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逆君侯>第5章 忆帝京【四】

  闻澜牵着冰饕从马场外围绕了过来。冰饕走到主人身边,乖巧地俯下马首,任着闻雪朝抚摸它洁白的毛发。

  “这匹蒙古马是你的坐骑?”赵凤辞打量着眼前的冰饕,“双瞳乌黑,马首方正,是匹好马。”

  “可惜我骑艺不精,冰饕从未跑得尽兴过。”闻雪朝用手挠了挠冰饕的鼻头,冰饕甩了几下马鬃,打了个洪亮的响鼻。

  蒙古马是草原马,养在这宫中小小马场确实是委屈了。赵凤辞转念一想,却并未多言,示意闻雪朝上马。

  却见闻雪朝对身旁伺候的司马官低声说了几句。司马官闻言顿时惊慌失措,差点跪下来磕头:“闻公子,这可使不得啊,此事若是被太子殿下知晓,小的可经不住罚啊!”

  “你惧什么,”闻雪朝道,“表兄若问起,就说冰饕今日没精神,看着乏力的很,我借琥珀来溜溜。”

  闻澜心中了然,忙从袖里掏出了一颗金豆子,放在了司马官手里。

  司马官揣着金豆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回了马厩。半晌后,司马官牵着一匹神俊挺拔的健壮粽马朝两人走来。他心中略有些不安,琥珀的气性极大,平日里除了太子殿下,谁也别想碰它一根寒毛。若是今日闻公子和五殿下出了什么差池,自己恐怕死罪难逃。

  闻雪朝朝琥珀扬了扬下巴,对赵凤辞狡黠一笑:“这是萨曼族进贡的汗血宝马,唯它配得上五殿下的威猛。”

  赵凤辞冷冷地望向闻雪朝。

  汗血宝马极为罕见,自己自幼在塞外长大,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他让这小官牵了太子的马来,不知葫芦里又在卖的什么药。

  闻雪朝也不多言,只是灵巧地翻身上马,对着赵凤辞扬声道:“五殿下,在下先行一步!”

  一挥马鞭,冰饕便撒开了蹄子往前奔去。

  年轻气盛的五皇子顷刻间被闻雪朝激起了少年天性,他卸下了外袍,缓步走到琥珀跟前。

  琥珀见有陌生人走入了自己的领地,两只耳朵向前高高竖起,鼻中发出了不耐烦的响声。见琥珀恐有暴走之兆,司马官忙欲上前阻拦,却见赵凤辞猛地抓住马笼头,手臂压制在了琥珀的脖颈处,随即迅速翻身上马,夹紧马肚扬起了缰绳。

  琥珀感受到了背上人的控制力,它重重刨了刨脚下的泥土,仰首向前小跑了起来。赵凤辞有力的驭马声传进了琥珀的耳里,汗血宝马逐渐加快了步伐,须臾间便追上了前方的冰饕。

  闻雪朝听到了身侧呼啸的风声,知道是赵凤辞追赶上来了。心中一时也起了好胜之心,挥起缰绳催促冰饕加快速度。冰饕终于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加快速度朝远方跑去。赵凤辞骑着琥珀逐渐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十五岁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挺拔的背影俊逸中带着一丝意气风发,整个人散发着蓬勃的朝气。

  两人你追我赶骑了半圈,闻雪朝的眼前突然一片眩晕,饮酒的后劲上来了。他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但见前方的五皇子跑得正酣,心中不甘示弱,咬咬牙又跟了上去。

  赵凤辞正策马跑得酣畅淋漓,却发现身侧冰饕的步伐有些不对劲。他回头看向马背上的闻雪朝,发现此人脸色红得有些不自然,额间冷汗涔涔,双手松开缰绳,竟有向后仰倒之势。

  “闻雪朝!”赵凤辞大喝一声,见闻雪朝没有反应,情急之下忙用手肘处撑住马背,趁两马并行之际手脚借力腾向低空,反手松开琥珀的缰绳,翻身跃在了冰饕的背上。

  赵凤辞用手臂扶住了向后仰倒的闻雪朝,一把抓住前方冰饕的缰绳,扭转马头向回奔去。

  闻雪朝阖上双眼倚在赵凤辞肩侧,眉头紧紧皱着,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云披的香料气味飘进了赵凤辞鼻间。

