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郎婿欺我>第27章 二十七:晋江文学城首发

  脚步声与嬉笑声愈发清晰, 在耳边回荡着福灵公主肆意张扬的笑声,崔沅绾心里慌得紧,忙示弱:“是他非要与我纠缠, 我心里念着慎庭哥哥,诓骗他几句, 赶紧跑了过来。”

  崔沅绾说罢,见晏绥仍不松手,便反其道而行之, 索性闭眼调息,“拗不过你, 随你去罢。”

  这番置气可怜样倒是惹得晏绥心中一喜,忙拉着崔沅绾往殿内躲。正巧殿内有扇绣着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单面屏风厚重, 躲在其中, 外人自然看不到。

  可晏绥仍未放过她,那手仍不老实, 四处煽风点火。崔沅绾握住晏绥作乱的手,低声嗔道:“别闹了。”

  “莫怕, 瞧你慌的。”晏绥说道,“这殿里大有玄机, 屏风后还有一密室呢。这处不隐蔽, 索性藏到密室里去好了。”

  晏绥指向身后挂着壁画的那扇墙, 示意叫崔沅绾看去。那墙上挂的正是《秋葵犬蝶图》, 墙下设有一四方檀木高桌,摆着两座菩萨像, 中间摆着琉璃翠青束口花瓶, 花团锦簇。

  官窑里翠青色瓶本就难烧成, 官家爱女,把宝物都赏到了公主府上。那图正是原行遮所画,不是大家之作,却是公主的心上人的笔墨丹青。

  “你如何知公主府里的殿内建造?又为何会在这座殿里”崔沅绾问道。

  “看出来的。那翠青瓶是个机关,墙也是空的,里面自然是间密室。至于我是怎的到这殿里来的……”晏绥话语未尽,显然是不欲多说。

  不待崔沅绾追问,福灵公主与那帮安人便推门进殿里来。

  “这殿里都是爹爹赏我的金玉珠宝,平时在这堆着,我也用不完。今日原三郎来我的生辰宴,众位安人通通有赏。这箱里的物件随意拿便是。拿过我的珠宝,自然要多撮合我与三郎二人。”福灵公主随意一指,身边跟着的女使便前去打开大箱,里面不是玛瑙就是琉璃,叫众位安人眼前一亮。

  跟在福灵公主身后的都是年轻的新妇,上了年纪的诰命夫人自然懂得福灵公主这是在行贿赂,可惜这帮没脑子的安人不懂。出嫁前都是娇生惯养的贵家女,自然拒不了这方鼎铛玉石。

  屏风后,崔沅绾听罢福灵公主的一番话,暗自思考片刻,就连晏绥吻上她的耳垂都没注意。

  晏绥不满她分心,用着半分力咬了下,似在狎戏。

  “嘶。”

  崔沅绾吃痛地叹了声,还好这声被屏风外安人的欢呼声给掩盖了住。

  “惯会欺负我。”偏偏崔沅绾此时拿这嚣张的人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去,微弱警告声莫要过火。

  不过福灵公主言此处尽是宝物,难不成晏绥前来是来看这殿里某个不同凡响的物件?可他又不是粗鄙村夫,哪门子金石没见过?

  崔沅绾沉思着,蓦地想到先前官家许了公主陇西郡食邑,只因公主先前总想往陇西里周游一番,那处曾留下过原行遮游行的痕迹。官家心疼公主,又把陇西堪舆图给了她,叫她选好风水宝地建府。

  而今陇西战乱,这堪舆图自然是前线需要的情报依据。不过崔沅绾倒不知官家把这堪舆图收回没有。

  “我是来奉官家命找一张地图的,公主骄矜,官家叫我暗地行事。”晏绥俯身在崔沅绾耳边小声解释着。

  “是那张陇西堪舆图么?”崔沅绾扭头问道,不曾想嘴角无意掠过晏绥下颌,下颌处随即显现一点嫣红。

  “这口脂也真是低劣。”崔沅绾说着,急忙拿出帕子想给他擦下来。不曾想晏绥却拽着她的手腕,偏偏要与她作对。

  “没事,就当是一颗红痣罢了。”晏绥低声道,“你待在家院里,怎会知道这些事?”

