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元二年五月,番南王预谋叛乱,奚朝中央派兵镇压。
之所以道是“预谋”,只因叛乱还未发生,论及发现这起“预谋”的功臣,当属当朝太保水清真人。
而秘密前去镇压之人,便是被广为称道的“一忠一佞”——杨涓与方镜。
马车内,杨涓坐在一角闭目养神,方镜则坐在他对面,拿一只布了暗锁的匣子把玩,两人一路沉默。
过了半晌,方镜终于幽幽开口:“杨大人虽为文才,却非武才,不知为何会主动请缨,平定番南之乱?”
杨涓闻言,仍旧闭目,道:“自本道流连酒阁,朝臣颇有微词,今本道协助方大人前往番南,也好正正名声。”
方镜轻笑:“凭本官对杨大人的了解,杨大人岂是沽名钓誉之人?”
杨涓道:“承蒙方大人抬爱,只是本道不比方大人,正是这般贪慕名利之人。”
前朝之时,兖帝多次想要升迁方镜,方镜却接连推让,把着五品小官不放,方镜知他意有所指,但并未介怀,只道:“杨大人若仍旧追恋世俗,又为何会选择修道?”
杨涓终于睁眼,眸中夹了几分薄怒:“我想方大人如此聪慧之人,不会不知。”
“杨大人息怒,”方镜不紧不慢道,“若是如我所想,杨大人方才所言,便皆是谬论。”
杨涓冷然道:“只怕是方大人揣测过度。”
匣子“吧嗒”一声开了,方镜终于抬眸,笑的开心:“是否揣测过度本官不知,只是杨大人数月以来,以求仙问药之由自在往来于各地,实在叫本官艳羡。”
他轻笑:“如今又恰巧发现番南与戎狄勾结,预谋叛乱,立下奇功一件,被皇上大加褒奖,本官突然觉得,辞官去做道士,未尝不是一件好差事。”
杨涓重新闭上眼睛,冷然道:“方大人不要痴心妄想。”
“是啊,”方镜笑了,盯着不远处的杨涓,戏谑道,“本官确实是痴心妄想。”
他又道:“只是杨大人既然选择修道,也该知道,修道之人不可有过多执念,执念太深,殒身殒心。”
杨涓道:“本道愚拙,不懂方大人所言。”
方镜轻笑,未再言语。
半个月后,方镜一行抵达番南,在野外驻营。
整顿完毕后,方镜派人刺探情况,以便突袭。
探子来报,番南王联合丰州、戎族军队,意欲北上,两队人马正往番南集结。
方镜迅速作出战略部署,兵分两路,各个击破。
两军作战的同时,方镜命人散布假消息,叫番南王以为丰州和戎族打了起来,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丰州和戎族的求援信号也被方镜悉数拦下,最终番南王哪一方都没有帮,不到半个月,丰州、戎族军队皆被攻克。
番南王知道真相后,勃然大怒,与方镜正面交锋。
方镜军队人数虽多,但士兵刚经过酣战,战力疲乏,番南士兵凶猛,两军一时僵持不下,对峙了近二十天。
营帐中,方镜对着墙上的地图良久沉思,一转身,瞧见坐在案前的杨涓,笑道:“不如水清真人发发功,趁早平定,我等也好早些北归。”
杨涓这些天与方镜同出同行,冷眼旁观他行军作战、部署谋划,瞧他确实有些帅才,不禁对他略有改观,言谈举止皆不似先前冷硬。
他不紧不慢道:“依仗本道,不若依仗方大人叫人放心。”
方镜轻笑:“杨大人倒是不急,可是忘了令爱还在家中对杨大人翘首以盼?”
杨涓闻言,面色略有动容。
“大人!”一个士兵冲进来,“敌军来袭!”
方镜立刻走出营帐,外面已是遍地火光,流矢四处飞窜。
“保护好杨大人,”他道,“其他人随我来。”
“大人!”曹副将见他执剑出去了,忙在身后喊,“大人在营中指挥便可,不必亲自上阵。”
方镜这些天皆深居帐内施展谋略,今天却要亲上战场,惊坏了曹副将。
他认定了方镜是文臣,虽为统制只为虚衔,心说你连武力都没有,一身盔甲皆是摆设,可别去添乱了!
“曹副将若不放心,可与本官同去。”方镜将剑挂在腰间,仍是走了。
曹副将赶紧追上,又用眼神斥责方镜身后的几名将士,一群兵跟着一个秀才,简直胡闹!
然而等他瞧见方镜拔剑与敌军厮杀,以一敌十,立刻变成了哑巴。
番南军瞧方镜亲自上阵,很是快意,又见他底下的士兵四处逃窜作鸟兽散,料想方镜毫无防范,以为此战赢定了。
但打了半晌,方镜的士兵越来越少,而地上死伤并不多,他们不觉有些纳闷。
等漫天箭雨自高空射下,番南军才发现中计了!
