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眼儿媚>第149章 梅家夫妇

  “不劳夫人费心了。”

  陈砚松心里憋着火, 如今搭救儿子为上,他哪里有闲工夫和如意娘斗嘴斗舌,忙叫来几个人, 把南淮抬上车。

  雨越下越大, 噼里啪啦地砸到车顶,让人心烦。

  车内稍显拥挤, 除了陈砚松父子, 还有两个经验老道的大夫。

  “淮儿、淮儿。”

  陈砚松跪在车内,轻轻地拍打儿子侧脸,他不敢遮挡住琉璃灯的微光, 身子略微往后倾, 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老爷别急。”

  大夫一边处理陈南淮的伤, 一边劝陈砚松:“并未伤及要害, 大爷怀里揣着幅画, 挡住了匕首, 他就是流些血,受了点伤。”

  “画?”

  陈砚松怔住。

  他捡起儿子身边那幅沾满了血的卷轴, 打开, 画中是个妙龄少女, 眼底和他一样,都有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陈砚松手剧烈地抖, 指头揩掉画上的血,苦笑了声。

  “爹…”

  陈南淮虚弱地睁眼,薄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微颤着,手紧紧抓住父亲的下裳,恨道:“杀了那个女人!”

  转而, 陈南淮像是想起了什么:“别,袖儿说我对不起那个女人,别杀了。”

  “好孩子,先别说话,一切有爹爹给你料理。”

  陈砚松按住儿子,柔声哄:“千万别乱动,咱马上到家了。”

  “爹…我是不是要死了。”

  陈南淮疼得额上青筋暴出,哀求:“你去找她,就说我要死了,她心地善良,肯定会来看我的。”

  “好,爹答应你。”

  陈砚松心里疼得厉害,他知道,袖儿根本不会看南淮。

  原本年底他就能抱上孙子,一家四口和和乐乐过日子,为何一死二伤,怎么会这样。

  是啊,是他害了自己孙子,还有自己的两个孩子。

  *

  雨似乎小了些,打在院中的花树上,将花瓣摧残,落在碧绿的芭蕉叶上,静静地弹一曲残红别绿。

  左府

  梅濂站在后宅的大门口,冷眼盯着不远处地上的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他看着妻子拎着食盒走过来,叹了口气,淡淡道:

  “你怎么把张家太太叫来了,那妇人和二弟有仇,肯定会伤他的。”

  如意娘笑笑,将伞撑在丈夫头顶,叹了口气:“我也是好心,想化解二弟和张家的仇,没想到那妇人会跟过来杀人,是我糊涂了,我去投案自首罢。”

  梅濂轻拍了下妻子的肩膀,柔声道:“这事和你没关系,又不是你杀的人,是陈家和张家的恩怨,咱们该做的都做了,如今,只盼着妹妹身子赶紧好起来,一家人还像从前那般和乐。”

  一旁立着的大福子听见这番话,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对夫妻,真是绝配。

  很早之前,大人与他闲聊的时候就说过,梅濂有如意娘这么个妻子,会在官途走得更远。

  “行了,咱们走吧,也不知姑娘现在睡了没。”

  大福子拎着半人来高的油纸灯笼,走在前面带路。

  “敢问小哥,我妹妹如今身子怎样?”

  如意娘从荷包里掏出个银锭子,笑着塞到大福子手里。

  “不错。”

  大福子很自然地收了银子。

  “怎么个不错法?”

  如意娘紧着问了句。“现在吃什么药?脸色怎样?能下地了么?”

  见大福子没言语,只是笑眯眯地搓着手,如意娘立马明白了,赶忙掏出锭银子,微笑着塞到大福子手里。

  大福子掂了下银子,又用牙咬了咬成色,道:“里头是荷欢姑娘伺候,我不知道。”

  如意娘气结,这小王八蛋故意诈她银子。

  “行了。”

  梅濂给妻子使了个眼色,沉声道:“待会儿见着妹妹,就都知道了。”

  穿过花园和游廊,众人行到个小院。

  院中并无甚摆设,很空旷,上房灯火通明,屋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屋外站了四个身形彪悍的护卫。

