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柳文泽知道。
就在不久之前,白媚告诉他,当年柳文清被驱逐出门真正的原因。
五年前,白颂闲领着一个外乡人来到柳家,那个外乡原来是唱戏的,多年前德福班待过,说要寻找多年前被他婆娘抱到有钱人家养的孩子。
柳琊记得德福班,也记得多年前那荒诞的一夜,心中大概有底了,果然,那个外乡人指认柳文清是他的儿子,根本不是柳琊的儿子。
柳琊这么多年给人白养了儿子,自然很愤怒,下令把柳家把柳文清逐出柳府,永世不得提柳文清这个名字。
白媚说,他记得那一日正是大寒,雪一直下到黄昏都没停下,柳琊说柳家的东西他一样都不许带走,柳文清被扒了精光,丢在车来车往的路上。
曾经修竹一样挺拔的青年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谁也不知道墙角蹲着是那个曾经鼎鼎有名的睦州八斗。
没有人肯帮他,也没有人敢帮他。
“后来呢?”
白媚摇摇头,“当天我们所有的家眷都不敢出府,只是后来听说就在柳文清在雪地里冻死过去,他的下身全身血,因为天气太冷了,那些血混在雪水中,足足染红了周围的一片地,就想雪地上开了一地斑斑驳驳的红梅。”
她说到这里,发现眼前的男人眼珠布满了血色,虽然不动声色,但是神情十分可怖,便不敢说下去。
“再……后来,柳文清就消失了,一年后他重新在睦州出现,却已自号‘梅郎’。”
“知道了。”
柳文泽没有为难他,放她走了,可是白媚在雪地里跑了很远,仍旧心有余悸,他从来没有见过柳文泽这样的神情,好像雪地里失去母兽的幼小孤狼。
“可那又怎样?”柳文泽回过神来,冷笑。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了吗?你不是我的三哥,那我便可不必对你存着濡慕敬意,你不是我的三哥,你可以是我的小厮,是我的奴隶,是我的……”
“是你的什么,哎呀,既然我不是你的三哥,阿泽还要非要把我拉进被窝子里,莫非……”柳文清又开始不正经起来。
“你别乱想!睡觉。”柳文泽气鼓鼓的睡下了,很想撕了柳文清这张口无遮拦的嘴。
柳文清微微扯一下嘴角,看着柳文泽,不禁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禁逗啊,巡按御史的官威怕是纸糊的吧。
可是又怎么样呢,他身后扯着他衣襟的寡言少年终究是长成了儒雅高大的年轻官员。
岁月无情,柳文清却觉得……很好很好。
◇捌◆
柳文泽没有想到柳文清会趁他睡着时逃跑,他找到柳文清的时候,他正巧言令色,正对关后门的两个小厮套近乎,那两个小厮才来柳家半年,所以并不认得五年被逐出家门的柳文清,也不太知道这位常年在上京做官的小少爷的脾气,只知道这是少爷从白梅馆里带回来的人,而且昨天晚上还睡在了一处,就心照不宣的以为那是少爷床上的人。
“你不去伺候少爷,一个人瞎逛什么?”
柳文清倒也没有解释,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知道,你们家少爷已经厌烦我了,嫌我年老色衰,要我自己滚呢……我留在这里也是自取其辱,两位小哥行行好,放我走吧。”
他皱着眉头,演得真起劲,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脸色黑沉的柳文泽。
柳文泽冷冷的说,“我什么时候嫌你年老色衰了?”
柳文清“……”
柳文泽把人抓进房间,丢给他一身丧服,说,“换上。”柳文泽看柳文清直挺挺跟棒槌一样站着半天不动,就想自己动手。
“干什么?”柳文清惊恐的捂住了自己的衣襟。
“今天柳琊出殡。你跟我去。”柳文泽简短的说。
柳文清恍惚了一下,苦笑说,“算了,柳琊不会想见到我。再说了,我也不是你们柳家的人。”
柳文泽想了想,说,“你不是柳家的人,可是刚才谁说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当然要与我寸步不离。”说着又要动手。
我的人?柳文清席心想,小毛孩子,这样不害臊的话也说得出口?
可是说到底,他的阿泽,到底是长大了。
昔日跟在他身后的寡言少年如今比柳文清还要高半个头,将柳文清笼在阴影里,密不透风。柳文清算是怕了柳文泽的土匪行径,怕他又要来扒他衣服,他身上的秘密就会无所遁形,也不管柳文泽话中的歧义,只得道,“你转过身去,我换还不行吗?”
柳文泽并不认为自己有转过去的必要,却还是闭眼转了过去,因为闭了眼睛,听觉被无限放大,只剩下身后人宽衣解带的声音。
周遭一片雪声簌簌,可他却五脏俱焚,如临深渊。
这一日是柳琊的出殡日,一大清早就宾客上门,庭院里十分热闹。柳文泽带了柳文清出来用早饭,大堂上宾客满座,柳文泽坐在主人席上,扯了身边的位置,就让柳文清坐下。
那是柳家主母的席位,柳文泽没有娶妻,也该是柳家大太太坐。
怎么也轮不到一个逐出家门的弃子坐。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柳文清如何收场。
柳文清偏偏不识相,堂而皇之的坐下了。大太太终于忍无可忍,摔了筷子说,“泽儿,你带这个人回来做什么?”
大太太姓冯,是柳琊的继室,是柳琊原配妻子的妹妹,严格算起来,其实是柳文泽的姨母,柳琊的原配妻子是难产死的,三年后,冯氏牵着一个孩子来投奔柳家,靠着这个孩子,成功勾搭了主人家。
而那个孩子,正是柳文泽。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死在冯氏难产的床上的孩子,活生生的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本是相依为命的关系,柳文泽却与这位姨母兼继母很生疏。
“‘这个人’是哪个人?” 柳文泽坦然发问。
“当然是……”
可是话说到一半却没有人敢说下去,谁也不敢捅破这个禁忌。
柳文泽给柳文清的碗里舀了一勺豆花,吹了吹,才不紧不慢的接下去,“不过是儿子的一个‘体己人’,父亲生前也曾养过娈童,儿子带个人回来,也不算什么大错吧。”
柳小少爷说得云淡风轻,耳垂却可疑的红透了,他想去看看柳文清听了这话以后的表情,又不知觉的避开了柳文清的目光。
柳文清抬起头看了一下四周怪异的表情,也没有愠怒,只是若有所思的搅动着柳文泽盛给他的那碗豆花。
豆花,豆花……
雪白如玉的豆花,滴三滴酱油,淋一圈香油,再撒一把韭菜。
是南麓坡观音殿前特有的做法。
十年前,柳文清曾经在挂满红线的月老树下,翘着腿,呷了一口豆花,漫不经心道,“日啖豆花一碗,快活似神仙。”
他是说者无心,又是被什么人记到了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想吃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