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权宦为我点朱砂>第14章 殉葬

  正德帝驾崩的时候,是个春日。本是万物欣欣向荣的日子,宫墙内的桃花都将娇妍的花苞探出了红墙,可撑过了一个苦寒冬天的正德帝却在这时候殁了。

  六宫的丧钟鸣起,一重一重地敲着,敲得人脑袋心口全都发闷地堵着,一口气长长,长长地顺不下去。扶欢跪在正德帝的灵前,眼泪流到只是泛出眼眶就生疼。她茫然无措地想着,明明前几日去见父皇,他的脸上还有红润的血色,会将她招到榻前,摸着她的头顶,逗她笑:“朕的小公主何时成了小花猫,瞧这眼睛红的,是擦了胭脂吗?”

  她那时还为父皇终于能好起来同她说上几句话高兴,跪坐在父皇的榻前,摇摇头,高兴道:“是因为想父皇想的,父皇好起来了,扶欢也不会再红眼睛了。”

  这句话到底成了一个奢望。

  正德帝停灵的英华殿,重重白幔下,哭声哀哀。扶欢同后宫的妃嫔们跪在一处,帝王丧仪前哭灵,男女是不在一处的。她低下头,又有泪出来,如果父皇在的话,一定会说,她把整盒的胭脂都用在了眼睛上。

  有些妃嫔哭得太厉害,竟直直得晕了过去。兄妹丧父,妻妾丧夫,这一刻的苦楚也是相同的。

  到了晚间,扶欢已经足足跪了三个时辰,初春的黄昏,太阳落在山头,英华殿的白幔爬上迟重的金色。再过一会儿,这金色就会下来,换上森冷的夜。素色的孝衣下摆在她眼前落下,在那一层白色后面,海水暗纹上,只有亲王才能绣上的四爪金龙若隐若现。

  燕重殷弯下腰,将扶欢扶起来。

  “回宫歇一歇罢,晚间我来守灵。”

  跪得太久了,即便被人扶着站起来,腿脚还是又酸又麻,若是燕重殷一松手,她只怕下一刻又会跪倒在地上。扶欢叫上一句皇兄,说:“我想再为父皇守会灵。”

  燕重殷皱起了眉。父皇膝下仅存的两位皇子中,她同这位二皇兄最为亲近,也许是二人常年都在宫中的缘故。燕重殷往日待她亲切,少有皱眉严肃的时刻。然而此时,他的神情却是严厉的,就连咬字也显得重了些。

  “再跪下去,你这双腿便要废了。怎么,如今大了,也不听皇兄的话了。”

  扶欢摇摇头,还是看了里头的棺椁一眼,眼睛疼得疲惫,她垂下眼,向燕重殷屈礼道:“扶欢这便回去。”

  她没有坐鸾轿,宫里乱匆匆的,都在忙大行皇帝的丧仪。扶欢从西角门出来,再行过西六所,便能到毓秀宫。那里是没有封号的低等嫔妃的住所,料想里头也是忙乱的,可扶欢走过来,这里却安静的可怕。

  太阳只留最后一丝光线在天际,靛青色的云深得浓重,只有边缘还泛着被阳光所照的金。

  那里是安静或是忙乱,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干系。可就在此时,一声哀哀地哭喊从里头传出来,紧接着,接二连三地哭叫响起,将整个西六所缭绕。

  扶欢抬起头,望着这堵红墙里飞起的檐角。她问晴晚:“里头怎么了?”

  晴晚也不知晓,无措地摇头。

  宫门外头竟没有守着的人,扶欢抬脚走了进去。西六所中,素衣银钗的妃嫔们跪了一地,都在抹着眼泪哭。她们前头站着十几个太监,领头的拿着明黄的绢纸,冷冷一笑道:“各位娘娘怎么都哭起来了,以后长长久久地陪伴先皇可是喜事。娘娘们深明大义,朝廷对各位娘娘的家人自有厚待。”

  那太监一通阴阳怪气地安慰,没有减轻半分西六所的哭声,他看起来也无心安慰这些即将为皇帝殉葬的嫔妃,他招招手,后面十几个捧着簇新白绫的太监上前,一例俱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这十几个模样高大的太监往前一站,那些悲戚的哭声往回收敛了许多。领头的太监扯出一张笑脸来,手往身后的殿内一伸。

  “娘娘们请吧,左右圣旨已经下了,金口玉言,大家互留个体面,不要逼着咱家动粗,可好?”

  扶欢惶惶地回头,看向晴晚,那太监的声音不小,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她的声音轻轻的,问晴晚:“她们,都要被赐死,为了陪父皇吗?”

  晴晚的脸色更白,连嘴唇都在发抖。

  “殿下。”她的声音在发颤,“大约是这样的,这些人,都要殉葬。”

  殉葬,是一个多陌生的词汇。扶欢生长至今,都未曾接触过,可是仔细想想,又仿佛觉得也并不陌生。大宣朝自建议伊始,就有妃嫔殉葬的旧例,只是一朝一代下来,妃嫔的人数减少了许多,但既无子嗣,娘家又无势力的,终归逃脱不了殉葬一命。

  扶欢怔怔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那些嫔妃中,竟有一个在太监的包围中冲了出来。她却没料到扶欢在门口,撞在了扶欢跟前。

  那女子抬起头,只看了扶欢一眼后,忽然就抓住了扶欢的裙摆。

  “殿下,公主殿下,您救救我吧,”那原是个秀丽清婉的女子,此时鬓发散乱,泪痕斑斑,憔悴了好几分。

  晴晚虽然被之前那一幕吓得不清,但在扶欢被扯住裙摆的时候,即刻反应了过来。她上前一步,收起脸上的苍白不安,呵斥道:“还不松手,您虽然有位份,但强拉着殿下成什么体统?”

