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燎原>第2章 火种(二) “是他咬的。”

  “母亲先坐下喝口茶。”

  苏嫽把郑氏搀到一旁坐下,拿起桌上的紫砂小壶斟了盏清茶,递到郑氏手边,笑着说道:“其实母亲何必在意外头那些传言?传言到底是传言,当不得真的。”

  郑氏一手接过茶,一手扶了下发间的珠钗,“那些话传了几十年,总归不会是空穴来风。咱们苏府是名门大户,更犯不得这样的忌讳。”

  “可不是么?”赵姨娘也跟着附和,“老爷,您瞧瞧瑜儿都给吓成什么样子了?他若留在咱们苏府,旁的不说,瑜儿晚上定是要做噩梦的。”

  苏瑜哆哆嗦嗦地躲在赵姨娘身后,拿帕子遮着脸,啜泣声一颤一颤。

  苏嫽面色平静,一面替郑氏将空了的茶杯又倒满茶,一面说道:“既如此,不如让他到我的香玉小院去住,母亲觉得如何?”

  郑氏噎了下,满脸的不敢相信:“嫽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渊也吓了一跳。

  她方才不是还被他的眼睛吓着了么?怎的现在倒这般好心地要收留他了。

  苏嫽眨了眨眼,“我那香玉小院与二妹的住处离的远,他住在我那儿,便冲撞不到二妹了。”

  郑氏气的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嫽儿,你胡闹什么?此事与你二妹无关……”

  “我没有胡闹。”苏嫽认真地掰了掰手指头,“母亲既不愿养他,送与嫽儿来养就是。嫽儿每个月的月钱有三十两银子呢,平日里都是用不完的,多养着一个人也没什么。”

  除了每个月的三十两银子,苏行山私底下还常常塞些碎银给她,宫里头赏赐下来的珠宝首饰,也都是第一个送到她的香玉小院去。

  便是再多养活几个人,她也是养的起的。

  郑氏见她不似说笑,倒像是认真的,急忙拦道:“此事关系到咱们苏府往后的气运,由不得你自作主张。”

  “我倒觉得,送到嫽儿那养着也未尝不可。”

  苏行山默了好半晌,这会儿才淡淡出声,对郑氏道:“你平日里操持府中事务,也难再分心神来照顾他。左右嫽儿闲着无事,便送到她那里养着,也算是给她添个趣儿。”

  苏嫽见苏行山点了头,便弯眉笑起来,欢快地道:“多谢爹爹!”

  苏行山一向惯着她,李氏死后,对她更是愈发宠溺,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苏嫽便是掐准了这一点,才敢开这个口。

  且苏行山本就有意留下容渊,如此一来,她也算是给苏行山解决了一桩难事。

  郑氏听了这话,登时急火攻心,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哭哭啼啼道:“老爷,嫽儿胡闹也就罢了,你可不能由着她胡来呀!若是叫外头知道咱们苏府养了这么个人,还不知要惹来多少议论呢!”

  “母亲放心。”

  苏嫽拉着郑氏的手,耐心地将她扶回椅子上,温声道:“嫽儿会好生看管他,绝不会让外头的人瞧见。”

  苏行山也道:“苏府的下人嘴巴都严实,夫人不必担心此事会传到外头。”

  郑氏红着眼睛,紧紧地攥着绣帕,过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老爷既然不肯听妾身的劝,妾身也无计可施,老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完这话,她便收了帕子,强撑着朝苏行山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苏行山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朝苏嫽挥了挥手:“你先带他回去吧,我晚些时候再过去看看他。”

  “好。”

  苏嫽应了声,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走过去拉住苏行山的衣袖,在他身旁乖巧地蹲了下来,软声道:“爹爹也累了,快回房歇息吧。”

  苏行山的眉头瞬间舒展了不少,欣慰地伸出手摸了摸苏嫽的头,“还是嫽儿最体贴。”

  他顿了一顿,视线落回容渊身上,禁不住又皱起了眉,轻声叮嘱道:“你好生照看他,若缺什么,只管跟爹爹开口。”

  “嫽儿知道啦。”

  *

  从书房出来,苏嫽便带容渊回了香玉小院。

  雪芽跟着苏嫽走了一路,不知偷偷打量了容渊多少眼,几次三番想问问这少年是谁家的孩子,到底还是忍住了。

  主子的事不能多问,她在苏府做事也有好几年了,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

  可月枝却没她这么多心思,见着苏嫽带了个陌生少年回来,张口便问:“小姐,这是谁呀?”

  苏嫽一面领着容渊进屋,一面解释:“这是扬州城陆先生的儿子。陆先生与爹爹是故交,如今得了痨病不治而死,只得把他托付给苏府。”

  说到此处,她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便停下步子转身问容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容渊犹豫了一瞬,才低声答:“陆容渊。”

  送他来京城的那人曾叮嘱过他,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姓容,所以他索性借着苏嫽的话,给自己冠了个假姓。

  他站在门边,没有跟着苏嫽走进那间宽敞华丽的卧房,渐盛的日光落在他的后颈,衬得他的侧脸雪一样的苍白。

  “你怎么不进来?”苏嫽随手把发间的银钗拔下来几根丢在梳妆台上,见他还杵在门口,便上前去将他拉进屋里,“你饿不饿?你先坐着,我让雪芽给你弄些吃的来。”

  容渊警惕地拂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知道苏嫽到底为何肯留下他。

  除了苏行山,这府里的人对他皆是唯恐避之而不及,可苏嫽却跟郑氏开了口,要将他带回她的院子里养着。

  她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容渊想不通,但在弄清苏嫽的真正目的之前,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苏嫽倒是并没在意他的排斥,只笑了笑道:“你不饿,我可是饿了。雪芽,你去小厨房弄些点心来,再沏壶新茶。”

