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燎原>第5章 火种(五) “你是为了这个才叫我姐姐……

  容渊顿住脚,慢慢回过头。

  郑氏撑着扶手站起来,冷眼打量了他半晌,哼了一声道:“我这个当家主母还在这里,你倒好,一声不吭想走就走,当真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她慢条斯理地抽出条帕子擦了擦唇边的水渍,居高临下地看着容渊,“如今虽是相爷做主让你留在苏府,但你也别想着白吃白喝。我们苏府可从来不养没用的东西。”

  郑氏边说边伸手往库房的方向一指,“我今儿带的人不够,你跟他们一起去库房,把那些华锦搬到赵姨娘院子里去。”

  苏嫽皱眉道:“母亲,阿渊是咱们府上的客人,怎么能让他干活呢?”

  郑氏蓦地拔高了语调:“客人?我何时说过他是客人了?若不是你与你爹爹执意要将他留下,我才不会留下这么一个不详的玩意儿!”

  “母亲!”

  苏嫽的眉头愈皱愈深,但碍着郑氏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柔声劝道:“母亲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府里头那么多下人,母亲若觉得人手不够,嫽儿这便让月枝再多叫几个人来就是。”

  郑氏嫌恶地睨着容渊,话里满是尖酸刻薄:“我今儿就是要让他去搬。又不是什么矜贵的人儿,干些力气活怎么了?他现在没爹没娘的,除了苏府,他也没得倚仗,我就不信他敢不听我的话。”

  容渊从始至终都漠然地站着,仿佛郑氏口中那个“不详的玩意儿”和他没有半分关系,只在听见郑氏说他没爹没娘时,脸上的神情才稍稍变了几分。

  他蓦地抬眼看向郑氏,淡紫色的眼睛泛着微凛的寒意,像深冬里一池波澜不惊的湖。

  而郑氏话锋一转,又回到他那双眼睛上,三句不离不详二字。今日苏行山不听她的劝阻执意留下容渊,她心里本就憋着一股火,现下好容易逮着这教训容渊的机会,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嘴里的话越发难听起来。

  苏嫽不愿容渊听见这些难听的话,刚想劝阻几句,容渊却一言不发地从郑氏跟前走了过去,几步就跨出了房门。

  郑氏眼珠子一瞪,厉声喊道:“你往哪儿去?我可告诉你一句,我是这苏府的当家主母!你若是不听我的话,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她喊的嗓子都快破了音,外头候着的丫鬟战战兢兢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说:“大夫人,奴婢瞧着他仿佛是跟着那几个小厮一同往库房去了。”

  郑氏噎了下,过了会儿便得意起来:“你可看清了?我早知道,他不敢不听我的话。”

  饶是苏嫽教养再好,这会儿也忍不住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话里明显有了几分不悦:“母亲,阿渊只是个孩子,您何必非要和他过不去?嫽儿一向敬重您,平日行事,从未有过忤逆您的时候。但像今日这样的事……嫽儿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郑氏惊愕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她本是苏行山续弦纳入府中的,身份地位皆不及已故的李氏。再加上她入府数年,膝下并无一儿半女,空有个当家主母的名头,若真论起地位来,只怕连赵姨娘都不如。

  只是苏嫽不计较这些,反而对她处处恭谨,敬重有加,日子久了,郑氏竟有些忘了身份,在她眼皮子底下摆起当家主母的架势来了。

  苏嫽乃相府嫡女,苏行山的掌上明珠,郑氏这样的身份,苏嫽肯依着规矩唤她一声母亲已是极大的尊敬,她又如何敢惹苏嫽不快?

  “瞧你说的,我不过是让他帮着干些活儿,哪里与他过不去了。”郑氏挤出一个极勉强的笑来,又悻悻地往库房的方向瞥了一眼,“他那双眼睛不详,就别到外头走动了,免得叫人看见了又要议论。”

  苏嫽没接话,只平静地朝她行了一礼:“母亲快些回去歇着吧。阿渊的事,就不必母亲忧心了。”

  这还是苏嫽第一次对郑氏这般强硬地说话,郑氏的脸涨的通红,似乎是有些下不来台,又站了片刻便带着丫鬟离开了。

  郑氏前脚刚走,苏嫽便急忙吩咐月枝道:“你快去库房把阿渊叫回来。”

  “是。”

  月枝应了声,刚要跑出门去,远远地就看见容渊抱着一叠比他都高的华锦,跟在那些小厮后头走了过来。

  苏嫽也瞧见了,连忙提裙跑下石阶拦在容渊前头,“快放下,这样重的东西,让他们搬就是了。”

  容渊的身子瘦弱,那叠华锦简直要将他淹了进去,苏嫽看的一阵心疼,急忙吩咐旁边的小厮把容渊手里的华锦匀了过去。她抽出帕子替容渊擦拭着额上的汗珠,温声道:“大夫人就是这样的性子,日后她若再为难你,你别理她就是。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好不好?”