  赵凤辞才知这人来跑马前居然还饮了酒,一时有些无言。

  行至中途,闻雪朝被冰饕颠簸的步伐震醒了,他张口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声音太过微弱,赵凤辞只好俯下头细听。

  “太......太颠了,我想吐。”闻雪朝虚弱地说道。

  赵凤辞:“……”

  两人刚回到马场大门前,闻雪朝便连滚带爬翻身下马,蹲在地上开始呕吐不止。闻澜正在同阿申打赌谁家主子会赢,见自家公子吐得肝肠寸断,忙跑上前探看主子安危。司马官也以为闻雪朝出了什么差池,一时吓得面无血色。

  “他人没事,只是饮酒过度罢了。”赵凤辞牵过琥珀和冰饕的缰绳,淡淡说道。两匹马喷着鼻息,安静地跟在赵凤辞身后。

  闻澜谢过五殿下,小心翼翼地扶着主子上了轿,闻雪朝刚沾上软榻便瘫作一团,连与旁人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告诉你家公子,饮酒之后切忌上马。”闻澜正要拉上遮帘,听到帘外传来五殿下的声音。

  “公子平日几乎不饮酒,今日不知怎的饮了那么多。”闻澜看了眼怏怏不振的公子,对五殿下怯怯地说道。

  闻雪朝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捂着脑袋在榻上坐了半晌,想要忆起昨日在马场到底发生了什么。闻澜见公子醒了,连忙从侍女处端了盥洗的用具,来到榻前侍候少爷。

  “公子您可算醒了,昨夜您回府后又吐了几遭,二夫人差点准备请大夫上门呢!”闻澜想到昨夜还心有余悸。幸亏公子看起来似乎恢复的还不错,脸色已经比昨日看起来好多了。

  “我是什么时候回府的……五皇子呢?”闻雪朝依稀记得自己昨日差点吐了五殿下一身,马背上的记忆却只记得零星的片段。好像是自己差点掉下马,被五皇子及时拉了一把。

  还没等闻澜回话,云容阁前便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一道杏黄色的身影大步迈入了闻雪朝的后院,闻府的奴仆非但没有阻拦,反而纷纷跪了一地。

  闻雪朝见到来人,马上欲从塌上下来,却被赵启邈挥手制止了:“我有私事要与你说,你让闲杂人等先退下。”

  闻澜轻轻掩上了房门,带着所有侍候的奴仆退出内厅。太子仔细环视了一圈四周,见厅中没了外人,幽幽开口道:“雪朝,我要你帮我个忙。”

  闻雪朝为赵启邈沏了杯茶:“这世上还有殿下解决不了的事?”

  “你可听说过寒香殿的女官灵芝?”

  “这灵芝我倒的确有所耳闻,是个大美人。民间传闻她入宫前乃广陵第一才女,艳压群芳。”闻雪朝眨了眨眼,“难不成表兄看上了这灵芝姑娘,想纳入府中做小?”

  赵启邈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他犹豫了半晌,说道:“她昨夜在寒香殿的后院投井死了。”

  “是我派人干的。”

  闻雪朝倒茶的手微微一僵。

  “昨夜我和老七都喝多了,安宁贵妃派灵芝出宫来寻老七,老七和她在路上错过。当时我正在前院散步解酒,管事领了灵芝来见,我酒后一时失态,就……。”

  “她昨夜哭闹着不肯,一直在挣扎。我醉得厉害,下手便重些,在她身上留了不少印子。安宁贵妃和母后一向不对付,我担心她跑回宫里告状,让安宁贵妃抓了我的把柄。”

