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欢觉得自己好像看花了眼, 慕卿沉黑似墨的眼中,仿佛有戾气在其中横沉,但是现在仔细看过去, 其中又没有什么,花灯明亮的灯火围在他眼旁, 衍生出一段温柔的涟漪来。
好似去岁上元节,扶欢偷偷跑出宫, 慕卿也是这样,不叫她把脸上的面具摘下,就一起带着那样古怪的面具, 游了一段上京城。
扶欢说:“我这回可不是偷溜出宫门, 是大大方方地出来, 便是此时遇到人了, 也不必害怕躲闪。厂——慕卿为何还不许我见人。”
她不自觉地带上了小女孩般的娇嗔。
慕卿失笑, 摇了摇头,灯火曼妙的涟漪从他的眼角到唇上,嫣红的一道, 扶欢蓦然想到活色生香一词, 但很快就被她抹去。这样的词,放到慕卿身上已经算是亵渎了。
“人多眼杂。”慕卿细致地将扶欢的轻纱放下,温声向她解释, “毕竟不在宫内,还是谨慎些的好。”
这么说, 也是不无道理,但扶欢却觉得,这些理由可能还不够。
她转过头,稍稍踮起脚, 在慕卿耳边轻声道:“厂臣,可我觉得,你是不想让我被人见到。”
像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品,恨不得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妥善珍藏,不叫他人看上一眼,生起觊觎之心。
她趴在他耳边,虽然有面纱隔着,但唇齿之间的热气却没有阻断地碰到他的耳廓,如此温情,如此炙热。
慕卿转过眼,隔着漫漫的轻纱,对上了扶欢的一双眼。他弯了弯眉,还是温柔的模样,灯火映着眉眼,那温柔之下掩盖着奇诡的心思。
“臣也有私心。”慕卿的声音也很轻,“因为心悦殿下,不想叫他人觊觎。”
扶欢没觉得冒犯,慕卿有这样的心思,她反而觉得有些可爱,还有欢悦。深爱着的人,才会对爱人产生占有欲,这是人之常情。
慕卿也是人,这样的占有欲,并不过分。
可扶欢却忘了,连一丝面貌都要紧紧护着,不叫他人看去分毫,这样的占有欲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了。
她又掀开轻纱,笑意盈盈看着慕卿,反问到:“若我不同意你的私心如何?”
慕卿稍稍侧过头,离扶欢更近了一些,近得扶欢几乎能看见他比常人更要浓密纤长的眼睫,像把小扇子,一扇就让她的心尖颤了颤。慕卿的声音也是婉转,他道:“殿下不忍见到慕卿郁郁寡欢的模样,对吗?”
那声音缠绕进耳膜,温柔细碎的。扶欢把面纱放下来,感觉耳上脸上都烧得厉害。
“听你的。”她说。
说起撒娇一般缠绵的话,慕卿也不逞多让。
这番动静过后,扶欢才想起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前面人群依然聚集,她再往前,总算在人群之间的缝隙中见到在做什么事。原是有人推着推车,在推车上卖刨冰。刨冰是夏日中常见的吃食,将大块的冰敲成小块,再往上头浇上蜜或淋上糖浆,就成了一道甜食。
只是在冬日,这类吃食也没消失,着实有些奇怪。
扶欢在宫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吃食,看着有些新奇,也同那些贪嘴的小孩一样,停下了脚步。忘了一说,那围在周围的人群,有一多半都是垂髫孩童,睁着好奇的眼,一面望向刨冰,一面望向自己的父母。
慕卿见到这般民间玩意的吃食,不由地皱了皱眉。扶欢却勾住了他的手,软声道:“慕卿,我想买一碗试试。”
公主身上从未带过金银,眼下也只能央求慕卿。
但慕卿却是不赞同的模样,他的眉蹙得更深了一点:“这样冷的天气,还吃这般寒冷的刨冰——”可是对上扶欢的眼,还是无可奈何地妥协了,“只尝一碗。”
那刨冰拿着小碗盛着,白得剔透的冰块,淋着山楂红一样的果酱,如雪中红梅,端素地横卧,单单是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那碗也不大,一只手刚好能拿过。扶欢拿着小勺,一勺一勺舀着,入口确实是冷的,唇齿都要打个寒颤,但是咽下去后却是别样的清甜。
扶欢笑眯了眼,又一眼看过去,又望见了另一边摊位上的金鱼风铃。
“我还有一支步摇。”她拿起那串风铃,仔细看看又摇头道,“不过那支步摇比这好看许多。”
“嗯,我见过。”慕卿看向她的发顶,仿佛能透过幂篱遮盖下的乌发描绘出眼前人带着步摇的模样,“无比好看。”
扶欢抿了抿唇,还是笑了,那口刨冰在口中,甜得要酥倒唇齿。
那串金鱼风铃扶欢仍是买了,看到即是缘分,开春时,挂在她宫中的廊檐下,也是好的。
