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那送去殊华殿没有回音的折子,在朝堂之上又被人拿了出来复述了一遍。
林叙之站在太和殿正中央,手中拿着笏板一字一顿地弹劾慕清洺,他是御史中丞本就是监察百官的存在, 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慕太傅不仅是当今太傅, 还是尚书令兼着中书令, 一人身兼数职,权势滔天,纵容前户部侍郎慕风远贪污银两,后又用捏造的批文为慕风远赎罪。”
“天子之师更应该端正自己的德行。”
“臣请陛下严惩慕太傅。”
说是捏造, 但是中书省拟令,尚书省执行。
慕清洺一人身兼数职, 那批文上的印章都是真的,其实也算不得假, 所以今日林叙之才可刻意强调慕清洺一手遮天的事情。
林叙之正着脸色, 字字落下都掷地有声,但在话音落下之后, 太和殿内陷入寂静之中, 过了许久。
池烬坐在高座之上,一句此事还需要查证, 就将林叙之大篇幅的弹劾给打了回去。
他猛地抬头看向池烬,还待说什么,但是又被人给堵了回来。
林叙之心中含气,却也只得作罢。
下了早朝之后,百官离开太和殿。
林叙之快走几步, 跟上最前方的慕清洺在对方的身侧说道:“现如今三省有两省都听从太傅的指挥, 若今后门下也成了慕太傅的掌中之物, 那慕太傅岂不是要彻底掌握朝堂,将陛下沦为架空?”
林叙之在慕清洺耳边说着,有意激怒对方。
他精心布局这么久,却被一句还需要查证给堵了回来,本就是没有的东西,该如何查证,此刻心中气急,说起话来失了平日的温和,夹枪带棒。
但是慕清洺的反应却是淡淡的,脚步不停,连眼神都没有给林叙之一个,目视前方对着自己身侧的林叙之说道。
“林叙,你知道我和你的区别是什么吗?”
林叙之愣了愣神,他认为他和和慕清洺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出身寒门,一个出身世家。
但是慕清洺却开口说道:“我和你的区别就是,你脱了那一身的好名声便什么也不剩了,你对付我需要精心设计,引人入局,毁我声名。”
“但是我若是想动你,连个理由都不用寻。”
慕清洺的语气很平静,但是话中却带着绝对的自信。
闻言,林叙之的脚步蓦地停了下来,看着前头的慕清洺冷声道:“慕大人难不成打算随意捏个罪名放在下官的头上,排除异己,和前尚书令卢瑜一样做大奸大恶之臣吗?”
林叙之心觉受到了威胁,此刻干脆将池烬搬了出来,挡在自己的身前。
“慕清洺,你别忘了这大靖是陛下的大靖,尚书令和中书令是陛下给你的不假,但是让陛下放心,本就是臣子的本分!”
慕清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五步外的林叙之道。
“我便是要做奸臣你又能奈我何?”
闻言,林叙之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成了拳头,慕清洺是天子之师,又有平定顺王叛乱的功绩在前,仅仅只是一个捏造假批文的事情,还真的搬不倒慕清洺。
而且那赈灾款是今年雨季的事情,若是慕清洺真的把这个窟窿给堵上了。
那就寻不到半点错处了。
慕清洺站在原地,哪怕下了早朝他也站在群臣的最前面,紫袍玉带加身,风姿倜然,是大靖建国以来第一个如此年轻的重臣。
从太和殿走出的朝臣,有不少站在了林叙之的身侧,这些大多是和御史台有来往的朝臣,加上林叙之惯会拉拢人心,久而久之便沆瀣一气了。
但慕清洺眼中却是满满的无所谓,冷眸如同冻结实的湖面,光滑透亮,却谁的身影都印不上去。
他将那些弹劾自己的文书从袖子中拿了出来,伸手随意往空中一抛,那弹劾他的文书如同漫天大雪一般落了下来。
他再也没去看林叙之他们的脸色,转身下了白玉石阶抬步离开。
“诸君随意。”
随意弹劾。
瞧着自己所有的算计和筹谋都得逞了,但是落在慕清洺的身上却成了满满的不在乎,这几日的好心情彻底从林叙之的脸上撤去,在心头拢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往日温和的眸子现在暗沉一片,攥起的手心紧了又紧,指尖直接刺痛了手心。
这对林叙之来说比羞辱他还要难受,此刻站在林叙之身边的朝臣,也为了慕清洺太过嚣张地态度而愤愤。
互相商量着,明日再继续弹劾。
而林叙之则死死盯着慕清洺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眸子,敛起了算计的暗芒。
他是动不了慕清洺,但是有人可以。
·
山匪想要彻底剿灭干净不是短时间之内的事情,在上京待了几天之后,还没有出十五,沈不骄便重新出发去剿匪。
眼下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冰雪彻底消融,宫内池塘的水面也化开了,只是还不曾见有鱼浮出水面,去年来不及清理的秋日落叶被冻了一个冬季,现在终于可以探出头来,但终究不是今年的东西了。
枯烂的枝叶被水纹推到池塘边缘,静静地烂成沃肥,给这个生机盎然的季节徒添了破败之貌。
池渲坐在水榭之中,透过面前的窗户望着外头和宫人一起嬉闹的池炀。
她本以为池烬有些排斥池炀,没想到池烬大方将自己儿时的玩具都拿出来给了池炀。
现在池炀跟宫人在花园中玩得便是池烬的蹴鞠,雪水浸透了地面,现在泥土还在松软之中,被人这么一踢,球连带着一小片泥泞都被踢了起来。
池炀性子乖巧懂事,但自从沈不骄离开之后便一直都闷闷不乐,眼下还是首次绽开笑容。
她坐在楼阁水榭之中,清眸望着外头嬉闹的池炀,却有些心不在焉,心绪早就飘到了别处,不在这片安静祥和之地。
此次泗水一战已经开始两个月了,不同上次岭南那站是大靖最远的边关城池,泗水是大靖边界距离上京城最近的一个城池。
北疆此次不惜长途跋涉绕到泗水进攻,为的便是要直捣皇城。
岭南那一战北疆赢得太光彩了,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熊熊野心,此次想要一举将大靖吞掉。
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
只不过现在还是有人认为池渲拒绝和亲是此次战争的导火索。
就在池渲望着外头发呆的时候,计酒从外面走了进来,刻意放轻了脚步站到池渲的身后,她听见了计酒的脚步声,但是并未回头,神情不属地开口询问。
“何事?”