方镜率军边打边撤,又用提前布好的石头堵住退路,番南军队于是成了瓮中之鳖,此战大捷。
经此一役,番南军元气大伤,方镜乘胜追击,不到十日,便拿下番南王。
蓬元二年七月,方镜与杨涓平定番南叛乱,班师回朝。
返程为水路,行至江中时,运载缴纳兵械的数十艘船却悉数沉了。
曹副将欲派人打捞,方镜以江中凶险为由,拦下了他,只道:“想必它们自有归处。”
一行人半月后抵达绵启。
仅一个半月便平定番南之乱,朝臣虽不想承认方镜的才能,却也不敢否认他的功劳。
北归之后,方镜还未来得及接受奖赏,又传来岭南东北一带发生水患的消息。
方镜主动请缨南下治水,不到三日,再次启程。
马车上,十九给方镜扇着扇子,道:“大人才回来两日,又急急出发,太过操劳了些。”
方镜闭目养神,道:“岭南的风水养人,到时叫你好生修养。”
“我并未来回奔波,何需修养,”十九道,“大人此次回来,又瘦了好些,我是养不胖大人了。”
“不急,”方镜慵懒道,“等解了水患,本官带你与二十去贴秋膘。”
十九立马扇的更起劲了:“听说岭南有许多稀奇果子,大人定要尝尝。”
方镜道:“都听你的。”
十日后,方镜到达岭南,岭南郡守前来迎接,与方镜谈论水患形势。
方镜到的第二日,便一路走访测量,勘察地形,最终决定采取清理河道,挖掘淤泥,引清水入黄河水以减轻泥沙,再缩小河道的方法治理。
治理开始之后,方镜日日巡防视察,时常夜半三更方睡下。
如此持续了二十多日,水患终于减轻。
方镜又命加固堤坝,修建水库,同时为流离失所的灾民布施。
方镜立在粥棚前,瞧那些灾民手捧烂碗、衣衫褴褛,不觉回想起前朝,他将赈灾银饷扣下的样子,心神略有恍惚。
惟有亲身面对这群人,他方能感受到,银子便是粥,粥便是命。
他肆意克扣饷银,无意之间,也成了滥杀无辜之人。
也罢,前朝时,他本就是佞臣。
又过了一个月,形势最终稳定,方镜上疏,岭南水患已除。
“大人,在东南一带发现了杨涓的踪影。”
方镜又寻了些机巧木器,正在玩赏,听见二十来报,停了手中动作,道:“他与何人?”
二十道:“独自一人。”
方镜继续把玩手中之物:“那些马确实运到这里了?”
二十道:“正是。”
方镜放下木器,道:“叫上十九,我们去贴秋膘。”
方镜瞧见杨涓时,他正走往一家客栈,方镜远远道:“杨大人不着道袍,真是雅人深致啊。”
杨涓转头看了一眼,尔后,却是整个歪倒了下去。
“大人,”杨涓立在床边,望着杨涓苍白削瘦的脸,“我瞧这次,水清真人不必求仙问药,直接可以得道成仙了。”
“换块巾帕,”方镜也看着他,又道,“大夫如何说?”
“大夫说是劳累过度睡眠不足所致,休养几天便好了。”十九道,“也不知何事叫他这般操劳。”
方镜道:“好生照料。”便走出房门,二十跟了出来。
“可寻见了那批马的所在?”他走进凉亭坐下。
二十道:“本已有了线索,却忽然失了踪迹,想必被杨涓转移了。”
“转移了,”方镜沉吟,“他已察觉了?”
“并未察觉,”二十道,“依卑职看,岭南水患过于引人瞩目,他此举,为的是掩人耳目。”
方镜轻笑:“怪道劳累至此。”
他又道:“加派些人手,将那批马务必找到。”
二十道了声“是”。
“大人!”十九跑来,“水清真人醒了!”
方镜起身进了屋,轻笑道:“杨大人潜心修道,也该保重身体才是,这俊美的面相,如今皆成了皮包骨。”
十九端了药递给杨涓,杨涓喝了,方道:“本道日日所想,皆为飞升之事,叫方大人看笑话了。”
方镜坐了下来,道:“杨大人既如此费心,不知可寻得灵丹妙药?”
“本道庸碌,南下并无收获,”杨涓道,“比不得方大人,治水有方,又是美功一件。”
方镜莞尔:“功劳不敢当,仅是分内之事。”
他又道:“本官几日后北归,杨大人可愿同行?”
“不必了,”杨涓道,“方大人既是去述职,由不得本道拖累。”
“这有何妨,”方镜道,“杨大人气虚体弱,与我等同行,也好相互照应。”
杨涓咳嗽了几下,沉思片刻,不再拒绝:“既如此,本道有劳了。”
北归途中,十九与二十并肩坐在马车前,不知第几次接住自家大人自马车内抛出的银子,又是欣喜又是纳闷,悄声对二十道:“你觉不觉着大人这几天,心情出奇地好?”
二十只道:“大人是散财童子。”
他又补了一句:“尤其杨大人同在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