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殿内, 有身形略显臃肿的妇人端立在侧,许是因为着了宫装,已经褪去了市井之气, 诚然正是那点心铺子的老板娘。
“奶娘做得很好。”软塌上的孩子慵慵懒懒的,仍是闭着眼,“他想要控住我大霂命脉, 痴心妄想。”
“京中断水山庄名下的基本已经拔除,换由我们的人接手, ”妇人抬起头来, “只是, 这赌坊本是翟大人治下, 此人依陛下之意, 姑且未动。”
“今夜之后,他总有选择。”成启宇毫不在意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指, “莫要忘了,他手里还有涂兰公主。”
“这公主倒是没什么, ”妇人低头看着软塌上的人,“她与涂兰.三殿下都是下贱婢子所生, 涂兰重血脉, 说是来和亲,其实是保命罢了, 倘若是留在涂兰,怕是也不能好好活。”
“奶娘, ”榻上人睁开眼来,那目光轻飘飘扫过妇人的脸,“如今我大霂,能用的人不多, 奶娘更是唯一的一位女官。”
“下官浅薄,失言了。”妇人低首,早些时候,她也不相信一个半大孩子能做成什么,直到他伸手于千里之外将她从那矿地带回京城,她才明白,人不可貌相。
再后来……
“涂兰那两个鹬蚌相争的东西,能顶什么用?”成启宇无不讥讽道,“蛮荒之族,何来的血脉高贵低贱?翟游可以走,公主,却要留下。”
“陛下的意思是?”
“她本就是来和亲的,嫁给翟游,委屈了。该是这皇宫才适合她。”
身旁的妇人这才猛地抬起眼来:“可是陛下,她……她已有二八年纪。”
闻言那明黄身影漫笑一声,终于慢慢起来,从榻上走下。
妇人退了一步,只听那人道:“姚女官,朕可是与你说过,朕不是什么孩童,这桩桩件件,朕以为你当应该看得清楚了,不想你竟然还这般愚蠢。”
“微臣不敢!”
“不敢?那你倒是告诉朕,你铺子里养着的女孩是为了做什么?想要对朕用美人计么?用一个八岁的蠢货?你以为,朕做掉了宁春归,就会叫你的女儿入主后宫吗?”成启宇一步步过来,目光平淡又残忍,“朕劝你,莫要在朕身上妄动心思。免得朕管不住自己的手,错杀了也可能。”
“……”被叫做姚女官的妇人,陡然就哑了音,再不敢言。
她以为,她以为他心思深沉,不似孩童,可起码在这男女一行上,总归如常,竟不想,他因为前太后已经对女子厌恶到了这般程度。
可,可那姝和宫里不是还住着一位么?而且正是逆贼之妻。
那一夜大牢突然走水,前时从南山寺押回的断水山庄众人越狱而逃,一路杀出宫墙,血流成河,行宅门口的禁卫亦是与里头人打成一片,整个京城一片嘈杂。
那些山庄人死士一般,又个个武功高强,竟是到底逃出了半数有余,却不曾瞧见他们的主子,待她赶进宫中,正见那姝和宫的女子披发赤脚奔出宫殿,要往宫门处跑。
口中叫着的,正是行迟,那个少庄主。
最后是陛下冲到她面前,死死扣住她的胳膊问她:“行迟在哪里?”
她却吼得比他还大声:“我还要问你呢!你把行迟怎么样了!”
她本以为,陛下袖中的刀是淬毒无眼的,好比那一年她亲眼瞧见他将宁春归的眼线割断了舌头,再拿刺锥一点点划破皮,肉,撒上毒粉,最后化为一滩脓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是没有。
纵然这般质问与他,陛下也不过是笑了一声:“你想见他?可是他不要你了,恐怕此时已经逃出去了。”
“你胡说!”
“朕怎么会胡说.?他闹出这般动静,不就是要逃走么?朕倒要看看,他要躲去哪里,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手段。”
哪怕是现在,他也没有放那女子回去。
明日就是除夕了,据说左相大人入宫来求见过。
姚女官退下,成启宇似是觉得头疼,亦或是觉得烦闷,终是一伸手招了人。
王成从后边上前:“陛下。”
“查到了吗?”
“回陛下,行宅、相府皆是没有行迟的痕迹,断水山庄也人去楼空,”王成躬身,“再往下,就是中南地界,多山多水,人烟稀少,前朝倒是设了郡洲,如今皆归并南郡十洲内,奴婢已经派人去郡洲府。”
“中南。”成启宇念了一声,前世里,这一块一如王成所言,好山好水倒是有,文人雅士倒是大体喜爱去吟诗作画,他那一辈子待在这皇宫里,倒从来不曾瞧过究竟如何,可想来也没有什么异常,这便才安了心,“左相如何说?”
