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这一声出自一个孩子的口中, 翟游不免往那车乘中多看了一眼。
他记得,小皇帝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最起码,他从未见过这般讥诮又张扬的小皇帝。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前一刻还揣在袖中的血帕突然就好似灼热了起来。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大婚之时将这父亲手书的血帕塞给他的人, 定是这小皇帝的人无疑。
他竟然,一直都在伪装?!
什么时候开始的?所以今夜将他与行迟约在这里, 是为了叫他与行迟离心?
还是说——他陡然看向身侧人, 原本还面色淡淡的人, 哪里还有前时形容, 若非是此时禁卫军在侧, 怕是雁翎刀已经取了那小皇帝的项上人头。
小皇帝是为了引开行迟带走苏林晚?
走到今天这一步,翟游所为不多, 大体便是那件大事。
他以为,行迟, 更该是如此。
包括娶那左相之女。
可此时再看,他突然觉得, 或许, 这该是个变数。
“本事。”成启宇念了一声,“朕听说, 前朝太子三岁能文,四岁习武, 五岁通读百家书,司天监批为天人入尘,末了,将家国拱手以让, 偷他人性命苟活,是以没了名姓。”
说着,他目光一扫,瞥向了一边的翟游,后者已经一改往日瞧他的眼神,带了探究,成启宇唇角讥讽更甚,只对着配刀之人:“你说,他.可有本事?”
“激怒一个敌人,并非明智之举。”行迟一抬眼,“除非,你想拖延时间。”
“如何就是敌人了?”成启宇一摊手,“今夜你我不是还合作剿了那妖妇么?”
苏林晚被宫人带进偌大的姝和宫中,有端了各色箱笼的宫女鱼贯而入,几乎是瞬间,这宫中便就灯火通明,桌上更是满满摆上了吃食。
妆案上也堆上了各色珠钗玉坠,若非是知道这小皇帝不过七岁,苏林晚怕是要以为他想对自己图谋不轨。
宫里的人得了吩咐便就沉默做自己的事情,将这宫殿布置好之后就退了出去,苏林晚只当自己瞧不见,同样沉默地坐在了最偏的椅子上。
最后,又剩下那原来的宫人。
“苏小姐若是饿了,奴婢便扶小姐去桌边,陛下命人准备了好些吃食,想来小姐应是喜欢。”
苏林晚手指收在袖中,今日本来晚宴其实没有吃什么东西,倒是跟着母亲嗑了不少瓜子,这会儿确实是饿,但是宫里头的东西,哪里是能吃的?
只是一饿,更冷了。
她方才特意偷偷瞧过,桌上那些吃的,果真是她平日里喜欢的。
爹爹这个大嘴巴,什么都往外头蹦,怎么还能对小皇帝说自家女儿的喜好呢?这把好了,被拿捏了吧!
这叫人多难熬?
罢了,眼不见为净。
若是这会儿得了风寒就好了,起码鼻子不通就闻不见味儿了。
见人不说话,宫人复道:“苏小姐若是困了,奴婢扶小姐去就寝。”
睡觉啊?这灯亮得跟白昼似的,像话吗?
不过睡觉也是个好主意。
左右那小皇帝是不想叫她出去的,保不齐这宫外守着多少人。
真是何德何能,她竟然会得这般待遇。
“那就睡吧!”苏林晚索性站起来,一伸手,那宫人便就过来扶了。
走了几步,苏林晚突然道:“对了,你们点灯了没?”
“回苏小姐,姝和宫八十四盏宫灯,一盏不落。”
“啧。”苏林晚站住了,“浪费了,我一个瞎子,用不上,灭了吧。”
“回苏小姐,陛下说小姐怕黑,怕鬼,还是点着的好。”
?????
“讲笑话呢?!我每天都在黑暗里过的,我能怕黑怕鬼?!”苏林晚提了声音,“我胆子大得不得了!给我灭了!快点!”
“……”
“你是不是笑了?”
“奴婢不敢。”
“那就灭了!我还能说鬼故事呢!”
宫人不动了,苏林晚恨恨:“我告诉你,我对陛下肯定是有用的,不然他不能这般照顾我,你别惹恼了我,不然我定告诉他你欺负我个瞎子!”
“……”那宫人面色微变,片刻终于道,“奴婢扶小姐去就寝后便去灭灯。”
怕是人怀疑,苏林晚不觉又唠叨起来:“我爹说过,如今正逢边关告急,北疆人民吃不饱穿不暖的,马上就是年节了,你们宫里头的还这般铺张浪费,多寒人心!”
那宫人只作未闻,将人扶进去躺了,又放了.床幔,接着转过身去,迟疑了半刻,这才唤了人进来将烛火一一灭掉。
苏林晚躺在里头,眼瞧着外头一点一点暗下去,却等不来人出去,遂又出声道:“哎,那个谁。”
“苏小姐。”
“你怎么还在?”
“奴婢伺候小姐,半步不可离,苏小姐有事,唤一声便是。”
哎呦,还上瘾了是吧?
苏林晚嗖得就坐了起来:“你不出去,我怎么脱衣裳?!除了我夫君,谁也不能看我脱衣裳!”
“奴婢瞧不见。”
“我又看不见你,鬼知道你有没有骗人!”苏林晚扯着嗓子,“出去!”
