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凤凰剑>第45章

  任剑还沉默着,没有答话。墨镝径自往下说:“好似是因为近来萧山长老身亡之事争吵。他讲话很不好听。说你父亲阴谋算计,一边在百重山之战后佯装伤重不治,一边却暗地中派人灭渡剑台满门,行事毒辣,非名门正派之作风,如今又暗中剪除异己,野心昭然。当然,令尊是一概否认的。”

  简凤箨适时开口:“傅万壑之前就树敌甚多,此事在江湖上未有公论。”

  墨镝冷笑道:“是。这也没有证据,但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他看了一眼任剑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突然道:“你们可知道,刚才剑绝明明有能力将我们几个当场诛杀,为何突然停手?”

  任剑还硬着头皮:“请前辈赐教。”

  墨镝:“废话,当然是因为少主你。虽然远天南不见得跟你有什么感情,但背后操控之人,怎可能认不出庄主的宝贝儿子?”

  他不待两人开口,打了个极夸张的哈欠。“我要去睡了,一切明日再说。啊,对了,寒舍很欢迎两位光临,请务必就在这里留宿一晚,最好是两晚三晚,虽然也只好打地铺——毕竟只要任少主在此,至少我暂时没有丧命之虞。”

  在黎明到来之前,任剑还又听到了那种呜咽。

  不同于之前听过的任一种音调。那些喑哑的,急促的,对鸟兽刻意的模仿,或者一道戛然而止的命令。每个音都拖得很长,这回确乎像是一种曲调,那粗糙而质朴的音声中,流淌出一种悲伤之感。

  这不是梦。他一秒钟也不曾合过眼。

  连日来先是奔波劳碌,又是突如其来的凶险一战。他的体力和精神都逼近极限,随时可能垮塌。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无论对他还是对旁人,都是最为明智的做法。

  但在垮塌之前,他仍旧清醒得可怕,好像他身体里亢奋的血液无法回归安详的状态,不惜一次燃烧殆尽。在他心中野草一般疯长的困惑解决之前,除非有人来把他打昏,不然他不可能自然地入睡。

  他并非不知道人往往必须抱着困惑活着,就好像藏在动物毛发皮肤间无形的虫豸。它们让人烦躁,让人瘙痒,有时候几乎让人发疯,又无处捉摸。只有死心断念,承认不可能消灭它们,才能逐渐习惯,乃至无视这种细微的噬咬的疼痛。有少数能人,有朝一日可能还沉醉其中。

  这无关贵贱高低,这虫豸为每人量身定做。如果说他的烦恼比别人的要少,并不是因为他的皮肤特别不敏感,只是因为他习惯于将一切集中于内心的缘故。

  他到底在困惑什么?他早已经接受了渡剑台所见的一切,适应之快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诈败设局的任去留的形象,很奇妙地并没有给他判若两人之感。这仍旧是,不如说这才是他那个沉稳的,悠闲的,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父亲,那个他曾以为永远也不能望其项背的剑者。在他要求自由的时候,也一如既往地爽快和大度。难道他在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做好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心理准备?他难道不是正因为隐隐地有了这种预感,所以选择了逃避?

  任剑还坐起身。旁边简凤箨的呼吸轻微得几不可闻,任剑还鬼使神差地去探他的腕脉。确实还在跳动。

  他掀开身上的粗布被子,拿起墙角的凤剑,然后走了出去。

  晨曦中泼墨一般的山体已经有了隐隐的轮廓。任剑还绕到屋后,顺着荒芜的山径往上攀登。那曲调始终断断续续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在指引他的方向。任剑还循声上到一处断崖,从这里正好能俯视洗墨池和墨镝的住处。

  崖边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扁圆的古怪物事,猛眼一看有点像埙。他朝任剑还恭敬地低下头,原本瘦长的身形显得有些伛偻。

  “少主。”他说。任剑还没有答话;他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是你在叫我上来吗,三师兄?”过了一会他说。

  “是因为少主想知道,才会上来。”高永畏说,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很胆怯,眼角皱纹聚成一团。任剑还突然想起来,他并不知道高永畏具体多大年龄。

  “原来你还会吹这个。”他说。

  高永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将那物事往身后藏了藏。“小玩意儿罢了,入不了少主的眼。我小时也在山上长大,比起人,更亲近飞禽走兽,什么猴啦,鸟啦,狐狸啦,甚至还有一头狼。我一吹起这支笛子,”原来他把这玩意叫做笛子,“它们就会出来和我玩耍,有的甚至能听懂我的号令。”

  任剑还道:“远天南对你来说,也只是头凶猛一点的野兽罢了。”

  高永畏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人还是麻烦的,但剑绝本来就更接近野兽。那本来就不是人类应有的力量。”

  任剑还:“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高永畏:“他本已是一个死人了,是师尊将他救活的。二师兄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名贵的药物,才让他勉强维持住这样的状态。我又花了很长的工夫,才琢磨出与他相处的诀窍。真的,就凭我们在他身上耗费的这么多心血,让他做一点事情,并不算太过分。”

  任剑还:“渡剑台那一次,是他做的吗?”

  高永畏赞叹:“少主好聪明。是的,只有我和他。虽然之前也做了不少试验,那是头一次真正让他派上用场,真是我也捏着一把冷汗,生怕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少主也见过他的剑了,那真叫一个所向披靡,所过之处,一切都是死物。可惜,不能无节制地驱使。”

  任剑还:“他真的完全听你的话吗?”

  高永畏歪了歪头。“少主这是什么意思。”

  任剑还深吸了一口气。“墨镝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你带着他回去。父亲那边,我会自己去交代。”

  高永畏微笑道:“少主,若你守着墨神医寸步不离,我可能束手无策,两三日后就不得不回去。但你既然在此,你觉得他会在什么地方?”

  任剑还沉默着。高永畏完全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动作,晶莹的剑尖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锲进了他的脖颈。“叫他回来。”

  高永畏打了个哆嗦,但表情却仿佛比方才舒展了一些。他小心地转动眼珠看着任剑还止不住颤抖的手指,脸上的笑容几乎可以称作怜悯。

  任剑还喉咙发紧,眼白里密布的血丝让他神情带着几分可怖。

  “我说,我让你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