  那帕子的质地极为柔软,裹着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钻进容渊的鼻子。他默然地站着,想开口告诉苏嫽,他并不是因为惧怕大夫人才去搬华锦的。

  他只是听不得郑氏说他没爹没娘,所以才跑了出去。左右搬些华锦也不是什么累活儿,他依着她的话做了就是,省的她再聒噪。

  容渊慢慢抬起头,撞上苏嫽那对漂亮的、灵动的眼睛,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正专注地看着他,满眼皆是心疼。

  那样温柔的、怜爱的目光,容渊从未见过。

  他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的娘亲,是容越独自一人将他养大。容越铮铮铁骨,铁血豪情,对他虽好,却从未露出过这种温和怜爱的目光。

  那目光带着女儿家的独有的缠绵缱绻,一层层将他裹住,缠绕着、牵扯着,直到他跌进无边无际的温柔乡里。

  容渊怔怔地望着苏嫽,一时失了神。

  “累不累?”苏嫽拉住容渊的手腕晃了晃,“我带你回屋歇着吧。”

  容渊其实并不累,他只是看着瘦弱,但身上却有的是力气。可苏嫽已经自顾自地拉着他进了屋,又吩咐月枝去倒茶,“你先喝口茶歇一歇,我让小厨房炖了肉,等下你起来吃。”

  她边说边笑着捏了下容渊的脸,“你这样瘦,该多吃些肉补补才是。”

  容渊垂下眼睫,轻嗅着她袖口里探出来的香气,任由她亲昵地捏脸。

  这香味和方才那条帕子上的花香极为相似,只是更浓了些,虽然有些甜腻,但闻久了倒也觉得舒心。

  他难得没有排斥苏嫽的亲近,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榻边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容渊才慢慢抬起头,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裳,“姐姐。”

  他喊她姐姐时总是声音极低,仿佛不大愿意被旁人听见似的,却偏偏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怎么啦?”苏嫽蓦地坐直了身子,笑嘻嘻地朝他靠近了些,难得容渊主动叫她姐姐,她可要听的仔细些才是。

  容渊飞快地松开了扯住她衣裳的手,视线也跟着落在了别处,“你答应过我的,我若叫你姐姐,你便带我去逛京城的市集。”

  他说这话,倒不是真为了去逛什么市集。昨日周尧将他送到苏府,离开时曾悄悄叮嘱他,若寻到机会,便去京城东边的青桂巷找他。

  只是如今苏府的人这样忌惮他这双眼睛,只怕不会让他轻易出府,他琢磨了半晌,方想起了昨日苏嫽无意中说过的那一句话。

  “不错,我是答应过你。”苏嫽眨了眨眼,露出委屈的神色,“你是为了这个,才叫我姐姐的?”

  苏嫽睁着一双明净如水的眸子,委屈巴巴地抿着唇,容渊被她这样看着,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心虚了。

  他默了片刻,才道:“ ……不是。”

  “罢了罢了。”苏嫽摆了摆手,起身朝梳妆台走去,“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月枝,过来替我梳妆,我要带阿渊出府去。”

  雪芽在一旁听见这话,登时愣了愣,小声提醒道:“小姐您忘了,相爷叮嘱过的,不许他出府去。”

  苏嫽伸手将面前的莲花纹铜镜扶正了,随手拣了支翡翠簪子戴上,瞥了她一眼道:“不让爹爹知道不就行了?”

  雪芽急忙劝道:“小姐,您别忘了,他这双眼睛可是……”

  苏嫽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爹爹只是担心阿渊的眼睛会给苏府惹来不少闲话,既如此,那便不让旁人瞧见他的眼睛就是了。”

  她说着,便弯腰从侧边的木屉里取出一面幕篱,递给容渊,“喏,你把这个戴上吧。”

  雪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嫽手里那面白纱垂坠的幕篱,“小姐,这……这面月纱幕篱可是您的贴身物件,如何能给他用?”

  苏嫽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的?我出门时一向不爱戴这个,正好可以给阿渊用。”

  她起身走到容渊面前,亲自把手中的幕篱放到他膝上,温声道:“戴上这个,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眼睛了。”

  容渊坐着没动,他虽在边关长大,却也知道这幕篱一物,乃是为遮挡女子容貌所制。而现下放在他膝上的这面幕篱做工更是精致,所用白纱轻若无物,薄如白雾,隐约还有香气传来。

  是苏嫽身上那股熟悉的花香。

  也不知是什么花儿,香气竟可以这样浓郁,每每他觉得太过甜腻之时,却又忍不住不闻,如此越陷越深。

  勾人,却也危险。

  而雪芽还在小心翼翼地地劝着苏嫽:“……小姐,这到底是女儿家的东西,他毕竟是男儿身,戴这样的东西出门,怕是不合适吧。”

  一直没说话的容渊却忽然伸手拿起了那面幕篱。他垂眸捋平边上的白纱,有些笨拙地把它戴在头上。柔软的白纱垂坠下来,将他大半个身子团团罩住。他用手指将面前的白纱轻轻挑开一道缝,安静地注视着苏嫽。

  “不用劳烦姐姐了。”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