  崔沅绾撇着嘴,“道听途说而已,不曾想竟真说中了。”

  晏绥没再说话,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朝堂风云诡谲,其中纠纷哪儿有传闻里那般容易。不过崔沅绾既是这般理解,晏绥也愿意保护这份纯真。

  单面屏风能叫外头的人望不见这处人影,可呼吸吐气却逃不过猧儿狮猫的鼻子。

  狮猫猧儿皆是长毛粉鼻大眼的主儿,被两位女使抱在怀中。进殿尚安静乖巧,就在福灵公主带着安人挑冠梳时竟都狂叫起来。

  “雪儿,虎哥莫叫!今日宾客来此,你俩收敛些,莫要叫客人看了笑话。”福灵公主说着,给女使递眼色,想把这两位给带下去。

  不曾想,狮猫猧儿竟不听话地窜到地上,来回绕路,最终停在那方屏风前不动。

  当着众人的面,这二位胆大包天,弄乱了一桌珍珠项链,毛发飞扬,沾到客人衫子上,难免叫福灵公主挂不住面。

  见公主面色阴沉,一女娘忙上前解围道:“公主,雪儿跟虎哥都是讨人喜欢的主儿。瞧瞧这胖乎乎的两只多可爱啊。”

  福灵公主没理身后人,朝雪儿虎哥招招手,却怎么也唤不回来。

  眼见有安人朝屏风这边走了过来,霎时,崔沅绾的呼吸几欲凝固了来,偏偏晏绥满不在意。

  一步,两步……

  崔沅绾看见站在福灵公主身后的那位女娘走了过来。初看面生,再一看,这女娘正是先前与林之培走在一处的承怡县主。

  说不上是熟人,可崔沅绾心头莫名升起怪异感。

  再走两步,承怡县主便能窥见屏风后的机密。

  崔沅绾不禁屏住呼吸,握着晏绥的胡作非为的手,力道大到指尖发白。

  “真是听话。”

  承怡县主面上带笑,弯腰把雪儿和虎哥都抱了起来。转身前朝屏风处瞥了一眼,正巧与屏风后的崔沅绾对视一瞬。

  也不知是否知晓屏风后有对胡来的璧人,承怡县主把猧儿狮猫递上女使怀里。女使知这两位叫公主丢了脸面,赶忙把猧儿狮猫给带了下去。

  有人解围说话,那帮安人才勉强把讥讽话给咽到了肚子里去。

  “诸位赶快挑罢,过会儿还有筵席呢,切不能耽误用膳啊。”福灵公主催促道。趁着安人都背过身去观摩珠宝,赶忙把承怡县主给叫了过去。

  “我看你面生,你是……”福灵公主问道。

  福灵扎头情爱,除却原行遮,谁都入不了她的眼。如今不认得嗣荣王家里的人,自然也有情可原。

  然不待承怡县主回话,福灵倒兀自认出了来。

  “承怡县主,多年不见,见你无恙,本宫心也安了。”福灵摆着公主的架子来,大方说道。

  承怡县主曾是她幼时伴读,处处压她一头。这也不算多大的事,偏偏承怡县主的母家便是临安原氏,承怡县主是原行遮的堂妹。

  而县主与原行遮幼时走得近,纵使是堂妹,福灵心里也跟醋溜一般。

  “那年我有幸做公主伴读入宫读书,后来家父把我带回家,请来夫子教书。公主在宫里,我在家里,虽是都住在这汴京城,可却再也没碰过面。今日是公主的生辰宴,请帖递到家里,我才有幸与公主再见上一面。”承怡县主欠身行礼,“公主同幼时一般单纯天真,真真是好。”