  “她出宫的轿子是安宁的人,我不敢动手……”

  “你便派人通知寒香殿宫里的暗哨将她私下处理了,伪装成自尽的样子投入井里?”闻雪朝接着赵启邈的话问。

  赵启邈点了点头,双手捂面,一副懊悔莫及的样子。

  “你要我怎么做?”过了许久,闻雪朝问。

  赵启邈见闻雪朝如此爽快,一时有些惊诧,却连忙开口道:“雪朝,你有母后给你的私印,皇宫上下只有你出入宫殿的车驾不会被羽林卫搜查。你今日入宫一趟,我会派我的人在寒香殿候着,你用你的轿子将她偷偷运出宫,丢到城外的乱葬岗,以绝后患。”

  “母后称我做事太冲动,事已至此,她也无法明面上插手。雪朝,此事不能与我有任何干系,若是让父皇知道,我定没有好果子吃,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下策……”赵启邈面带愧疚之色,看向闻雪朝的眼中已有了些恳求的意味。

  闻雪朝默默垂下眼睛,右手不断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许久后道:“既然是姑母的意思,我照办就是。”

  赵启邈见闻雪朝应了,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他又嘱咐了闻雪朝几句,便匆匆启程回宫了。

  闻澜见太子殿下已离府,公子却迟迟没有唤自己进屋侍候,心中有些担忧。他轻轻敲了敲云容阁院门,低声问道:“公子可一切安好?需要小的进屋来伺候么?”

  院内迟迟无人应声,闻澜正准备再问,只听到公子的声音淡淡从屋内传来:“澜郎,你派人去备好车轿,我要入宫一趟。”

  午时刚过,寒香殿周遭一片静悄悄,初秋清凉的风扫过宫道上的落叶,秋蝉躲在树荫里低鸣。闻府的轿子从丽正门长驱直入,在寒香殿侧殿一面不起眼的石墙边停了下来。

  一位长相毫不起眼的公公早已候在侧门外,见闻府的轿子来了,他向轿内的闻雪朝福了福身,便佝偻着身子闪进院内。没过一会儿,两名太监打扮的男子便从侧门内抬出了一具女子的尸身。

  灵芝的脸被用一块素纱盖住了,身上的衣裳还是昨日前往太子府的女官袄裙。两名太监将灵芝的尸身抬上了闻雪朝的轿子,轿子的座椅下方有一个宽敞的暗柜,太监们将人放进了暗柜里,座椅上铺上了厚厚的雪貂皮草,无人能看出其中蹊跷。

  一名太监向闻雪朝躬身道:“殿下让奴才转告公子路上小心,切勿让旁人知晓。”

  说罢便从侧门返回了寒香殿,整个过程悄无声息,连树上的鸟儿都没有惊动。

  轿夫是闻皇后的人,他摇身一变成了抬尸人,心中隐隐有些发怵,却不禁感慨胆量颇大。尸身放置妥当后,闻公子便利落地坐在了尸身上方,满脸波澜不惊。

  闻雪朝的车驾并未引起任何守卫的注意,轿子载着一人一尸自宫门而出,出宫后牵上马匹,便向城外的乱葬岗疾驶而去。到了乱葬岗,闻雪朝面无表情地从座椅上起身,立在不远处,目睹着侍卫们从轿子里搬出灵芝的尸身。

  灵芝面上的素纱被一阵凉风掀了起来,露出了那张曾经花容月貌的面容。只见灵芝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都是心有不甘的模样。

  闻雪朝的视线牢牢落在灵芝的脸上。年少的宰相公子见过许多死人,有闻府被杖毙的奴才,有菜市口处斩的死囚,还有冻毙于风雪的老媪。今日又见到了含冤而死的女子。

  他挥手示意轿夫们退下,走到灵芝的尸身跟前。尸体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闻雪朝蹲下了身,对死不瞑目的灵芝轻轻说道:“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走过奈何桥,也别忘了你因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