  扶欢被她扯得弯下腰,一双眼正正好对上她的。她的眼里在此时失去了恐慌与脆弱,秀婉的眼亮得惊人,里头是全然渴望的生机,恍若在跌下悬崖时,狠狠地抓住了可以救命的藤条。

  女子手上的力气大得狠,晴晚一时半会竟然扯下不她的手。

  她瞧也不瞧晴晚,也不管身后追来的太监,只一心一意地看着扶欢。

  “殿下,公主殿下,您救救我。”

  反反复复,她只有这一句话。

  扶欢张开唇,想要说什么,那女子猛然被人一脚踹在心窝,狼狈地倒在地上。

  慕卿收回脚,海青色的织锦袍服上,正中的坐蟒隐在青黑的天色下,瞧着格外凶神恶煞。可他的人又分明不是这种模样,细隽的五官,青山朗峰卧在眉眼,连开口都是清嘉的声音。

  “谕旨既然已下,怎么还磨磨蹭蹭处理不干净,竟还让人跑出来,冒犯到殿下跟前。”

  慕卿的声调还算柔和,并不疾言厉色,仿佛刚才往人心窝子踹了一脚的人与他并不相干,可追来的太监分明听清了他话里的句句机锋。

  方才尚还气势煊赫的太监抖抖索索地跪下:“殿下息怒,是奴才没办好差事,惊扰了殿下,望殿下给奴才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嘴里喊着殿下,话却是朝着慕卿说的。

  这位年轻的司礼监秉笔,待到齐王即位,就能脱去秉笔这个名头,成为司礼监掌印。这皇城之下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在这个时候触了他的霉头,可不是该死。

  早有人用白绫捂住那女人的口鼻,拖了下去,即将殉葬的嫔妃,确实也用不上尊敬了。

  “等等。”原先一直沉默的扶欢忽然出声,朝着那两个拖人的太监。他们忙敛手,垂首跪在地上等扶欢吩咐。

  那女子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已筋疲力尽,可是她的眼里那股灼人的生机还没有泯灭,朝着扶欢看去。

  扶欢的裙摆有很深的褶皱,女子扯得很用力,几乎要将她裙上的布料撕扯下来一块。她的脸色很白,几乎与身上的孝服一个颜色,脆弱得仿佛被人一碰就能破碎。但是天家的帝姬,到底是没那么脆弱的,她自有韧性,如同现在,眼角虽然哭得发红,问起话来仍是稳当。

  “方才你们所说的谕旨,是父皇定下的,还是五哥哥下旨的?”

  那头还没站起来的太监朝着扶欢磕头:“禀殿下,是先皇的旨意。不然虽有旧例,奴才们怎敢大胆动各位娘娘。”

  父皇的旨意,便是大过天了,他龙驭宾天,先头的遗旨谁也动不得。

  扶欢垂下眼,忽然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冻得她浑身都要哆嗦起来,不光光是为那些嫔妃。

  “夜里风大,大行皇帝的丧仪,殿下若是受寒,齐王殿下定要怪罪臣不尽心伺候殿下。”慕卿的声音柔和,稍稍把臂,朝着外头的方向。外头不知何时已然停着一顶鸾轿,静静地候着。

  慕卿亲自来扶扶欢,修长洁净的五指,在海青色的琵琶袖下,越发显得如玉积雪一般,是一种明澈的美。扶欢没有见到,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那太监还站在原地,弯腰恭送他们,而除了他,那位刚刚死死抓着她的裙摆企望求得一线生机的人已经不见了。

  是被拖下去了,拖到后头的殿里面了。

  后头高大幽深的宫殿里,静悄悄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想是出了刚才的事,那些人不敢再不尽心,要将差事办得妥帖漂亮。

  扶欢被慕卿扶着坐到鸾轿里,忽而抬起头,看着在轿子外边躬身掀起轿帘的慕卿:“秉笔怎么这时候来了西六所。”

  慕卿有一双隽永的眼,眼睫浓重,当它压下时,便会显得深敛,低垂着眼看人时,有一种细致的况味。慕卿的声调温和,在春寒的夜里没有沾上一丝冷气:“齐王殿下遣臣来,看看大行皇帝身后的差事办得如何。”

  原来如此,若是她没有过来,慕卿恐怕就是看着那些妃嫔裹上白绫的人。

  她闭起眼,也不看慕卿了,只倦怠地道了一句:“不必看着我了,皇兄的差事要紧。”

  “今日公主受惊,殿下若是知道臣让公主一人回去,怕是要责怪臣办事不力。”

  “我并不是一人。”扶欢道。晴晚,随行的宫人,还有那些抬轿的太监,有那么多人。

  慕卿蹙了蹙眉,这让他压下眼底丝丝缕缕的戾气。他依旧用那种柔和的声调,轻言道:“但是他们都没有护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