  门口摆了张躺椅,椅子上躺着个二十多岁的美人,是荷欢。

  荷欢穿了身淡紫色褙子,梳了双鬟髻,髻上绑了缀珍珠金带,化了淡妆,额心贴了花钿,蛮不似丫头,倒十足像个官家小姐。大抵雨夜寒凉,她往身上盖了块薄被,懒懒地扫了眼站在台阶下的梅濂夫妇,没说话。

  “荷欢妹妹,好久不见了。”

  如意娘屈膝见了一礼,笑着恭维:“妹妹真是越发出挑了,简直跟画里走出的仙子似的。”

  荷欢展开手,看自己指甲上染得红丹蔻,笑道:“原来是梅大人和夫人,对不起了,我昨儿跌了一跤,腿疼,不能给二位磕头了。”

  “没事的。”

  如意娘知道荷欢在臊他们夫妇,忙套近乎:“我们家莲生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在家里就一直说你是个热心善良的好姑娘。”

  说到这儿,如意娘再次屈膝见礼,笑道:“多谢姑娘这半年照顾我妹妹。对了,这回来洛阳,我们把莲生也带来了,就住在陈家,你们小姐妹许久未见,该好好叙旧呢。”

  “其实我和莲生也不是很熟。”

  荷欢打了哈切,莞尔:“小时候一直吵架,她嫁人后,我高兴的什么似的,并不是很想见她。”

  如意娘讪讪一笑,将手里的食盒提了提:“我知道妹妹身子不好,特意给她炖了好汤,又做了几道点心,都是她以前最爱吃的,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她。”

  说话间,如意娘与丈夫互望一眼,就要往里走。

  “慢着。”

  荷欢抬手,跟前的几个护卫立马挡住这对夫妇的路。

  “都是明白人,咱们就别藏着掖着。”

  荷欢看向梅濂夫妇,冷笑了声:“您二位当初把妹妹推到大爷床上,这事做的究竟怎样,我们左大人是外人,不能说什么,奴更不能评价。姑娘就在里头,她若是想见你俩,自然会开门,谁都没法儿拦,可她不见,你们要强闯,咱们刺史府里的护卫可不是吃素的。”

  听见这话,梅濂叹了口气,低下头,脸上的凄楚之色甚浓。

  如意娘眼睛红了,往前行了一步,看着窗上的灯影,哽咽道:“袖儿,嫂子和你哥哥来看你了,你开开门,好不好。”

  里头没有回应。

  如意娘登时泪如雨下:“姑娘,这事是哥哥嫂子做错了,陈南淮当时说喜欢你,赌咒发誓说一辈子宠你,嫂子糊涂啊,就信了他的话,哪里知道他这么混账。”

  忽然,里头传来声重重地拍桌子声。

  如意娘心里一咯噔,妹妹还是恨啊。

  “我和你哥哥这半年写了几十封信,全都被你爹扣下了,我放心不下你,来洛阳看过你三次,你爹也不让见。”

  如意娘捂着心口,哭得泪花带雨,是真伤心。

  “你长这么大,从没和我分开过,是我对不起你,嫂子现在给你跪下。”

  话音刚落,如意娘还真跪到地上,雨下的有些大,将女人脸上的胭脂都冲掉。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咱们在丹阳县住着时,街面上那个打铁的无赖非礼了你,你哥哥二话不说就打上门,他虽说有个儿子,可这么多年最疼的还是你,说句难听的,他是把你当闺女养了,这事出了后,他也后悔得不行,没有一日不念叨你。”

  梅濂闭眼,一行清泪划过。

  “呵。”

  荷欢捂着唇偷笑,故意揶揄:“夫人这话说的可真动人,奴都要听哭了。梅大人若想妹子,怎么还把莲生肚子弄大了,看来他晚上还真忙啊。”

  这话一出,周围的护卫都笑了。

  如意娘脸绯红一片,暗骂这臭丫头不愧是陈砚松调.教出来的,嘴头子太厉害了。

  “你起来。”

  梅濂俯身,将妻子拉起来。

  男人仰头,静静地看着上房,叹了口气:“袖儿,哥哥嫂子把你养这么大,从没要你报恩吧,当时哥哥摊上了人命官司,也只能这么着,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能体谅哥哥。”