那宫人顿住,接着道:“苏小姐,奴婢是太监。”
“太监怎么了?太监就不是男人了?!”苏林晚拍着床沿,理直气壮。
站在床幔外头的人没了脾气,这道题他不是很会,做太监的没有人不想做男人,可他们偏生也不能算是男人,这女人大喇喇地问出来,他竟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
苏林晚等了一刻,才听那外边的声音回道:“奴婢已经不是男人了。”
“那你难不成是女人?”苏林晚扯了床幔伸了手,“叫我摸摸,你若是有胸,就算你是,那我就允许你看我脱衣裳。”
这一次,外头再没声响了。
不是有没有胸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本来也没想过要看她脱衣裳,这会儿倒是尴尬了。
“人呢?!”苏林晚声音又提了些。
“那苏小姐好睡,奴婢去殿外守着。”
“不准偷看!”苏林晚不忘又提醒了一声,终于听得脚步声远去,殿门吱呀一声合上。
鉴于这宫里头的人狡诈,她愣是等了许久才偷偷望出去。
确定没有人了才敢赤脚落了地。
嚯!冷!
收了脚回来,苏林晚开始思考究竟要不要穿鞋。
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重新站了起来,悄声开了窗户一角瞧出去。
外头守着的,竟然是那个跟行迟拼酒的。
叫什么玩意儿来着?
哦对,曾顺黎。
就是那个混账家伙。
他本是太后的人,如今却是替小皇帝守着门。
看来,已经换了主子。
他想做什么呢?
拿她威胁行迟和爹爹就范?
断水山庄加上爹爹南边的兵权,小皇帝不要命了吧!
他倘若是能乖乖的,待行迟灭了太后,不应该不留他一条命。
毕竟,行迟与小皇帝到底是有些相似,他全然不是赶尽杀绝的人,更遑论这小皇帝一直也没做什么事情,说起来无辜。
太后与他有杀母之仇,就算行迟杀了太后,做了皇帝,成启宇也不会要为了那个女人报仇。
不至于呀。
他这个时候扣了自己,无异于跟行迟和爹爹直接撕破了脸。
他的底牌是什么?
还是说,从一开始,太后的势力便就是假的,其实这些宫人与太后党,是为他所控?
苏林晚知道的不多,只听爹爹和行迟略微提过,如今与太后宁春归有直接关系的便就是宁侯,此时正在临北战场,其他的皆是朝臣。
这些朝.臣还有很多是靠翟游走动。
一旦翟游倒戈,小皇帝能控制不少人。
倘若再加上宁春归身死这一条,那么在行迟动作之前,小皇帝完全可以拿下现在站错队的朝臣。
今日宁春归在南山寺,苏林晚猛然记得,宴上行风也中途出了城。
今夜起事。
若是行迟的人拿下了太后,一举进宫,本便是完结。
成王败寇,宁春归死后她在京城的军权兵权就是摆设,可以轻易招降。
可若是小皇帝提前横插一手,算起来,却是断水山庄辅助了朝廷缉拿宁春归,不管用的什么理由,清君侧也好,祸国殃民之妖后也好,品行不端也好,百姓却只晓得,如今名正言顺的皇帝,是成启宇!
待明日昭告天下,断水山庄再反,就是逆贼。
爹爹的军权在南,行迟似乎不久前才派了人去临北大营。
那么京城外的七大营和全城禁卫军皆是小皇帝的人。
行迟便就是三头六臂,也暂时夺不下这皇位。
思及此,苏林晚心中突然大振。
按说这会儿如果爹爹接到消息,应该是能进宫了,方才小皇帝说过,爹爹算是他的老师,再说本就是左相,进宫并非难事。
可这宫里头安安静静,什么声响也无。
爹爹那般疼自己,这不可能……
难道说——
爹爹知道自己无事?
那爹爹他究竟……
是了,爹爹是聪明人,最是审时度势,不然也不会得了老狐狸这般绰号。
小皇帝这般礼待她,只是防着她逃走,其他的,倒是全然似是将她当了公主,还真是全了师姐一说,可见其意。
所以行迟他现下,岂非是孤军奋战?
外头起了声响,苏林晚立时往床上跑去,将将躺下,便听外头先时的宫人道:“义父怎么过来了?”
“左相大人传话进来,怕是苏小姐畏寒,命人在地龙多添些炭火。”
“劳烦义父了。”
“苏小姐可睡了?”
“应是睡了。”
“这姝和宫多时无人住了,如今既然开了,怎生还这般冷?”
“义父说的是,可能是火烧得不够。”
“不对,杂家进去看看火道可通了,”那王公公的声音近前了些,“你在外边守着。”
“是!”
来人动作很轻巧,苏林晚屏息听着,那王公公似是敲弄了一下什么,而后又退了出去。
“时间久了,不好烧热。”王公公叹了一息,“今夜恐怕要委屈苏小姐了。”
“义父放心,小的再去吩咐。”
“嗯。”那人顿了顿,“对了,陛下吩咐明日早上给苏小姐熬些翡翠粥来,莫要忘记。”
“是。”
苏林晚倏地睁眼,从尚未焐热的被筒里钻出来。
宫殿中一盏灯也未点,黑漆麻乌的,登时有些后悔起来。
好在前时偷偷瞧过,晓得方向,加上瞎久了,方向感倒是不错。
只是这妆案上的玉石不少,哪一个才是翡翠?
外头有轻手轻脚搬东西的声音,大约是在补碳。
人影绰绰的,就着外头的宫灯映在门上。
苏.林晚伸手一个个举起来偷了光来瞧。
“咔嚓!”
一根簪子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