  福灵没听出话中深意,念着方才县主给她解围,才勉强给她个好眼色看。

  一别多年,县主还是幼时那般嘴不饶人。

  “不同你多说了,我去给她们说说我这满箱宝物。”福灵不曾多给她半个眼色,转身融入安人堆里,被安人簇拥一句一句夸着,脸上才渐渐生了笑意。

  人一走远,崔沅绾才肯松口气,如获新生一般,仰头吸着气。

  “当真这么怕?”晏绥挑起崔沅绾脑后散落的一缕发丝,低头嗅着发香。

  自然是怕。崔沅绾腹诽着。若叫公主知道她这座藏宝殿里还有两位外来人默不作声地看着殿里动静,不得在官家面前狠狠告上一状。

  见崔沅绾不语,晏绥以为她怕得狠了,便轻声安慰道:“莫怕,等人走了我们就趁机出去。若是你等不急,也能跳窗出去。”

  听罢这话,崔沅绾蓦地瞪大眼,真是不着调。他疯不要命,她可惜命得紧。

  崔沅绾叹口气,只能跟殿里这帮叽叽喳喳的安人一同耗着,看谁熬得过谁。

  不过躲在一隅遍览殿内言语行事,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福灵公主衣着神态都是明媚的少女模样,可言行当真是不过脑子。

  公主公然把安人带来自己的殿里,大声放言宣告官家的宠爱。这般招摇放肆,有钱便要告知全都城的性子,若是被有心人告到了别处去,定个骄奢淫逸、贪财贿赂的事岂不是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的事。

  公主享受下人追捧,人人口中说的都是好话,可心里是如何想的,恐怕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后宫不干朝政,若是哪位安人想借公主手升自家官,岂不是叫官家下不来场?

  胡思乱想一番,到头来还是晏绥揉着她的指腹,出声提醒:“你看,她们走了。”

  最后走的是承怡县主,快要迈出门槛时,承怡县主往殿里扫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了那扇气势的屏风上。

  不过只看了几眼,随即走了出去,殿门悠悠关了上来。

  门一关,崔沅绾便想从晏绥怀里窜出来。

  天热,殿里虽是放着冰盆,可她与晏绥紧紧贴在一起,热气升腾,叫她热得难耐。

  晏绥竟破天荒地没拦,任凭崔沅绾跑到屏风外面乘凉。

  “人都走了,不如来一次?”晏绥问道。

  崔沅绾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诨话一般,朝晏绥望去,见他靠在金柱旁,话里满是戏谑。

  这话或是一句调侃,可待崔沅绾看清晏绥脸上神色,便知这话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

  今早起来便在吓她,她以为晏绥该消了气才对,毕竟她来公主府的路上一直待在晏绥怀里说着好话,不知叫了多少声好哥哥。

  不曾想,这人还记着莫名由来的仇,竟说着这般放肆的话。

  “慎庭哥哥,你就放过我罢。”崔沅绾跑到晏绥身边,踮脚亲着晏绥的脸颊。她仰头抬眸看晏绥,揪着晏绥的衣袍,鹿眸明亮,颇为无辜。

  见晏绥无动于衷,崔沅绾叹口气,抱怨道:“哪儿有男郎跟你这般,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这事。”

  晏绥看她蹙眉哀叹,蓦地笑出声来。伸手将她后脑那缕逃窜出来的发丝压到冠梳下,道:“彤史自然是被那群贪生怕死的史官改了又改,只敢往好处写。你看到的,只是那些人想让你看到的罢了。”

  “你看那些圣贤书,譬如《礼记》,先人写,‘天地不合,万物不生。’说的正经,可这天地合事,却无人明写出来。都是假正经,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崔沅绾也不懂他这般抒情是作甚,只点头说有道理。

  “快走罢,方才公主说还有晚宴要赴呢,莫要在此处误了时辰。”崔沅绾催促着,拉着晏绥便往外走。

  晏绥没再同她拉扯,只是临走时往那《秋葵犬蝶图》处看了眼,跟着崔沅绾离去。

  *

  晚宴,圣人身子乏,众安人才见了她一面,圣人便叫县君给搀回宫歇息去了。官家走得早,公务还堆着,只是出来露个面便匆忙回政事堂召回兆相商讨国事去了。

  宴上,崔沅绾正同一旁的安人攀话,传话女使便走到她身边来,“夫人,晏学士方才被官家召唤进宫去了,怕是不能跟夫人一同回府了。学士叫我备了马车,停在府外南侧,叫夫人散席后自行离去。”