  里头忽然传出摔打东西的声音。

  梅濂脸上的痛苦之色甚浓,柔声道:“既然你和南淮过不下去,哥也不会勉强你,这次来洛阳,就是专门带你回曹县的,咱娘不行了,临终前就想见你一面,你是吃她的奶长大的,你就算恨哥哥嫂子,也好歹回去看眼娘。”

  “打住。”

  荷欢坐直了身子,讥讽道:“那是您和南淮大爷的娘,我们姑娘的母亲姓袁,因着您当年偷走了姑娘,夫人生生给急出了疯病,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梅濂知道这贱丫头铁了心不让他见盈袖,隐在袖中的拳头握紧,闷着头,就要往里闯。刚走上台阶,就瞧见那几个护卫拔出了刀。

  “袖儿,是哥哥对不起你,哥就想见你一面,你要是想让哥死,哥绝无二话。”

  梅濂径直往里闯,忽然,他的胳膊被一个护卫刺了一刀,痛楚瞬间袭来,梅濂捂住胳膊,仰头朝上房看去,油灯忽然灭了,里头没了动静。

  梅濂苦笑了声,妹妹到底不原谅他。

  “行,那我和你嫂子就站在外头等你。”

  梅濂深呼了口气,退到台阶下,轻揽住妻子,柔声道:“等吧,是咱俩伤了她的心。”

  如意娘从袖中取出帕子,帮丈夫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哽咽不已,站在雨中,等着妹妹的原谅。

  “端个火盆来,冷死了。”

  荷欢将被子往身上拉了下,捂着口直打哈切,冷冷扫了眼那对夫妻,闭眼睡去了。

  ……

  雨下了一整夜,凉透了整个洛阳。

  天亮的稍微有些迟,日头躲在层层灰云后头,屋檐往下滴着水,灯笼里的蜡烛早都燃烧尽,守夜的护卫换了两班。

  大抵在外头睡了一夜,荷欢身上有些酸疼,她捏着腰,慢悠悠地坐了起来,往下一瞧,梅家夫妇还站着呢,虽说浑身湿透了,可那份气度还是有的,没有半分落魄,眼中的坚决反而更盛了。

  荷欢摇摇头,姑娘摊上这么对哥嫂,真不知是她的福还是祸。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荷欢朝前看去,见大福子带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进来了。

  那男人手里也提个大食盒,和大福子有说有笑。

  看着不到三十,可头发竟有些花白,不胖不瘦,剑眉星眸,鼻若刀削,通身散发着股文雅风流的气质,眼神明亮锐利,给人一种正气凌然的感觉。

  “文爷,您小心脚下。”

  大福子连声道:“昨晚下了一夜雨,地滑着呢。”

  “多谢小哥提醒。”

  男人笑着感谢。

  走到梅濂夫妇跟前,男人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番那对夫妇,不解地问大福子:“这二位是…?”

  “在下梅濂。”

  梅濂抱拳,笑着见礼。

  暗道,能在大清早到小妹院里的,估摸是大夫吧。

  “袁文清。”

  袁文清将食盒放在地上,抱拳回礼。

  他这回仔仔细细地打量这对夫妇,与梅濂目光短暂交接,垂眸,看了眼如意娘,淡淡一笑:“这位想来就是尊夫人吧。”

  如意娘听见是袁文清,心里到底有些畏惧,不自然地笑笑,给袁文清屈膝见礼,亦偷偷打量了番男人,暗赞,果然一表人才,听说此人拒绝入礼部,坚持去地方为官,看来是个心有沟壑的君子,日后必成大器。

  “文爷也是来看妹妹的吧。”

  如意娘笑着问。

  “不,我先来拜见左大人。”

  袁文清有些诧异地瞧了眼上房。

  就在此时,上房的门哗啦一声开了,从里头走出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正是左良傅。

  左良傅似乎特意捯饬了番,穿着玄色锦袍,头上戴着玉冠,腰上悬挂三只绣了梅花的香囊,唇角勾着笑,瞧着精神奕奕。

  “文爷,一路辛苦了。”