  “是。”雪芽应着,便出了门。

  月枝搬了张凳子过来给容渊坐,容渊连看都没看一眼,甚至还往旁边挪了几步。

  苏嫽见他不肯坐下,索性自己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眼睛。

  “真好看。”她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感叹道,“我要是也有一双这样漂亮的眼睛就好了。”

  她自顾自说着话,甚至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容渊的眼角,再次叹了声:“真好看呀。”

  少女微凉的指腹碾过他的眼角,滚着银色绣线的袖口轻轻晃动,露出一截如雪的腕子。晚香玉的香气钻进容渊的鼻尖,甜腻腻的,浓郁而诱人。

  容渊忽而有些怔愣,她眼中热烈不似作假,那股子打心底生出来的欢喜,是怎么装也装不出来的。

  他微仰着头,苏嫽那张明丽的脸庞俏生生地落进他眼底,她似乎是极爱笑的,唇角一直微翘着,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可人又讨喜。

  像是生长在日光下的娇花,只知乐而不懂哀。

  “看我做什么?”

  苏嫽觉得他这副怔愣的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捏了下他的脸,笑着说:“好啦,先过来坐着吧。”

  她拉着容渊在小桌旁坐下,撑着下巴等雪芽送点心来。

  雪芽做事一向利落,今儿却不知是怎么了,等了大半晌也没见她回来,苏嫽便有些着急了:“雪芽怎么还没回来?我去小厨房看看。”

  她站起身,先是叮嘱容渊在屋里好生待着等她回来,然后才放心地推门出去,进了后院的小厨房。

  雪芽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不知在忙活些什么。苏嫽从碟子里拣了块昨日剩下的酥糖放进嘴里,化着糖块儿含糊不清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雪芽连忙转过身,匆匆解释道:“小姐爱喝的碧螺春不知让月枝搁哪儿去了,奴婢正找呢。”

  “无妨,既然找不到,便换成龙井吧。”

  “是。”

  雪芽动作麻利地在炉子上烧起了水,苏嫽闲着无事,便站在一旁挑着盘里的桂花糕吃。

  雪芽从木盒里盛出些茶叶,偷偷瞥了苏嫽一眼,见她似乎心情极好,才斟酌着开口道:“小姐,恕奴婢多嘴……您不该留下他的。”

  她原是李氏送到苏嫽身边伺候的,因此与苏嫽格外亲近些,有些话旁人不敢说,雪芽却是敢开口的。

  苏嫽把手指上沾着的碎屑舔干净,朝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雪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天生异瞳,是为不祥之人……这老掉牙的传言,我早都听腻了。”

  雪芽急道:“这传言虽不知真假,但到底是京城里传了几十年的,小姐不能不放在心上呀。”

  苏嫽脸上的笑慢慢褪去,她盯着水壶里冒出来的丝丝热气,良久后才道:“雪芽,你跟着我也有好几年了……你该知道我为何要留下他。”

  她侧身站在炉子旁,朦胧的热气隔在她和雪芽之间,令她的脸变得模糊起来。

  雪芽低下头,轻声道:“小姐……可是想娇娇了?奴婢明白小姐心中所想,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小姐还是……”

  苏嫽却好似根本没听进去她的话,径自说道:“他那只眼睛的颜色,简直和娇娇一模一样,不深不浅,分毫不差。”

  “当真是难得。”

  雪芽叹了口气:“小姐,娇娇说到底只是只猫儿,可您今日留下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个会给苏府带来灾祸的人。”

  一阵穿堂风掠进屋内,炉子上的热气瞬间被吹的没了形状。雪芽惊觉水早已烧开,赶紧手忙脚乱地灭了炉子里头的火。

  “小姐,依奴婢看,您还是早些将那孩子送出去……”

  雪芽的话才说了一半,抬头瞧见门口站着的人,惊的把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容渊站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瞥了雪芽一眼,视线又落回苏嫽身上。

  得亏他今日跟了上来。

  不然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苏嫽留下他,竟是因为一只猫儿。

  因为他有一只和那猫儿一模一样的眼睛。

  容渊只觉可笑,险些冷笑出声。

  他从未想过,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会成为一只猫的替身。

  而偏偏,他还是借了这只猫的光,才得以留在苏府。

  苏嫽循声望去,见他站在门口,连忙起身走上前去:“不是让你在屋里等我吗?”

  容渊没说话,苏嫽便拉着他进了小厨房,寻了张矮凳给他坐着。她转身端了一碟子桂花糕,在容渊面前蹲下来,温声道:“先吃几块垫垫肚子。你若不喜欢甜的,我再去换别的来。”

  容渊低头瞄了一眼,那碟桂花糕就摆在他眼前,上头有精致漂亮的刻花,甜香从薄薄的皮儿底下散出来,实在诱人。

  可他仍旧坐着没动。

  苏嫽便挑了块模样好的,亲自递到他唇边,耐心劝道:“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你先尝尝。”

  勾人的甜香萦绕在容渊的鼻尖,他挪了挪身子,慢慢抬起头来。

  苏嫽以为他总算肯吃东西了,顿时高兴起来,转头去喊雪芽,想让她斟些茶水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从左侧锁骨上传来。

  苏嫽惊呼出声,痛的跌坐在地,鲜红的血顺着她精致的锁骨一滴滴往下淌,落在她藕粉色的衣襟上。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抽出绢帕,不可置信地看着容渊。

  “你……你咬我做什么?”

  容渊并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眼里颇有几分带着挑衅的得意。

  她漂亮的锁骨上除了血,还有一道清晰的牙齿印。

  是他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