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腊月, 几近年底。
那些回京述职的封疆大吏们,挨个见过了;那些觐见天子的边关将领们,挨个见过了;那些来朝进贡的邦国使臣们, 也来见过女皇了;甚至,那些掌着盐运茶叶青瓷丝绸的皇商们, 也挨个叙过了。
燕王却还在东山上, 跟无崖子下棋。
似乎, 也没有打算回来的意思。
女帝决定, 亲自上东山,请那老人家回京,过年。
捡了一日清闲, 便銮车仪仗出了宫,往东山去。
凛冬时节,大雪乍停。东山上覆雪, 一丛丛的白茫茫中, 露出些四季常青的松巅,格外显得天地干净, 山林俊秀。
皇甫璎如今也习惯了,天子出行, 总是要讲些排场威仪的,宫女、寺人、扈从,齐妥妥地跟了一路,前拥后簇, 车乘相衔, 旌旗招展,卤簿仪仗,逶迤而来。
就这样一路晃荡招摇上山, 估计,把这山中冬眠的熊罴鼠蛇,都惊醒了不少。
可到了那长生观门坊前,却是一堆的观中弟子跪地接驾。
无崖子没有出来,她那皇叔也没有出来。
“朕的皇叔和无涯大师呢?”女皇陛下举目,凉凉地问。
她也不是不悦,就是觉得,看不到那人,心头有些发空,怪怪的。
“师傅被燕王爷拉着……对弈,没分胜负,不许起身……”那领头的弟子一脸的尴尬与小意,怕女皇怪罪,却又十分的无奈。
女皇倒未发难,一身雪裘斗篷,捧一只精致暖手铜炉,便往观中走。
那弟子急忙在前侧引路,一路穿殿过庭,将她引至那观后山巅,观景处。
那是一片山巅平台,观中最高处,亦是风光最佳处。
可眺望绵延群山,白雪皑皑,亦可俯瞰后山腰上,红莲心湖。东山之景,尽收眼底,四季不同。
这平台上,本无甚用,本无一物。
自从有一日,燕王殿下上山来,站在这高处,俯看了半响那后山腰上的心湖,突然说,想在此处与无涯大师对弈一局。
那平台上,便起了木台,铺了蒲团,一张檀木小案,一盘玲珑残局,一捧黑白棋子,便把无涯大师的悠闲时光,给彻底霸占了。
春去秋来,春去秋又来,这两年多来,燕王隔三差五就要上东山来下棋,无涯大师只能……奉陪。
边上置了红泥小炉,有个小徒在滤雪水煎茶。想来是煎了太多次,那火候拿捏,转腾手法,早已炉火纯青。
皇甫璎来到台上,看见那场景,竟有些恍惚。
山巅高台上,天空白云触手可及,远处群山踩在脚底。雾霭缥缈,不似人间。
男子身披狐裘斗篷,盘腿敛坐,白玉般的手指,捏一颗黑子,轻敲在檀木小案上,一脸的沉静自在,对面,还坐了个红光满面的老头儿,正在抓耳挠腮。
像是误入仙山,一头撞见,那俊美仙君,正与一个老顽童寿星在对一盘千年棋局。
光风霁月,一片清明。
女皇捧着铜炉在手,站在边上,发了一会儿呆。
“陛下来了?”男子抬眸,淡淡问她。一边抬手去落子。
“朕……来接皇叔,回京过年!”
女皇敛了神,朗声答着话,撇了那一群扈从在后,兀自举步上前,直直地贴那摆棋局的檀案来站。
燕王不置可否,无崖子却要起身行礼,被她欠身托住,免了。
那未完的棋局,便继续,黑一子,白一子地,绵延布局,围城堵剿。
女皇也不催,就那么贴在边上站着,不时转头,举目去看看远处的白雪群山,那斗篷裙边上的山海云牙,就悠悠地在檀案边上晃。
再偏头,挨个去看那两个沉浸在棋局中的仙人。无崖子碰到她的目光,自是惯常的蔼蔼慈祥,报她以微笑。那人,却如此刻那檐上雪,深井冰,冰冰凉凉的,似她如无物!