  左良傅抱拳,笑着给袁文清见礼,他大步走下来,行到梅濂夫妇跟前,故作吃惊,扭头瞪了眼荷欢,进而恶狠狠盯着大福子,喝道:

  “怎么回事,梅大人夫妇是来看妹子的,你俩好大的胆子,把人带到本官院里作甚!还让人家淋了一晚的雨,若姑娘晓得了,看不揭了你们的皮。”

  荷欢忍住笑,忙道:“奴初来乍到,对府里不甚了解,这里的每个院子都长得一模一样,奴竟走错地方了。”

  说到这儿,荷欢疾步走下来,给梅濂夫妇屈膝见礼,赔罪:“都是奴的错儿,您二位大人有大量,莫与奴一般见识。”

  梅濂大怒,昨晚上他分明听见屋里有动静,根本就是左良傅故意作弄他们夫妇。

  “哎呦,本官昨晚喝多了。”

  左良傅揉着太阳穴,笑着问梅濂:“本官今早起来,看见地上全是碎瓷杯,昨晚是不是发酒疯了?”

  “没有。”

  梅濂陪着笑,谦卑道:“下官着实想见妹妹,求大人成全。”

  “行啊。”

  左良傅欣然答应。

  可就在此时,袁文清前行一步,挡住梅濂夫妇,男人虽说微笑着,可眸中的不满怎么也遮掩不住。

  “我看就不必了。”

  袁文清直接拒绝。

  “文爷,您有些过分了吧。”

  如意娘泪眼盈盈,瞧着似乎要晕倒。“她是我们养大的孩子,怎么就不能见了。”

  “养育之事,是你们和陈家算的账,别与我说。”

  袁文清毫不退让,道:“你们合计把盈袖嫁给陈南淮,害她吃尽了苦头,差点丧命,这不是正派人能做得出来的事。盈袖是我姑姑的孩子,那就是袁家人,袁某不会再让她受人摆布欺辱。”

  左良傅冲梅濂莞尔一笑,“无奈”道:“梅大人,姑娘是本官的好友,只是暂寄住在我这里,她的事,本官做不了主,一切都看文爷。”

  说到这儿,左良傅做了个请的动作,对袁文清笑道:“袖儿现在应该起来了,她没有赖床的毛病,咱过去瞧瞧她,她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

  “好。”

  袁文清提起食盒,随左良傅一道走,笑道:“过来的时候,我在早市买了些吃食给表妹,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

  *

  绣房里熏了上等的瑶英香,几个小丫头正在打扫。

  盈袖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拿起黛笔,对着镜子仔细地描眉。经过这次的事,她瘦了很多,好在精心养着,身子恢复的很快,就是失血过多,皮肤还是有些发白,抹上脂粉,倒也如常。

  “荷欢呢?”

  盈袖从首饰匣子里拿出支玉簪,插在髻上,略问了句。

  “荷欢姐姐给您熬药去了”

  小丫头回了句。

  盈袖没多想,刚要起身,就听见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似乎来人了,还不少。

  不多时,她就看见左良傅兴冲冲地进来了,径直走向她,笑道:“袖儿,你猜谁来了。”

  盈袖摇头。

  目光落在他腰间的荷包上,低下头,莞尔浅笑。

  “你哥!”

  左良傅忙去拉女人的胳膊,刚碰到,立马弹回去,尴尬地笑笑:“对不起,我冒失了。”

  他用手背蹭着自己的脸,笑道:“你哥在花厅里等着,还给你带了早点。”

  “他不是还有两天才来么。”

  盈袖有些犹豫:“我都没见过他,怎么说话啊。”

  不知不觉,盈袖竟开始撒起娇,手抓住梳妆台的楞儿,不动弹:“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要么,你帮我应酬他几句,让我再准备准备。”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

  左良傅往起拉女人,笑着哄:“当时你和世清见面,不也挺好的?袁文清人不错,这回来就是专门帮你办和离的事,里头我施压,外头他出面,咱一定要彻彻底底和陈家梅家断了关系。”

  “那我再打扮一下。”

  盈袖从梳妆台上拿起盒胭脂,小指挑了点,往唇上抹。

  “够美啦。”

  左良傅宠溺一笑,催道:“别让你哥等久了,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