“左相大人说,明日就是除夕,自然还是想要女儿回府,一家团圆。”
“左相大人辛劳,一把年纪还要为朕奔波,宁侯一死,临北大营便只剩下一个左彦辰坐镇,朕总觉得不安。”
“陛下的意思,是要派左相大人去临北?”
“朕记得父皇在位的时候,左相大人也临危受命,上阵杀敌过。”成启宇看他,“既然如此,如今大霂有难,他自是也要贡献一份力的,狐狸做久了,怕是忘记了自己也是吃肉的。”
“陛下说得是。”王成应声,“那苏小姐……”
“不急,过了除夕,朕亲自送她回府,叫他们一家子,好生聚一聚。”
苏林晚在姝和宫里吆五喝六的,除了那于公公木着一张脸过来的时候会稍微安静些,其他时候吵得无法无天。
是以但凡她一挥手叫人下去,宫婢们撤得飞快。
成启宇进门的时候,便就只见到一个于公公守在殿外,后者见得人来,立时就躬身过来:“陛下。”
再一抬眼,恭谨道:“义父。”
王成瞧了一眼里头,见得成启宇进去了,才转身问他:“怎么不在里头伺候?其他人呢?”
“苏小姐这几日在绣花,说是要拿婢子们的头发丝绣叶上的脉络,逮着人就要剪头发,后来说是她们发色不好,这才将人都赶走了。”于公公有一说一,“后来说儿子的头发还行,便不叫她们进去打扰自己绣花。”
这苏小姐,当真是荒唐。
王成歹眼一瞧,果真是看见他发上剪了一束,登时有些同情,伸手拍了拍:“委屈你了。”
成启宇进去的时候,正瞧见人生龙活虎地撸着袖子在戳针。
听着脚步声,那人抬起眼,也没行礼。
“苏小姐好雅兴。”
“日日在这宫里头,憋都憋死了,自然要找些事情做。”
“你在行宅的时候,每日里也这般?”
“那倒不是,往日里夫君在身边,会跟我一起讨论琴棋书画,或者谈些情情爱爱的东西,.陛下的年纪,怕是不懂的。”
说话能噎死人,成启宇便抿了唇过去坐下,正好瞧见她手里绣得不伦不类的玩意:“这是什么?”
“得绣出来才晓得。”苏林晚看他,“人活着,随缘的好,绣到哪一步是哪一步,能像什么就算什么。”
“那苏小姐还当真是好心态。”她说话字字句句都是在堵人,成启宇却是习惯了,“哦,对了,朕这几日又想了想,觉得有些蹊跷。”
“那陛下不如去问问身边那些中人,想必他们应该是晓得的。”
成启宇不以为杵继续道:“那日宫中大乱,京城中又不见行迟身影,朕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大概就是藏身在这宫中,不知道苏小姐可有见过?”
“不瞒你说,我最近也在想这个事。”苏林晚从善如流,“毕竟,我夫君不可能舍得不瞧我一眼就走的。”
成启宇似是听了个笑话,又道:“哦,也是,朕还想着,当初这断水山庄出资重建京城,莫不是偷偷挖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暗道,是以某些耗子才能钻着地洞出去?”
苏林晚瞪了眼:“耗子怎么了?会打洞的耗子就是好耗子,总比瞎猫乱扑有意思。”
“……”成启宇没了与她周旋的耐心,突然便道,“除夕过后,朕送你回府。”
“真的?!”这一次,从来没与他好颜色的女子终于亮了眼睛,“你不骗人?”
“自然,顺便,要与左相大人商讨下你入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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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林晚停下手里的针线:“什么入宫的事?”
“朕为一国之君,怎可没有自己的皇后?”成启宇笑眯眯看她,“再者说,这也是想叫左相大人能安心去临北大营,免去些后顾之忧。”
“你说什么?!”苏林晚咬牙,“爹爹年纪大了!”
罢了,觉得他这话毛病多得恐怖,又道:“而且,民妇已经嫁人了!”
成启宇不答,只从怀中取了一封信来:“苏小姐可知道,你口中的夫君行迟,早先便就写过一封休书留于王成?”
“……”
“天可怜见啊,没想到也是个心软的,许是想着倘若计划不成,能撇清你与他的干系,保你一命吧?”成启宇顿了顿,笑得更灿烂,“不过,朕倒是觉得,这与用完的棋子丢回棋钵里撒出去,也无不同。”
手指用力,那针便戳破了指尖,苏林晚吮了一下血珠,偏过目光。
“苏小姐不接?”成启宇恍然,“可是觉得朕作假?”
“没有,”前时那信笺是假,这一份休书,却恐怕是真的,苏林晚心中冷哼,想起前时自己威胁他的话来,面上却淡定,“我只是没想到,他胆子原来这么大,天砸下来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