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除夕夜, 吃了天子赏赐的年夜饭后,东山七子就知道,被皇帝嫉恨上了。
整整初一到十五, 他们就在茅房排队蹲坑度过……拉成了软脚虾,拉成了排骨架……
可是, 还是在心头庆幸, 幸好只是巴豆啊。
皇帝陛下手下留情了。
然后, 在蹲坑之间歇, 他们也深切地反思,寻找这仇恨巴豆的根源,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他们怎么就把那星宿下凡的厉害皇帝给得罪了呢?
似乎, 也做得不差啊。
不可说的天机,只字不漏;
该照顾她的,一样不少, 让她不受冻, 不挨饿,不劳累;
该教她的, 也在极尽所能地教,教她自重, 自尊,自我保护,让她远离那些,一个貌美而单纯的女郎容易受到的伤害与惊吓。
该取悦她的, 也在挖空心思地取悦。给她做好吃的, 给她玩好玩的。除夕夜,还破天荒地,在后山湖边雪地里, 放了一场长生观史无前例的烟火。那花火升腾起来,刚好落在道观屋顶上,差点没把他们的大本营给点着了……
陪着血本地,让她开心。
不对,不对,倒回来一点点,问题就是出在除夕那夜的烟火上头!
除夕夜,当那火树银花在空中绽放,看得人心花怒放之时,东山七子得意地去问那女郎,好不好看?
他们记得,那女郎的反应是这样的——
一脸的笑颜仰面,眼中的晶莹星火,随着那火光升腾而明亮,却又如那坠落着熄灭的花火一般,在下一瞬间消散。
他们记得,她当时是这样说的——
“这烟花真好看,可是,真得要跟亲近的人一起看,才好看,如果一个人,看这天空中花开花灭,怕是会觉得很孤单吧……前几日,皇帝陛下说让我除夕夜也到宫里去玩,说是宫里有烟火,有杂戏,我就告诉他,我答应了师兄们在先,亦要在山上放烟火的。他听了,似乎有些伤心的样子,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不高兴我拒绝他呢,现在知道了,他是想到,他心爱的人也不在了,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人在那么大的皇宫里过除夕,觉得很孤单吧?”
简直就是一朵温柔体贴、蕙心兰质的解语花!
当时,听她轻语,东山七子还心叹她的初纯与善感。
可到了那巴豆御膳在肚子里起了作用,一起就是数天,他们才反应过来——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把皇帝陛下的约会给搅和了!
无崖子座下的高足们,有着超强的自省与领悟能力,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于是,痛定思痛,决定好生调整一下策略。
果然,到了十五那天,元宵节,玄勿大人亲自上山来,说是皇帝要请青青姑娘去看烟火。
元宵烟火,满城灯辉,万民共赏。
可就请青青一人,其他的人,师傅,师兄,师姐师弟,都没有份。
东山七子捂脸,心叹皇帝的心眼,原来也只有巴豆那么大点儿,小气记仇,睚眦必报。
无崖子师傅却不记那人家不请他的仇,一脸的淡然和慈祥,去问他女徒弟:
“青青,陛下请你去看元宵烟火呢,去吗?”
东山七子也齐齐转头,等着看那女郎的应答。
女郎眼中闪亮,像是有些想去,可低头想了想,终是轻轻摇了头,对玄勿大人笑说到:
“玄勿大人,谢谢陛下的好意,我还是不去了吧,师兄们说过,在外面再晚,也要记得回山,不可在外过夜。……那烟火是在夜间看,看完城门都关了,我出不了城,今夜就回不了山中……”
东山七子吓得,赶紧齐齐跳起,恨不得去捂她的嘴。
倒也不是真的去捂嘴,只是一边跳将,一边冲着女郎叫嚷,亦冲着玄勿赔笑。
“要去,要去……”
“去得,去得……”
“师兄们,可没说过那样的话……”
那玄勿大人可是一字不差,都要向皇帝陛下回禀的。
到时候,又是他们东山七子的错!
“可是,我夜里怎么回来啊?”女郎顿足,还是在发愁这件事情。
这傻姑娘,太把师兄们的话当回事了,也是头疼。
“不用回来了!”
东山七子恨不得咆叫。
“不回来,我睡哪儿?”女郎还在那牛角尖里,钻。
睡龙床!