  崔沅绾说好,摆摆手叫女使离去。不曾想那女使依旧候在她身旁,站定不动。

  “还有事么?”崔沅绾话里不悦,出声问道。

  “学士吩咐叫我时刻在夫人身边守着,散席后看护夫人一路回府,中间万不能出任何差错。”女使说道。

  崔沅绾扭头向那安人致歉,回头仔细打量这女使。

  女使身有飒爽风,行礼的手上都是茧,虎口处有一刀疤,那处软肉凹陷进去,触目惊心。

  估摸这位便是晏绥口中说的,从他大父手里要过来的能干的女使罢。晏老是武将,这位女使自然身手不凡。

  “往后就跟着我办事罢。”崔沅绾说道。

  无论她说不说,日后这位女使都会时刻观察着她与秀云绵娘的行踪,时刻禀告给晏绥。

  “你叫什么名字?”崔沅绾问道。

  那女使怔了怔,犹豫道:“奴七。奴隶的奴。”

  “这名儿不好听。”崔沅绾说道,“既然跟了我,那便重新起个名儿罢。长空,就叫长空。万里长空。”

  女使微微欠身说是,内心触动,想自己定不会跟错人。

  然刚与长空说过话,崔沅绾抬眸,竟见福灵公主朝她走来。

  崔沅绾忙起身行礼,问公主安。

  “崔二娘子,今日你也来了。”福灵公主说罢,一旁的安人便凑到她耳旁小声说了句话。福灵柳眉一挑,“原来是晏学士抢来的夫人啊。”

  福灵特意拔高了声调,周遭安人女使听了她这话,自然都朝崔沅绾看去。

  “是我记错了么?半月前花宴上也见过崔二娘子,那时似是听闻与林家大哥订了婚。这才过了几日,竟成了晏学士的夫人。”福灵说罢,叫身边女使给崔沅绾倒了盏烈酒,“这酒香醇厚,是三郎特意给我带来的好酒,乃是他亲手所酿。这盏酒祝贺二娘子新婚,盼夫妻和睦。”

  原来是把她当成了假想敌。崔沅绾心里一番讥笑,面上却带着和善温婉的笑意。

  还未出声,长空便道:“公主,我家夫人不擅饮烈酒,身上会起疹。”

  “不必担心。崔家娘子,你饮一口就好,就当是应了我的心意罢,不然我也下不来台啊。”福灵说罢,扭头看向四周,意欲叫众人附和。

  周遭安人看出福灵公主这是在找茬,只是人微言轻,不想得罪她,互相递了个眼色后,附和声此起彼伏。

  “公主,我家相爷一向疼自家新妇,来之前再三吩咐奴莫要叫夫人沾上半分酒气。公主莫要为难我家娘子。”长空又说道。

  “为难?我这是为难么?诸位说说,我这是在故意为难崔家娘子么?”福灵高举酒盏,趾高气扬地大声问着。

  “不是!”

  “这还算是为难?这是皇家的赏赐!”

  “公主,她不喝我喝!真是矫情!”

  ……

  眼见局势愈发不可收拾,长空动了死士的本能,下刻就想掏出腰间的匕首做威胁。念头乍起,便被久久沉默的崔沅绾给瞪了一眼,只得做罢。

  “公主盛情难却,我自当……”

  “自当回绝!”

  有人阻断崔沅绾的话,替她撑腰了来。

  众人朝那出声地望去,竟是坐在崔沅绾对面的承怡县主。

  承怡县主一脸云淡风轻,信步朝这方走来,道:“公主,莫要强人所难。”

  福灵显然是没预料到不过劝个酒竟吹阵大风把承怡县主给吹了过来。

  “这坛酒,是我堂兄所酿。堂兄走前找我说话,叫我尝尝这烈酒。只是白日里公主忽视我,眼下既然崔娘子不能喝,那这盏酒,我代崔娘子受过。我替她喝。”

