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回想, 青芥子觉得,元宵节那一夜,就是一个奇妙夜。
看了一场旷世的烟火, 怄了一口莫名的闲气,摔了一个毫发未损的跌跤, 听了一堆深重的情话, 然后, 被一个急得像火山的男子, 强行拉着,连拖带抱,去了他的寝房。
天子寝宫, 朱华殿,描金雕梁,金钩锦帐。
被按在龙床上……
然后……然后,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一闻到那鹅梨熏香, 沾着那白瓷玉枕,就睡着了。
那人就是让她稍等一等, 他转身出殿去,吩咐个什么事情, 未等他回来,她就睡着了。
就是这么没出息,就是这么笨到人嫌。
似乎觉得,脑子里面, 有个什么东西, 将她的心智与记忆,一起给压制了,心口上, 那断过再续的心脉,也似乎,将她的健康,折损过半。
经常在一些需要动脑的时刻,脑子转不过来,在一些需要精力的时刻,又突然袭来疲惫,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日醒来,于那龙床上坐起,举目看了一圈,才想清楚自己的状况。
顶一头乱发,睡眼惺忪,看着那穿戴整齐,站在床边笑看她的皇帝,她自觉羞愧,先行道歉:
“对不起……”
她也不知,如果当时没睡过去,他要怎样,她要怎样,反正就是觉得,占了人家的床,还睡成了猪,就是自己的不对。
一声对不起,说得那皇帝心领神会,心花怒放,撑手俯身过来,在她腮面上亲了一口,凑耳笑吟低语:
“没关系,青青,这张床,你睡得惯,就好,来日方长……”
说罢,便撤身上朝去了。无甚过多的歪腻,果断利索,只留那衣袖袍角拂动间,一阵龙涎衣香。
可那一句“来日方长”,却说得女郎忐忑不安,胡思乱想。
似乎是一种终将要把她斩杀在龙床上的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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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到东山。东山七子自然是要拥过来,问东问西的。
“青青,昨夜的烟花好看吗?”
“好看!”女郎咧嘴笑开,眼中绽放出星璇光芒,不管怎样,那将是一场终身难忘的花火。
“皇帝陛下,跟你说了些什么?”也只有真正关切妹子的兄长,才会这么牙尖八卦。
“他说他……爱我。”女郎终是脱口,带些怯怯的羞赧,却又骄傲得坦然。有人在耳边说爱,是一种本能的欢愉与喜悦。
“哦……”东山七子一脸的精怪,小小地起哄。
“师兄们别笑啊!”女郎板脸,却也跟着笑。他们的善意,她知道。
“来,来,来,猜一猜,后头怎么了,好帮青青参谋参谋。”大师兄捞拳挽袖,召集他们凑过来,又开始七嘴八舌。
“他亲你了?”
女郎点头。
“拉你到他床上去了?”
女郎又点头。
“睡……了?”就有人作了一副惊掉下巴的模状。
“我一沾床,就睡着了……”女郎摇头,讪笑。
“那他是不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形状,等你睡到自然醒,然后再跟你说,不急,来日方长?”
这一回,就轮到了青芥子惊掉下巴。她直想怀疑,这群师兄,是开了天眼吗?
“这就是了!”
一群精怪而无聊的道门高徒,就开始拊掌,拍腿顿足,得意于他们的料事如神。
师傅教的神机妙算,偶用来称量这些人间闲事,倒也可消无聊之生。
反正,皇帝陛下那小心眼,估计是讨好不了了,他们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已经板上钉钉,改不了了。
可不,那凶险的御赐吃食,今日还是又送来了。喂了一点点给观中看门狗,那畜生就已经腿打颤,软趴下了。
所以,那就不介意,再把事情搅乱些。
遂齐齐凑头,围住那女郎,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新一轮苦口婆心的教导:
“青青啊,是这样的,听师兄讲啊……”
“这男子口中的爱,跟身下的……欲,有时候,嗯,是差不多的意思。”
“对,差不多!一个意思……”
“他说爱你呢,有可能呢,是真心疼你……”
“也有可能是,就是只想跟你困个觉而已……”
“那怎么分辨这其中的区别啊?”女郎偏头,认真地听,认真地想,是个很好的学生。
“根本就没区别!”
“哎,不要胡说,别吓着青青!”
“这个时候呢,你就要矜持,矜持,明白吗?别让他得逞,啊?”
“如果他是真的爱你,就会先娶你,再睡你,如果他没打算让你做妻子,就只会一门心思想着睡你,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睡腻了,就将你扔回东山,做一辈子道姑子!”