女皇等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就有些不耐了。
如今,能够这样怠慢待她的人,也就只有这叔了。连那边上领龙牙卫的玄勿,也貌似一脸的不忍。
“皇叔,您这整日整日的下棋,可是真的……觉得有趣?”
女皇终是发难,将手中暖手铜炉往檀案上一砸,砸得上面的黑白棋子一阵乱挤乱攘。
砸断了黑白连城,砸得无崖子眉眼胡子一阵乱颤,也砸得她皇叔,终于起身,回到这烟火人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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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上了銮车,两人并肩同乘,晃晃悠悠下山去。
女皇陛下心头都还有些堵得慌。
却闷闷地憋着,不出声,也不发作。
她如今,也有了些历练。有些怒色要挂脸上,倒不见得是真的怒,有些真正的计较,却不见得要显在脸上。
倒是那男子先说话了,先说些闲话:
“陛下想让我回京,派人来说一声便是,怎的亲自来了?”
一如既往,淡淡的温和,浅浅的疏离。
“想您了不是……”女皇就嘟囔了,突地眼圈泛红。终是将满腹的闷堵,便成了委屈的撒娇。
她忍不住,吐了一口真切的胸臆。
的确是想他。
每每重要的仪典,他都不在场,一问,就是在这东山下棋呢。
她渐渐就生了些怕意。这东山长生观,本就是个断绝红尘,烟火稀薄的鬼地方!是故,怕听他上东山,怕见他这模样,波澜不惊,无欲无求,冷冷淡淡的,仿佛随时都可能得道成仙,乘风而去的光景。
且还撇她一个人,在那修罗势利场中,兀自摸爬滚打。
一边在心头委屈,一边却又还想着要疼人。赶紧打开暖手铜炉的小盖,从里面摸出个黑乎乎的物什来,递过去。
燕王蹙眉看了看,没伸手接。
女皇想起那人的洁癖,便搁了铜炉在怀,腾了手出来,亲自给他剥皮。
那是一只烤红薯,放在铜炉里用木炭温着的,剥开来,还冒着丝丝的热气,扑鼻的甜香。
“这是先前上山时,有村民拦驾,说今年丰收,非要送两只地瓜给朕吃,我吃了一只,给皇叔留了一只……”
女皇说罢,把那红瓤瓤冒着焦甜香味的地瓜,递至那人嘴边。
上不得台面的糟糠吃食,却是山民别出心裁的敬意。自己吃一只,也要给他留一只,这亦是她的灼灼心意。
燕王垂眸,看看眼皮下的甜香,再看看那期艾眼神,终是伸手接了,吃下几口。
女皇便顺手拉过他的斗篷襟边,来擦她手上的焦灰,又引得一阵怒目相向。
见他褪了些仙气,丰富了神色,她却开心了些。拍了拍手,与那人并肩坐好,在那晃荡的车马行进中,与他来说话:
“皇叔,朕这出宫一趟,连山民都要拦驾来谢恩,这是否是民心爱戴?”
“岂止是民心爱戴,能够让百姓敬爱而不怯,乐于亲近,自古,鲜有天子能做到这一点……”那男子倒是不吝赞誉。
“那……这百姓敬爱而不怯,是否说明君主开明,政通人和,治国有方?”女皇的眉眼间,褪了些稚嫩与娇气,多了些从容与韵致。
“那是当然。”
“那是不是意味着,您让我做的那些,我都做得……很好?”
原是要与他算账来着。
“倒也不错!”
“若是都做得好的话……皇叔可还记得,允诺了朕……什么来着?”女皇侧过身,偏着头,咪睁了一双越发深幽与炫丽的水眸,歪斜着越发清朗与磁色的声线,佯作迷惑地问。
像个有胆色来调戏人的女帝了。
燕王竟依稀叹气,索性垂了眼,不再看她。可那该说的话,却一句也不少:
“自然是记得的,可这不是还差一件吗?皇室兴,江山固。皇帝成家立室了,大家心里才安稳。趁着这年底过节,京中人多,起几场宫宴,阿鸾挑个皇夫吧……”
“……”
女皇陛下好不容易拿捏起来的从容面色,一下子,功亏一篑。
僵得发绿,继而绿得发黑,黑得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