  说罢,县主便拿走福灵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颇为飒爽。

  “当真是好酒。当然,持酒者也是好人。是这个理罢,公主。”县主把酒盏随意掷到女使端着的托盘上,轻声问道。

  “是啊,是这个理。”福灵一时吃瘪,身旁是无数人看好戏的目光,脊梁骨似是被针尖戳着一般,她把背挺直,清了清嗓子,道:“都吃饱了罢,随我出去走走。散散心,这殿里戾气太重,多说句话便会遭人嫌。”

  福灵说罢便转身离去。她这一发话,也没几个安人敢不从。一群人迤逦而去,殿内竟只剩下崔沅绾与承怡县主两位贵女,两位各自的贴身女使。

  “多谢县主解围。”崔沅绾欠身道谢。她与县主不过几面之缘,竟能叫人给她撑腰。

  “不妨事。公主素来跋扈,今日我堂兄来她这公主府上转一圈,她这气焰更甚,见谁都不顺眼。这火气积攒了大半天,竟莫名发到了你身上。”承怡县主拍拍崔沅绾的肩,“当真是汴京一绝,美景美酒美人,崔娘子便是那位叫人为之倾倒的美人啊。那晚相国寺相遇,夜色朦胧,崔娘子的脸也看不清。眼下好好一看,只恨我不是男郎,不然也要从晏学士夺来人才是。”

  崔沅绾没料到县主竟是这般推心置腹地同她说话,只扬起笑来,说着客气话。

  承怡话说完,便起身欲走。只是刚转身迈步,便叫崔沅绾唤了住。

  “县主这么通透,莫不是真要当林家新妇?”

  承怡定住,抬头看着门外皎洁明亮的弯月,思绪万千。

  “活得通透,是图自个儿心里好受,不必为俗事所扰。我的心归属于星空苍穹,而我的人归属于家族。嫁不嫁,如何嫁,嫁到哪儿去,从来由不得我。”承怡叹着气,“崔娘子,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好的命。你自身才貌双全,尚有郎婿时刻护着。只这两条,便叫人极为艳羡。”

  “崔娘子,日后行事小心。公主虽蛮横但心思单纯,此次找茬,定是身边人撺掇。今日有我护你,他日,便都说不准了。别过。”承怡说罢便走出殿去,不过走的不是福灵公主散步的那条路,倒是出府的方向。

  崔沅绾望着县主逐渐走远,颇觉心累。

  她又不是在世菩萨,怎会有县主说的那般事事如意。不过都是别家的月亮圆而已。

  “走罢,我们也回府。”

  长空知她情绪低落,恐自个儿嘴笨误事,不敢出声劝说,只是点头说是,跟在崔沅绾身后,默声离去。

  *

  亥时二刻,崔沅绾沐浴后,挑了身再轻薄不过的衫子,躺到榻上,任凭秀云过来给她捶着酸痛不堪的腿肚。

  “还是姑爷太宠着娘子了。平日在府上,只要姑爷在,娘子的足便不会着地。听新来的阿姊说,姑爷今日早早便去了官家身边,偌大的公主府,娘子自个儿走下来,这身子便适应不了。”

  “惯会瞎说。”崔沅绾给秀云嘴里塞了颗荔枝,笑道:“分明就是娇惯过头了,成了矫情。这不着调的话在我身边说说也作罢,可不能封不住嘴,传的满府都是。”

  秀云说是,“娘子今日不在府上,奴和绵娘被夫人叫去西屋好几次。夫人惦记娘子,总在问我俩,娘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是今日夫人身子乏得很,戌时便睡去了,没能等到娘子来。”

  “那家舅呢?大清早的,满院血气。我同官人走的时候,家舅一脸气愤,眼下可曾消气了。”崔沅绾在榻上肆意舒展着身子,手上没个把玩的物件总觉得不舒服,索性把晏绥盘过的一串菩提珠拿来把玩。

  “姨娘的事被老家主给知道了,老家主便怒气冲冲地来到府上,把家主训斥一通。听府上的老人说,家主一向疼爱这帮姨娘。如今人也死了,家主只是气,气完依旧吃香喝辣,竟把那几位逃过一劫的外室给叫了过来,又是一番宠幸。”秀云道。

