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东墙美人>第27章 贰拾柒

  在回西山的路上,王齐恩没有在意马匹的速度,途经的位置,迎面而来的风景。他总是停留在和严汐相处的愉快回想里,因为这种温暖又轻松的心情,哗哗落下的冬日冷雨也是可爱的了。

  虽然他们仅仅是再见,聊天的时候并没有拘束的感觉,毫无疑问是‘互相窥视’的结果……对于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知道全部实情的王齐恩更有优势一些,而认为王齐恩毫不知情的严汐自以为更有优势一些。

  从南到西的路程走完后,王齐恩回到了西山府仓。这座靠山的石堡笨重坚固,说不清已经有了多少年头,因为地点够偏僻又挨着大河码头,很符合安全便利的需求。

  王齐恩把马交给门口的兵卒,踩着泥泞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屯粮一结束,驻扎在这里的各乡小吏都回去了,库里的班头和衙役也要休息几天,所以到处都很清净。

  王齐恩进屋后不久,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吏笑着登门,显然有事找他并且等了很久。

  老吏姓姚,是府库里的录帐先生,为人随和。王齐恩请他坐在外面,自己先去里屋换掉淋湿的衣裳。

  对于‘帐房先生’,因为丁方水的影响,王齐恩多少会有警惕而不愿亲近的心意。

  从来西山的那天开始,王齐恩忙着屯粮的事,用一种自然出现的冷硬态度面对陌生的环境。这种性情的变化,王齐恩自己也在慢慢适应,像禾苗生长,结出外壳坚硬的谷穗,他对人事本来就不热络,只是心也不再软怯了。

  老姚坐在外间,面无表情地左右看看。

  这两间司库住的房子他来过无数次,送走的司库大人也有七八位,从来没有过像王元休这样的年轻人。前任司库朱大人生了急症,那时正是屯粮忙碌的功夫,大家都想趁这个机会顶上去,没想到郡府会派这么个不懂行的年轻人来。真叫人不服气呢。

  王齐恩换了件衣裳,从屋子里走出来。两个面无表情的人一对眼,老姚连忙站起来礼了礼,刚才那些七七八八的念头也就都没了。

  王齐恩坐下,看着老姚也慢慢坐下,并没有说话。沉默有很多种,羞怯的沉默让人轻视,那样的情况不会在王齐恩身上重演,比如现在,对方已经在他的沉默中开始不安了。

  老姚向王齐恩行礼时是带着笑意的,坐下后一碰到他的双眼,残留的笑意就像惊翅的鸟儿,赶紧飞走了。

  那双年轻清澈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明白。老姚的心一缩,慌张地想护住自己心里的秘密,不洁或低劣或阴暗的秘密,如果不警惕,一张口就会泄露出去。

  这位总是冰冷无语的年轻大人,就是用这种奇怪的气息营造出了不可侵犯的屏障,别看他的气度温和,据说对待冒犯他的人出手狠辣……老姚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圈进了忧惶里,犹如被提着小辫子般谨慎地道:“大人外出辛苦了,有两样东西需要请大人过目。”

  在王齐恩透彻的注视中,老姚的心又一缩,赶紧把带来的一叠文书送过去,只求他别再盯着自己。

  王齐恩认真地看完那叠东西,尽量不表现出厌恶。

  老姚让他看的这些,是属于司库独有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一份是郡内赵,沈,肖,王几家大户交税交粮的暗帐,高门贵族拥有最多的田地,要交纳的税银却被转移到了贫苦的平民身上,把毫无关系的民户当作高门的佃客,替大户们交纳税钱,这种伎俩……在衙署待了三年的王齐恩多想一想就明白了。

  另一份是出粮的存单,数目不小的一批新粮要以‘救济民众’的名义转移出去,需要盖上王齐恩的印章。王齐恩有点不明白,拨出救济灾粮怎么没有先派公函?倒像府库私下在做什么交易。

  不过,老姚只说让他过目而不是准许,说明这件事一直都是这样进行的。能在屯粮结束后马上把新粮运出去,至少要有郡府以上的权力才能这么做。

  “你把这个说清楚。”王齐恩把出粮的存单还给老姚。

  老姚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微笑,配合着小声解释:“这是郡守大人每年都要做的‘善义之举’。”

  老姚说得很隐蔽,认为王齐恩也会懂,毕竟他是郡守大人派来的,怎么会有问题呢?