东山七子说话,向来绘声绘色,声情俱茂,颇有玄机哲理,亦颇有感染力。
女郎恍然,认真地点头。
表示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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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开春,青芥子的生活,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改变。
依旧在无崖子身边,侍奉行走。
无崖子依旧隔三差五,就去宫里找皇帝下棋,冲着那一次一万贯的香火钱。
这回,轮到皇帝不乐意了。一来,嫌那银子,跟流水一样就流出去了,给得心痛,二来,嫌那老道,在边上有些碍事。
遂与那老道□□.裸.地商量,大师不必亲自来了,把青青送来就是。
无崖子却把胡子一抖,捡着皇帝的软肋来捏,说是,他女徒弟说过的,师傅不来下棋,她也不来!
他生怕这棋局没了,香火钱也就给抹了。
皇帝转头,去看那女郎。
女郎赶紧点头如蒜,表示他师傅说的一字不差。
于是,那御书房的棋局,还是又摆了下去。
皇帝依旧在那些无崖子溜差的间隙里,变着法地,来逗弄。
本来,经了元宵那一回的亲昵,两人似乎多了份默契,可一回东山,被东山七子一番耳提面命的教诲,那女郎就又把心给收紧了。
皇帝的逗弄,十次有九次,都要落空。
“青青,朕的背有些痛,过来帮朕按按,好吗?”
皇帝经常会说他背痛。据说是陈年旧伤。
“我是长生观的女弟子,又不是陛下的侍女!”
女郎稳坐在一边,喊不动。她牢记住那个能够让自己腰板挺直的身份,而不是那些需要软了骨头去依附的相处。
“那……劳烦你,青青上仙,帮我捡一下那颗棋子。这会儿坐得有些腿麻了,够不着……”皇帝说完,才将手指在棋盘上一弹,一颗白玉子,飞出去老远。
女郎转头,看着那玉子落地,再回头看看那挑眉等她的帝王,觉得,他实在是太无赖。
可又不知他下一瞬,还要冒出些什么更无奈的,权衡了一下,还是跪行过去,捡了棋子,回来递与他。
皇帝就一个反手,将她连手带棋子,一起抓住,使力一拉,拉得跌入怀中,然后囫囵抱住。
“青青,今夜不跟师傅回去,就在宫里陪我,好不?”那暧昧请求,随即而来。
“不好……”女郎摇头。
每次,他都要这么问,她都这么答。
“那……让我亲一亲,好吗?”温热男子血气,和着微微扎的胡茬,随即而来。
“不要……”女郎缩脸,往他身下滑。
每次,他都想揩点油,她都会矜持拒绝。
“青青,怎的又疏远我……”皇帝无奈叹息着,松了手,由她溜开去。
其实,要强来也容易,可他又觉得没意思,亦怕伤了她。他想要的,是她的敞开心扉,主动迎合,是她亦能在这情爱感受到坦然与欢乐。
可那受伤过的小鹿,仿佛被上天取走了些东西,心窍浑蒙得,如浓密雾障。
“也不是啦……”女郎感觉到他的失落,勉强地安慰着。
“那……你是在怕什么?”皇帝问她。
她那种举目皆是惊恐,步步皆是薄冰的胆怯与小心,亦让他怜得慌。
“没怕什么……”她又否认。
“那你过来些!”皇帝便又冲她招手。
女郎略略靠近了,皇帝便捉住她眼神。
四目相对,眸光交缠,迫着她,不许躲。
“我脸上,脏了吗?……”女郎又生怯。那幽潭中星璇,她其实,好喜欢。
“我想看看,这双漂亮的眼睛里,有没有我……”皇帝深深看来,要在她眼睛里找他。
其实是有的,青芥子心中默念。
她每次来看他,心头都觉得欢喜,回到山中,也会不由自主地想他。
只是,被师兄们,说得有点糊涂,亦有点胆怯吧。生怕,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青青,摸一摸你自己的心,好生想一想,到底有没有?”
那双切切找寻的眼睛,浓密的剑眉,悬胆鼻,薄菱唇,凑在她眼皮底下,满满都是对她的渴求。
女郎觉得,有些经不住勾,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给他一点好。
却听见殿外,有寺人的声音在禀说:
“陛下,选妃的画像册,共三十六册,送过来了……”
“不看!”皇帝有些恼,扬声呵斥了!
总是有些不长眼睛的人,要来戕害他!
可是,那话已经被女郎听了去。
那女郎霎时暗淡了眼中光亮,欠欠地问他:
“你……要选妃吗?”
“嗯……”皇帝淡淡的,不置可否。
“哦……”女郎亦缓缓的,不置可否。
一时间,有些尴尬的沉默。
皇帝却突然来了灵感,换了副心情与面孔,笑着说来:
“天子自然是要三宫六院,子嗣绵延,方能江山稳固。我现在连半个儿子都没有,可不得先选妃么?那画册里,都是些名门淑女,你……要不,帮我也看看?”
那蒙蒙心窍上的雾罩,似乎怎么也扫不开,不若,用这偏方法子,激荡一下,看看效果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