  “大父是雷厉风行之人,官人也是一点就着的性子,怎的家舅便是……”崔沅绾叹口气,骤然想到自家爹爹。夫家娘家的掌权人都是个宠爱妾室的主儿,偏偏明媒正娶来的妻子不受待见。

  她娘被张氏逼得几近疯癫,家姑又是半疯半傻。

  崔沅绾学着晏绥平时盘珠的样子,慢慢地划动手上的菩提珠串。手指笨拙,怎么也盘不起来。

  “怎的这般难?”崔沅绾知难而退,怄气似的把那串菩提珠往身旁一扔。这会儿倒觉着那白净的玉如意颇为顺眼。

  “姑爷是盘得久了,手指灵活。娘子不才是刚学么,急不得。”秀云笑着回道。

  确实是手指灵活的人,不光在这事上面。秀云本意并非如此,可崔沅绾还是想茬了来。

  “我让你备的物件可备好了?今晚要用上的。”

  秀云点头说是,“娘子放心,早就备好了。备上了两种,一是鱼漂,二是猪膀胱,都是仔细清洗过的,没有异味。鱼漂和猪膀胱都用黄柏、黄芩与连翘消杀过,后放在铺了软垫的小匣盒儿里,娘子与姑爷用时自取便是。”

  崔沅绾敛眸,抚着玉如意,漫不经心地点着头,“那匣盒儿放哪儿了?”

  秀云手一指,“就在床头搁着呢。”

  “绵娘心细,也给烧水的养娘交代过。叫养娘时常备着热水,娘子事罢也能及时沐浴。从家里带来的一盒雪花膏这几日都用了尽,养娘却给了屋里十几盒琼脂冻膏,叫娘子抹身子那处。”

  见秀云蓦地提到绵娘,崔沅绾沉吟一番,低声问道:“绵娘陪我出嫁进夫家,心思细腻,往往能注意到再微小不过的事。你实话告诉我,我对你二人,可否是偏向于谁?”

  秀云低下头,惊慌摇头说没有。

  “当真?秀云,你知道的,我想听实话。”

  “娘子……是有些偏心在的。”秀云冒着大不敬把心里话说出口,说罢赶紧揪着崔沅绾的衫子下摆求饶。

  “娘子,奴说的是真心话。娘子自那日落水醒来后,精气神跟往日大不相同。就像是,忽然想通什么大是大非一般。也是那日起,娘子才注意到了绵娘,给她改了名儿收进自己屋里。绵娘虽是心细,可……可娘子却仍是时常忽视她……眼下也是。”

  “当真如此么。”崔沅绾一时恍惚,颇为落寞。她娘便是偏心人,偏爱慕哥儿。崔沅绾恨她这般偏心行径,不曾想,自个儿倒也成了偏心人。

  “不过不晚。”秀云连忙补充道,“不晚。若绵娘知道娘子有这份对她好的心,定会感激得涕泗横流。娘子,您就是个受苦受累惯的主儿,总想着有什么事对不住旁人,实则您自个儿才是最受委屈的人啊。”

  崔沅绾没料到秀云会转变得如此快,一时哭笑不得,只是敲了下秀云的脑袋。

  “你说你,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呢。一会儿说我受宠,一会儿说我受苦。真是跟二月的天一般,说变就变。”崔沅绾笑道。

  主仆二人一番推心置腹,许是乏了,崔沅绾叫秀云先行退下。

  秀云起身,犹豫了半会儿,小心问道:“娘子,不等姑爷回来了么?”

  “不等了,乏得紧。官人去政事堂与兆相官家待在一起,久久不归,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在公务上绊住了脚。”崔沅绾打着哈欠,想到今日生辰宴上的事,更是头疼,“若官人回来,切莫同他说我与福灵公主之间的事。”

  “为何不说?公主仗势欺人,难不成您受了委屈,什么都不做,任人欺负么?”秀云不悦,低声嘟囔,“又不是您的错,为何不告诉姑爷?若是姑爷知道这事,定会给娘子讨个公道。”

  “小事一桩,你可听过小事化了的说法?”