  王齐恩想了想:这批粮食值很多钱,衙署每年的善举是在腊月施粥,根本不能算是一回事,所以……这还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老姚留下了那些东西,王齐恩也任由它们留在那里。气愤又糟糕的感觉。必须忍受的贫穷和艰难,就算没日没夜地辛苦也不能吃饱穿暖,在灾荒年里为了交纳税钱还要变卖家产儿女,却并不知道自己榨出的血汗是在替有钱人们交税。

  就在不久前,王齐恩也在为姑母的税钱流汗,他在码头上流汗,在夜晚的星空下赶路,没睡过一个好觉,并且被丁方水指定为缺钱包养女妓。他辛苦赚来的钱去了哪里?是否掉进了某个大户的钱袋里?而他以后要为这些人收敛钱财,遮挡无耻。

  心照不宣的秘密,接受秘密和规则,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是坐在录库这个位置上必须有的觉悟。

  王齐恩无法接受,甚至觉得有点恶心,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那种东西上面。

  雨终于停了,半停不停,明显没有了继续挥洒的能力。

  茂乡的土庄里,严汐和荷宣准备回家,等路上稍微干一点,马车不会陷进轱辘时就走。

  “小姐,这次来我们能见到王大人,也是意外之喜呢!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官,以后你可以放心了。”也许是因为被困在土庄里的生活太无趣,这两天荷宣总提起王齐恩。

  严汐同意她的说法,又不好意思,嘟了嘟嘴道:“我并没有怎么牵挂他啊,你说过他是大男人,能应付考验,我才不担心。”

  “可是仔细想想,我们和王大人真的很有缘分,”当严汐想要澄清的时候,荷宣却显得对王齐恩好感倍增了,“小姐,那天王大人在街上呵斥倪公子的时候好有气概呢,可是转眼间,他又脸红了。我第一次看见男人脸红,当时觉得好可爱,很想捏一捏……”

  严汐见她眼睛里闪烁着神往的光彩,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来,吃惊地问:“阿宣,你没事吧?”

  “嘿,”荷宣停住一笑,“小姐,我觉得王大人很招人喜欢。有的大人比如老爷就很威严,有的大人又特别孤冷,还有的看起来很讨厌,而王大人很让人放心。”

  严汐也这样觉得,但是没有说出来。她把某些感觉藏在心里,因为奇怪的羞涩而不愿意告诉荷宣,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午后,越来越明亮的天空中甚至露出了一点阳光。王齐恩再次来到土庄里,把更改过的税契交给严汐。

  土庄里的茶水很不讲究,用来待客让严汐有些不安,她在这样的心情下问王齐恩:“大人,你喜欢吃烤栗子吗?”

  “烤栗子?”王齐恩用清澈的目光看着她,所携带的心情并非疑问而是愉快。

  “对,我和阿宣都喜欢,山上采的圆栗子,又香又甜。”她活泼地笑着说。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别人,是朋友的相处之道。

  当他们面对面坐在火盆旁边时,严汐告诉王齐恩:栗子爆开后,在木炭下面再留久一点点,数到七的时候拿出来恰到好处。

  “……五六七,”王齐恩盯着暗火下面栗子所在的位置,屏息认真地数。

  严汐摇摇头,“慢一点,五…六…七。”

  带着有点紧张的心情翻出栗子,用火筷夹起来放在炉沿上,王齐恩看着她忽闪忽闪的睫毛,晶莹的鼻尖,红润的唇,所得到的快乐是虚浮的梦中无法比拟的。

  严汐噘着嘴吹气,把剥好的热乎乎栗子仁给他,王齐恩伸出手,手心里一热,滚进两颗金灿灿,香喷喷的圆球。

  她抬起头,对他莞尔一笑:“大人,你是什么时候去西山的呢?”

  王齐恩握着两颗栗子,轻声道:“快一个半月了。”

  严汐道:“以前我曾经听父亲和别人谈起过:府库里的责任很重,事情也多,大人现在习惯了吗?”

  王齐恩道:“我以前是衙署的录事,对府库不了解,所以一直在边做边学。”

  严汐道:“我爹常说为官上为君王,下为百姓,大人你认真又正直,当然可以胜任。”

  王齐恩第一次听到这种鼓励,还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的确,只要认真地做,没有不能胜任的可能,可只有认真并不够。如果严汐知道:他必须为大户们欺压百姓,协助郡守贪污库粮,还会对他露出可爱的笑容吗?

  “大人……”严汐察觉到他的变化,担心地问:“你有心事?”

  王齐恩转头看向窗外,“天晴了,小姐准备回城吗?”

  “恩,明日或再等一日。”严汐随着他一起看出去,放晴的天空明朗而高远,云朵在风的推动下走得很快。

  “能在这里遇到小姐我很高兴。”他小声对着飞跑的云朵说,耳根微热。

  严汐也很高兴,不过因为某种奇怪的羞涩而没有回应,需要藏在心里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多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蛋卷仔灌溉X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