当然,最后这一句,东山七子都只在心里默默的喊了,没有说出口。
只是笑着拉了女郎,让她去换下那身青色道袍,作了个清丽的俗家女儿打扮,然后,塞进来接她的车驾里。
挥手,送走,了事。
这一次,但愿能够补救他们在皇帝心中的形象。
∝∝∝
元宵节,皇宫正阳门前,护城河外的广场上,要起烟火,向正南绵延十里的朱雀大街上,要点华灯,是为举国同庆。
皇帝要与文武百官一起,登正阳门楼,赏华灯,观烟火,是为与民同乐。
尤其是今年,是改元初年,新皇登基。新朝新气象,皇帝自然是要携百官登楼,受万民朝拜的。
尤其是这民间风俗,说是亲眼见过皇帝的人,也会沾那天龙之福。皇帝一身旒冠纹章的天子华服,被那文武众臣众星捧月地簇拥着,站在那高高的门楼上,恍若乍降人间的天神一般。
尤其是当今这位天子,听说本来就是个人中龙凤,长得那是一个英武不凡。
所以,那正阳门楼下,护城河边,早早地,就堵了个水泄不通,男女老少,摩肩接踵,雀跃地等着,要远远看一眼这位传说中的开阳星君。
青芥子进宫时,将将是那日暮之交,天光与华灯辉映。
皇帝已经华冠礼服地穿戴整齐,乘玉撵去正阳门了。
她就有些失落。
她来时,一路看见,东市夜集上,热闹非凡;朱雀大街,华灯璀璨;正阳门前,也是人声鼎沸。
玄勿却将她领着,依旧从西边那冷清的采霞门入,然后到勤政殿御书房里,等待。
就让她在一个人那御书房里待着。
其实,她也好想去正阳门前,看一看那满城的热闹呀。似乎,在她那想不起来的前尘里,她就是一个喜动不喜静的,总有些贪玩儿的虫子,在心中蠢蠢欲动。
玄勿却笑说,陛下吩咐了,那人多之处,容易踩踏,姑娘莫去。
女郎就闷闷的点头,乖乖地坐在寂静殿中,勉作耐心地等待。
倒是有各种好吃的,伺候。汤圆团子,桂花糕子……各种她爱的零嘴甜心,应有尽有。
还有玄勿,亦在殿门边上,静静地垂手候立,陪她。
“你是御前亲卫统领,为何不随陛下去登楼?”女郎就问他。
本该随身护驾,却在这里守她,似乎有点大材小用了。
“陛下说,姑娘与其他人不熟,我在这里,要好些……”玄勿笑得,有些憨憨的。
青芥子点点头,心道,倒也是,要是换做个陌生面孔,在这里硬邦邦地杵着,她恐怕也觉得,膈应得慌。这玄勿不一样,第一次见着,似乎就不面生,挺有眼缘的。
不过,这人也有毛病,就是人太闷,话不少,你不找他说,他也不会主动找你说。
所以,寥寥几句必要的,说完之后,也就找不到什么话来说了。
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吃东西,闲坐干等。
就觉得有些怪怪的难受。
她本来就觉得,自己今日这举动,有些莫名其妙了。
人家一喊,她就来了。
也是觉得,除夕的时候,拒绝了他,这一次,总不好又拒绝。
本想着,看元宵烟火嘛,应是到那人多热闹之处去。
却将她带到这静寂深宫,空空殿室中来。似乎,这勤政殿的宫人们,全都跑去看烟火了。
就像故意清空了闲杂人等,要跟她幽会一般。
这也就罢了吧,反正应了他的邀请,客随主便,就将就他一次,也使得。
可还要让她等!
不觉有些怄气。
青芥子觉得,上辈子她一定是个急不可耐的脾性,什么都忘却了,这脾性却改不了。
遂扔了手中糕子,豁然站起身来,抬脚出殿,要走。
她要回家,不想等了。
看什么烟火嘛,那正阳门前的烟火早都放完了。
拿她当什么嘛,还不就是要变着法的,想要……玩弄她。
偏偏她还这般没血性,竟上赶着,送上门的,求玩弄。
真是生自己的气!
一股气上来,一下子冲至廊下。
玄勿急急地,想拦她,又不好伸手似的,想开口,一时也不知哪句管用。
女郎低头两步疾走,就撞进一个胸怀里。
“就这么想我么?”那人张臂,将她拦住,笑得得意之极。
她抬头一看,那人一身极致华贵的纹章礼服,只是摘了旒冠,手中却提一只兔子灯。将将从那楼门高处的绚丽仪典上下来的皇帝,却像个从市集上溜达回来的闲散王公。
满心的憋气,突然化作委屈。
竟润了眼眶。
“等久了,生气了?”皇帝偏头看来,亦抬指来抹她眼眶。
女郎侧身偏头地躲。那人就低声下气追着哄:“对不起,诺,给你赔礼,好不好?”
说着,将手中兔子灯递与她。
恍若当她是个小娃娃。
可那般的温柔与绚目,像春水里洗过的梨花。
女郎就觉得,被哄着了。接过兔子灯,擎在手中转着看。
花灯萤光流转间,恍若听到那人依稀哂笑,“这急性的脾气,倒是没变……”
她一时没懂,心头咯噔,便猛地抬眸去询,却被一把捉过手,牵着开走。
“走吧……”
“去哪里?”
“看烟花啊!”
女郎心头,再次涌过一股热流。
原来,错怪他了,真的是看烟花呀。
遂任由他牵着,一步一步,绕转角,过侧廊,上西南角栖凤楼,登上皇宫最高处。
皇城夜色,尽收眼底,万家灯火,聚点成片。
恍若置身银河边上,俯瞰璀璨繁星。
“青青,看好了!戌时三刻。”皇帝将她拉到栏杆边上,然后,从身后拥住她,说了个即将来临的时辰点。
女郎突然被那阳刚血气给笼罩住,乍地不适。
她什么时候,跟他这么近了?
不觉要跳开去。
“嘘……”那人紧了双臂,将她圈住,不让她逃。
下一瞬间,耳边轰然,眼前一片绚烂。
“砰……”
“砰……砰……”
“砰……砰……砰……”
仿佛是一声炸响,又仿佛是千万声绽放。
先是沿着宫城的围墙,然后是九街,十二坊,东西市集,直至最外面的,皇城九门,蜿蜒城墙。
一道道的,一圈圈的,近的,远的,远的,近的,错落而叠至,接踵而绵延。
满城烟火!九天银河,漫天星斗,乍泻入凡间。
“青青,只给你一个人点的,喜欢吗?”
身后那人,垂首在她耳边,温柔而深情地低语。
满目的极致绚烂,满心的娇意怒放,和着身后拥来的满身温暖。
将她没顶,掩埋,融化,沉溺。
软成一堆没骨的泥,快要化掉的水。
便任由他侧头过来,就着那从身后相拥的姿势,轻轻勾过她的腮面,微微翕唇,炙热而深重地。
将吻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