  崔沅绾不欲多说,叫秀云灭掉屋内灯烛后,忙把人赶了出去。

  至于晏绥何时回来的,自然不知。

  *

  翌日巳时,晏家的马车在崔府门前停下。

  崔沅绾被晏绥抱下了车,站稳后往前一看,爹娘和张氏慕哥儿竟都站在府门口等着她。

  “嗳,我家二姐来了。”王氏拉着慕哥儿就往崔沅绾身旁凑,围着她绕上一圈,仔细瞧上一番,见崔沅绾眸亮面润,知道她在夫家没吃亏,心落了下来。

  崔沅绾唤声娘,回过神来,身旁的晏绥早已跟着她爹爹进府里去,便催着自家娘赶忙进府。

  “我糊涂了,今日风大,竟叫你白白站在门口与我叙旧。走回家去,我特意交代膳房做些你爱吃的菜。”王氏一手扯着慕哥儿,一手拽着崔沅绾往里走。

  一家人团聚,张氏却是个局外人,可劲吃昧。跟着这家人回府,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歪招。

  *

  趁着还没到饭点,一家人前堂短聚后,王氏便把崔沅绾拉到了屋里来。

  慕哥儿本也想来,只是学堂先生叫他写的大字还没写好,王氏催着慕哥儿赶紧去写字去。

  张氏见没人在意她,便也回了自个儿的屋里。

  “二姐,成婚三日,你在夫家过的怎样?可有受委屈?”王氏拉着崔沅绾的手坐下,明明是自己肚滚出来的孩子,成了家再见面,倒像是跟外人相处一般,怎么说话都显生疏。

  “姑舅待我很好,官人也是。我在夫家,过得自是舒畅。”崔沅绾抿口茶,猜着她娘的心思。

  “那就好啊,那就好。”

  王氏一时觉着无话可说,也低头品着茶,一面暗自观摩崔沅绾春风满面的俏模样。

  饮尽一盏茶,王氏想出了个话头,开口道:“那事如何?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夫妻之间,感情牢不牢,头几年看真情,后来就全靠这事了。”

  崔沅绾蹙眉叹气,她早该料到的,她娘嘴里说不出叫她欢喜的话。

  “娘,你就放心罢。这事也好,那事也好,一切都好。”崔沅绾不欲多说,“若是没旁的事,我便先去前堂了。”

  只是她刚起身,便叫王氏给拽了过来。

  “二姐,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看看,眼下我把你当孩儿,你却把我当聒噪多事的寻常妇人。我辛苦把你拉扯大,你才嫁过去三日,怎么,就不想认我这个娘了么?你可知我在府里过的有多艰辛。张氏欺我,慕哥儿不成气,你……”

  “娘,这番话你从我及笄说到出嫁。如今我回门,你还在说,还在抱怨。”崔沅绾气不过,对上王氏的目光叫嚣:“是我叫爹把这位姨娘娶进门的么?是我叫慕哥儿不成器的么?”

  崔沅绾深吸口气,“娘,是我叫你嫁给我爹的么?你的烦心事都不是我造成的。你不去张姨娘面前示威,不逼着慕哥儿重视学业,与我又何干?”

  王氏被她这话气得够呛,忙饮下一盏茶心火才勉强压了下去。她想动高声斥责崔沅绾一番,可隔墙有耳,她只能压低声音吼道:“你听听这是什么不孝的话!若不是为了你和慕哥儿,我早就……”

  “为了我?”崔沅绾讥笑一声,“娘,你是为了慕哥儿。你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我是晏家新妇,晏家才是我的家。娘心里不是划的很清楚么?需要我时,我是你的孩子。嫌我烦时,我便是那盆收不来的脏水。需要不需要,全在你一念之间。”