计酒站在原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斟酌了一番说辞道。
“前线传来捷报,泗水一战赢了。”
闻言,池渲的心神一震,那刚刚飞走的神魄又回到了躯壳里,就像是外头新冒的嫩芽一样,整个人又重新活了过来。
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她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计酒,但是激动和欣喜刚刚浮上眉眼,她便看见了计酒有些难看的脸色。
似乎还有话要说,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微微蹙眉,放轻了语气询问。
“怎么了?”
计酒抿了抿唇角,深吸一口气道:“但是大军在撤离的时候遭到了北疆的偷袭,齐国公……殉国了。”
话音落下,这世间万物喧嚣的声响瞬间在池渲的耳中消弭,只剩下耳边花园中池炀高喊的那句。
“我赢了!”
哪怕此刻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热汗和泥巴,依旧挡不住池炀脸上的笑容,兴奋地在花园中高呼。
但隔着一个池塘的水榭之中,池渲的脸色远没有池炀的那么好看。
刚刚浮现的欢喜尽数从脸上褪下去,面色变得白灰一片,她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几步,身子瘫坐在窗框之上,低头看着地板,过了许久都一言不发。
她该怎么和即墨卿交代。
·
在这冬日留下的最后一片雪花消融的那天,被冰封了一整个冬季的树枝,开始抽出嫩黄的枝叶,春意蔓延来开,给世间万物覆上一层生机。
即墨卿目前被革去职位,暂时在家中反省。
整日有的是时间。
容廷一早便要去大理寺当职,现在齐国公府上就只剩下即墨静和即墨卿两个人,即墨静的身子不便,生下孩子之后,多是容廷和即墨卿在照顾。
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原本只会缩在襁褓里酣睡的孩子也逐渐长开了,能瞧出模样来,眉眼长得极其像即墨卿,口鼻则是和即墨静相似,就是半点不像容廷。
现下正睁着黑黝黝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世间的一切。
“今日天气极好,我们带着璟儿出去晒晒太阳吧。”
说话间,即墨卿弯腰熟练地将放在床榻上的孩子抱了起来,身上那股属于容窈的味道已经淡到闻不到了,但即墨静没有再问过容窈的下落。
现下即墨静坐在一旁,因着容廷和即墨卿的精心照顾,现在的脸色和怀孕之前还要红润,也可能是心情变好的原因。
即墨静头上挽着温婉的妇人发髻,身上穿着淡粉色的衣袍正坐在桌边喝补汤,因为担心伤到孩子没有带发钗,只是用与衣服一样的同色发带缠着,整个人恬静美好,依旧是少女之姿。
此刻听见即墨卿的提议,她放下手中正在喝的补汤,笑着答应了一句。
“好。”
即墨卿抱着孩子便率先出了屋,他本以为即墨静很快会跟上来,但是身后并没有传来脚步声,疑惑地扭头朝着屋内看去。
这才发现,即墨静正在朝着相反的方向摸索过去,似是在寻找他们。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袍,是朱红色没错,往日即墨静还能靠着这抹颜色寻过来。
但是今日……
他伸手捂住了怀中孩子嘤嘤呀呀的口鼻,而对方也像是瞬间明白过来一样,老实地闭上嘴巴消了声音。
即墨卿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即墨静的面前。
就见对方还在低头摸索着,似是在给自己寻一条前路来,却不知道自己走得对不对,踟蹰在原地,犹豫不决。
他伸出手,在即墨静面前晃了晃。
就见空洞的美眸不知何时连最后一点聚焦都没有了,根本就探知不到任何的画面,是黑沉沉一片的绝望。
即墨卿怔了怔神,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但事实就摆在面前。
就算他现在站在即墨静的面前,她也看不见了。
在确定即墨静已经全盲之后,他的心神一沉,手腕无力地垂落了下来,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自从即墨静生下孩子之后就很少走动,他们还以为是即墨静的身子虚弱。
却不知,在生下孩子之后,即墨静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角微红,似有粒沙子在折磨着他的眸子一样,将酸涩强行压下去,他重新伸出自己的手,递到了即墨静正在探索的范围之中。
即墨静在抓住他手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是自以为隐瞒很好,和瞎猫碰见死耗子一般的庆幸。
他低头看着即墨静,喑哑着声音唤了一句。
“静儿……”
但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即墨静给打断了,就见即墨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抬头看着他脸上极其认真地说道:“兄长,你听。”
即墨卿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去听,但是他的听力远没有即墨静的好,只能探听到院内的风声。
却见即墨静在确定什么之后喜极而泣,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因为激动而深陷衣服的褶皱之中,仰头看着他道:“是凯旋之乐。”
“父亲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