一年到头,扶欢出不了宫门几次,所以宫外再寻常不过的一切,在眼中都是新奇的,每见到一样,都要好好停下来看个究竟。而慕卿陪在她身侧,无论她驻足多久,都耐心陪伴,扶欢每每回头,都能见到慕卿在身侧,温柔地注视她。
逛久了,扶欢还会心生担忧:“你会不会觉得无聊。”她对慕卿道,“这些都是你日常所见的事物,如今还要陪着我一遍遍去看。”
“怎会无聊。”他的眉眼望向她时,是春雪顺着暖流游下,落红温柔漂浮,“因为是扶欢,所以怎会无聊。”
慕卿的手上已有不少东西,都是她兴之所至买下来的,还有更多的,想必已经交给在人群中神出鬼没的东厂人了。他笑了笑,灯市的灯火煌煌明亮,这一条街,都亮如白昼。
“还是个小内侍的时候,臣就在想,若能天天伴殿下左右,便是日日洒扫,月月擦拭佛像金身,也是值得的。”
扶欢走在他的身侧,幂篱下的眼一瞬不顺看着慕卿。她问:“那时候为什么这样想。”
那满街的灯火也照耀在她的身上,素色的大氅上一圈圈澄金流光,连带着下头襦裙上的海棠花,也是显得娇艳了些。
“因为殿下救了臣。”慕卿含笑,“救命之恩在身,便夜夜想辗转反侧,想一直伺候殿下以求报答。”
“所幸,得偿所愿。”
扶欢偏过头:“但是后来,你又被皇兄要去。”
“但是现在,臣在公主身边。”
他还是她的掌事太监,她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下,往后岁月,也应当如此。
慕卿说得不错,他现在还在她身旁,而且现在,两人心意相通,好像这世上,再没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了。扶欢这样想着,杏眼也成了弯月。
前方敲锣打鼓,唢呐声响,好似前面搭了个戏台,着实热闹。扶欢想起了去年上元节的戏台,有心想这次也去看看热闹,但是才走了几步,小腹忽然就微微坠痛。
她想到了一事,脸色登时就不好了起来。
慕卿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扶欢的情况,她的脸色稍微一动,他就察觉到了。
“怎么了?”他偏过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样的事,一旦察觉不到还好,察觉到了,扶欢就觉得小腹中越来越疼,似乎是有人在其中绞着肠肉一般。往常虽然也疼痛,但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现在那么疼痛,一定是刚刚那碗冰凉的刨冰缘故。
“慕卿。”她连叫人的声气也虚了,眉眼都被疼得蹙在一起,“我难受。”
慕卿在那一瞬慌了神,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冷静下来,暗中的东厂番子慢慢围上来,将他们周围严防死守,守得如块铁桶一般。慕卿温声问着扶欢:“怎么难受了,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吗?”
扶欢摇了摇头,幂篱下的脸色更苍白了一点。她仿佛站也站不稳了,往前一步,差点整个身子软下来。慕卿抱住了她。
隔着大氅,怀中的身体还是能感受到清瘦,双手一拢,就能将她轻易拢住。
“没有人对我做什么。”扶欢双手紧紧捂住肚子,她想着刚刚吃完的那一碗刨冰,越想越觉得腹中寒冷,疼得几乎要落下泪。可是这样的事,说来就是羞涩的。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对慕卿说:“就是肚子疼。”
她将脸埋在慕卿怀里,他身上是苏锦的料子,柔软顺滑。她在他怀中眨了眨眼,眼泪真的流出来。
“好疼,慕卿我真的好疼。”
慕卿的手护住了她的小腹,他本就聪慧至极,看到扶欢的动作,再想到她含糊的说辞,已经明白了她为何疼痛。
“今日就不该放你吃冰。”
他抱起扶欢,周遭已经被清空了,不知何时来的马车,就端正停在路旁。扶欢依旧趴在慕卿怀里,眼睫上还有泪,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从未疼得这样厉害过。况且今日,竟然还是在慕卿面前,真是又难过,又羞恼。
说到羞恼,扶欢忽然挣扎着,从慕卿怀里起来,在轿帘上,又显得坐立难安起来。
慕卿疑惑。
扶欢左右为难,疼痛交织,这会也暂时按下了。
“我恐怕,要弄脏厂臣的轿子和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