  “反了,真是反了!”王氏伸出手指着崔沅绾,艰难地呼吸着,似是下一刻就要气急晕倒一般。

  崔沅绾不在意她娘这话,目光投到那用凤仙花染的指甲上。那指甲染得并不好,色都超出了指甲盖,指腹上一片嫣红。

  “指甲是慕哥儿给染的罢。幼时我总缠着娘,想给娘染指甲。娘总不许,每每生场气,觉着我没出息。不想着琴棋书画,反倒沉溺于这般无用事上来。可娘却叫慕哥儿给自个儿染指甲。慕哥儿是个男娃,整日醉心娘子家用的胭脂花黄。娘说无碍,还夸慕哥儿懂得娘子心思,日后能娶个能干的新妇。”

  崔沅绾起身,见王氏怔在原地,不敢跟她对视。

  “娘,我都闻见膳房里传来的辣味儿了。你清楚的,慕哥儿最爱吃辣。”崔沅绾愈说愈觉着心寒,索性欠身退了出去。

  就连晏绥也知她吃不了辣,她娘又怎会不知呢?

  不过是搪塞人糊弄人的低劣借口罢了。

  *

  这顿膳食吃得索然无味。晏绥见满桌辣菜,而崔沅绾满脸愁容。本想叫膳房多加几道菜,奈何是在岳丈家里,也不敢随意造次。只是在碗里用清汤把菜上的红油反复涮了几次,才挑到了崔沅绾面前的小碗里。

  一家人,王氏顾着慕哥儿,崔发顾着张氏。晏绥旁观这出景,愈发心疼身旁坐着的人。

  崔沅绾说没事,那定是在逞强。

  想着赶紧回去补偿一番,晌午头,晏绥便抱着崔沅绾回府上去了。

  崔沅绾觉着身子不适,先去沐浴。待到回屋后,见晏绥满脸阴沉地坐在床头,严肃凝重地盯着她。

  看他这般样子,不知怎的,满腹怨气竟顷刻间消散开来。

  “慎庭哥哥,谁又惹你了?”崔沅绾笑着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

  “谁欺负你了?”晏绥拽着她的手腕,抬眸问道。

  “谁能欺负我啊。”崔沅绾俏皮地眨下眼,“你怎么整日空想呢?我哪是忍受旁人欺负的性子?”

  “是么?”晏绥问道。

  “我要是不问,你是想把昨日宴上的事闷在心里了?”晏绥将崔沅绾拽入怀中,见她手腕处被握出了一片红,触目惊心,赶忙揉着。

  “疼不疼?”

  晏绥朝她手腕吹着气,热意侵袭到腕下血脉,无端泛起一阵痒。

  “不疼。”崔沅绾在晏绥怀中颇为乖巧,一动不动,任由晏绥拿捏。

  “你这身子骨倒是娇气,捏一下便会泛红,碰不得。”晏绥叹道,“可你的心却似一堵石墙一般,谁都穿不过去。”

  “不过是小事而已。你又不能把我栓在身边,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看着我罢。”崔沅绾清楚晏绥许是知道了昨日福灵公主为难她的事,诚实说着心里话。

  “怎么不能?我恨不能建个金屋,把你藏进去。脖颈,脚踝,手腕处,都要戴上锁链。这样,你就只能看我,再不能想旁人了。”晏绥低声说道。

  方才还在安慰她,这会儿又在吓她了。果真是狗脾性。崔沅绾一阵腹诽,却仍开口劝着:“福灵公主是痴情人,所作所为都是为着原行遮罢了。公主于我而言,倒像是少不经事的妹妹。这样的妹妹,容易惹事,心机都写到了脸上呢。”

  “确实如此。”晏绥道,“不过那帮纵容公主惹事的安人更可恶,安人的郎婿也可恶。”

  崔沅绾默不作声,可万万没想到晏绥又把话引到了她身上来。

  “为何总有不要命的男郎往你身边凑呢。”晏绥低头看中怀中美娇娘,她的眼里此刻只有他,可她的心呢?

  “不如明日就搬到丰园住罢。”晏绥哄着,满腹心机。

  丰园数百亩,遍布晏绥的眼线。

  若真住到那里,崔沅绾毫不怀疑,晏绥会彻底发疯,真把她给锁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下更17号0点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