点暖和起来,疼痛难忍的心口处亦缓缓沉静,撕裂的苦楚好似被慢慢抹平,像是揉碎了月光清涧,终归恬然。
“吱呀——”
有脚步声近前,苏林晚想要睁开眼来却不得,只听母亲的声音轻道:“你也休息一下,换我来吧。”
跟谁说的?
苏林晚手指一收,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有人抓着她的手未放。
行迟似有所觉,猛地转头去看那床上人,片刻,才确定是错觉:“劳岳母担心,小婿没事。她非习武之人,如今是兵行险招,只怕她不一定能承受住,还是我来看护为好。”
他在说什么呀?
苏林晚想着,想要睁开眼去瞧瞧他。
荣氏叹气:“这流水心法,都说可以起死回生,怎会是要命的,若是如此,你幼时岂能受得……罢了,可你再这般守下去,怕是晚儿醒了,你倒下了。”
什么东西?流水剑?那不是大盛天子剑么?
怎么到她身上了?
苏林晚想着原来睡梦里护住自己心脉的那和煦暖阳,就是内力吗?
可是……传给了她,那行迟呢?
话本子上说过,很多心法是不可逆的,甚至被人毁了心法是会死的!
想要动一动,可也不知道怎么了,这身子就是没得办法操控。
单是脑子清明得很。
额上覆上一只微凉的手掌,男人的声音淡淡:“岳母多虑了,倘若如此脆弱,行某又怎堪护住她。”
荣氏拗不过,这便又端了些吃食进来:“听晚儿说你胃不好,多少吃一些,这些日子怕是你也没曾好生用过饭。这都叫什么事,莫不是个个都拿着命去拼?那岂非是如了小人的愿。”
床边的男人终于抬起眼,对上荣氏的目光,半刻,轻轻松开苏林晚的手:“岳母大人说的是,是小婿着相了。”
“明白就好.。”荣氏将馒头塞给他,“当年大霂初立后,成洲执拗于你出生时候司天监的卜辞,先承天而后启宇内哪,他偏生要夺了你的命数,势要拓土开疆,大霂征战不休,四野愤恨,民怨四起,众怒难平,你岳丈无法,是以只能以文臣之身犯险入了战场。”
顿了顿,荣氏又叹了一口气:“大霂早就该亡了。那一年在断水山庄小住养伤瞧见你,我们便晓得,这天下终会易主。行迟,我知你前有试探,只是终究是家国大事,晚儿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我们本确然有悔当年之约。”
男人无声用着馒头,没有说话,便是听得这一句,也一如寻常。
荣氏继续道:“一来,当年我们有感于成洲□□,不愿这天下如斯,是以有心助你一臂之力,可终究时过境迁。二来,我们只晚儿这一个女儿,做父母的,谁人不愿她能当真有个好归宿,无关那些乱七八糟的利益纠葛,也无关这天下民生。”
行迟平静地用完手中的馒头,听得认真。
荣氏瞧了一眼床上的人:“我们纠结太多,终于是害人害己。”
哪怕是成启宇下毒在先,可骤变发生在朝夕,苏学勤与荣氏,也未曾不是真的只想要保住苏林晚,其他的,确然可弃。
包括行迟。
“岳母无须自责。”行迟起身,却是对她躬身,“小婿既已经娶了苏林晚,便不会有负于她。”
荣氏这才点了头:“我明白,我只是——倘若不说,便是我们相府不义。我瞧得出来,晚儿是真心欢喜你,你……想来你俩夫妻一体,断不会相离。”
这一次,男人面上和缓,诚挚道:“小婿谢过母亲大人吉言。”
这一声母亲,叫躺着的人心中突得撞了一下。
下一瞬,竟是觉得身上一松,那寻绕了自己一朝一夕的力道由周身聚往心脉处,似是巨龙盘旋而卧。
苏林晚眨巴着眼瞧着二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儿?!”荣氏因是向着床而立,立时就快步上前,“可还难受?”
“我……咳……还好。”是真的还好,苏林晚只觉那前时的力气化为无形的铠甲,生生护住了她的心口,“我们这是在哪里?”
“中南边界的一处深山人家。”行迟伸手来与她把脉,“还疼吗?”
不问还好,一问,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瞬间就晶莹起来。
荣氏清了嗓子,这便就端了馒头盘子:“我先出去瞧瞧风护卫回来没。”
门吱呀一声带上,行迟也没曾能挪开眼去,只拿食指蹭了她眼角:“伤口疼?”
小姑娘摇摇头。
“头疼?”
小姑娘又摇摇头。
男人不问了。
苏林晚扁了嘴:“我将将动也不能动,跟活死人一般。现下突然就能动了,伤口都不大觉得疼了,我……我是不是回光返照了啊?”
“……”男人面上错愕,下一瞬,眼角边的手便就轻轻弹了她额角,“又瞎琢.磨什么呢?”
苏林晚将他修长的手指抓了,金豆子滚落的瞬间却是笑了:“那我不会死了?”
“嗯。”
“我觉得刚刚束缚着我的力道,现在都绕到心口了。”
“确认生命无碍之后,内力会回到你心脉处,时刻护着你。”行迟跳过了流水心法这一层,只解释了缘由,听闻她的描述,知道最凶险的难关已经过去,心下稍安。
“你又给我输送内力啦?”苏林晚揣着明白装糊涂。
“嗯。”行迟的手还被她抓着,此时舍不得抽离,只问道,“饿吗?”
“不饿。”苏林晚摇头,却又想起来什么,将他手又甩了下去,“哼。”
“怎么?”
“你给我写休书了。”
“……你……你说你烧了。”
“那你也写了。”
“……”
苏林晚又哼了一声:“你完了,天要塌了,得砸你。”
男人笑了:“好,砸我。”
嗯?
苏林晚觑他:“就这?”
男人困惑,沉默瞧她。
苏林晚恨恨:“你休了我了!不要我了!我不要面子的吗!你这算道歉?你诚恳吗?!”
“……”行迟一面瞧见她活蹦乱跳的精神气欣慰,一面又被那字字句句砸得还手不得,只觉自己以往实在是少不更事,做了些自以为是的混账事,“那我……”
“那你就得重新赢得我欢心,重新娶我,重新来过!”苏林晚傲娇地仰了仰下巴,“听到了没有!”
“好。”
觉得还不得劲,苏林晚咬牙:“总之你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好。”
不知道怎么了,苏林晚总还是憋着一点烦,这么久未见,打一睁眼瞧见他,竟是瞧着他万般不是起来。
是哪里不对呢?
思索间,床边的男人却是突然俯身,不及反应,眼睫上便是一软,犹如轻羽划过。
行迟总也喜欢听她振振有词地说,骂他也好,凶他也好,她说,他便就爱听,听不够,也看不够。
她说得越多,那双眼却越是不瞧着他。
只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吧?
行迟没管住自己,终于还是吻了那忽闪的眼。
退开的时候,小姑娘睫毛颤颤,也终于哑了声。
行迟笑了一声:“夫人说得都对。”
苏林晚这才终于睁了眼来,他离得近,方才吻过自己的唇近在咫尺。
男人低头,等着她回话。
半晌,听得小姑娘嗯了一声,犹犹豫豫地抬起爪子摸了摸眼睛终于道:“行迟。”
“嗯。”
“你吻错地方了。”
“嗯?”
“那日你离宫的时候,我吻的可不是眼睛,”苏林晚目光落在他唇上,火辣辣的一瞬不瞬,“礼尚往来,现在,你得还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