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悠悠宫事长>第115章 儿啼惊觉梦中身1

  宋临婵转醒时,今上将将松开她的手去侧殿见朝臣。冯圆和郭秋杏寸步不离的守了她四日,见她醒大喜过望,还是郭秋杏感叹“贵嫔可终于醒了!”

  宋临婵嗓子哑了,第一句话便是问“杏子姐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郭秋杏闻言黯然失色,后侧首不敢看她。宋临婵先是拉、后是握她的手“孩子…还好吗?”

  冯圆递清水给宋临婵喝,宋临婵微呷,润了润嗓子,撑着要起身,却又感骤痛只得躺下,她拉郭秋杏的袖子,又去拉扯冯圆“你们说话啊!”冯圆先跪了下去,接着满殿宫娥皆叩首拜下,最后郭秋杏亦跪下去“贵嫔,您…您还这么年轻,万乘又疼惜您,总会再有孩子的。”宋临婵闻言,大滴大滴的泪珠垂落下来,她牙齿打着颤“是…是万乘…”

  郭秋杏掩上她的口“贵嫔,您生的是一位帝姬。只可惜帝姬无福,刚生下来没过一刻钟便薨了,万乘册其最高的帝姬品位,已然下葬了。万乘为此事连日伤恸不已,亦已四日水米未进了,当真不是他。”她见宋临婵眼中藏刀,举起三指,义正辞严道“妾可以对天发誓。”

  宋临婵依旧淌着眼泪“那…帝姬是因什么走的?”郭秋杏喟叹“妾不通医理,听说是因有些孱弱症候,加之贵嫔有孕四月受惊见红 …生产凶险,缪医者能护住贵嫔,已是妙手回春了。医者说,贵嫔在此一月中依旧由他照顾,只是他已无颜再面见贵嫔了,今后望闻问切之事都由缪关医者代劳。”

  宋临婵将此话置若罔闻,只呢喃说“他连一个帝姬都容不下…他疑我…疑我腹中之子并非他亲子…他谋算我…谋算我腹中的子嗣,却如何昔日还待我好!”说话间今上已回内殿,见宋临婵醒先是欣喜,他坐至宋临婵身畔,握她手说“有系说你这一两日便会转醒,果真是不假。”

  宋临婵侧首漠然看他,眸光如霜似冰“虎毒不食子,你的心竟比禽兽还要狠。”

  郭秋杏闻言亦稽首拜下,今上先令摒退众人,后说“你误会了,我们的帝姬是因先天弱症而夭折的。”

  宋临婵反复咂摸“先天弱症…先天弱症。”后她猛然捂住口鼻,哭出声来“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我孕中便是一直不适,我用不下膳食,也睡不安稳…还早产难产…”她落泪哽咽间,今上听不清楚她说的话,但见她煎熬难受成这番模样,只立即将她揽入怀中哄说“别哭。你尚在月中,哭不得。”宋临婵泪珠坠落不止,他哄劝极久,宋临婵才因产后的虚乏暂时睡去。他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一点点的替她擦拭泪痕,后于窗前,负手静睨着那已然凋谢的杏花。

  有言曰:杏花香气轻甜,然杏果苦涩。

  有言曰:杏寓轻愁淡喜,思绪缭乱。

  但他今笃信有言曰:杏譬喻猜疑,或寓杏谐音杏---幸,合在一起是赞许君子志趣高洁合乎乾道,女的贞静端方合乎坤道,易经里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阴阳两仪结合繁衍其昌,然而暗藏有幸(杏)成梅(媒)的意思。(摘录自百度)他去侧殿见缪关时,缪关煮了酒,递了一杯给他“正曦,内殿里的女子,是个好姑娘。”今上苦笑“她大抵是要恨我了。”缪关说“若有朝一日她知晓你的苦心孤诣,定会后悔这份没由来的怨恨吧。”

  他复亦哂笑“宋迟呢?还是跟你僵持,席奕去了东边平乱,前日大获全胜,即将班师回朝,你用宋迟举荐的人胜了敌寇,是因顾惜内殿中的那个姑娘,是以为让步寻个由头吗?”

  许久后,今上说“我曾想,她会不会有朝一日进退维谷,举止失措,关心则乱,可有系,今日我感,若有日宋迟要谋逆,她定会助其父一臂之力,了有系,就算我知她有诛我剐我之心,我后来想,到那一日,我不会伤损她,反而会给她递上一把最锋利的刃。”缪关闻言敛容正色“正曦,你毕竟还是国朝的君父,纵使可以不理会朝臣的进谏,可臣属的心,是你立朝局的根本,你当真要为内殿中的女人,动摇朝局制衡的根基吗?国朝重武轻文的根本前固有之,你为文武兼顾耗费的心血众人有目共睹,今日真要为了一个姑娘,打碎所有的预判与绸缪吗?”

  今上掩面,须臾后,外间落雨,今上起身,麻木的行入骤雨之中,待雨瓢泼之下,落在他的面颊上,他方落下十几年经历风霜雨雪亦不曾落下的泪。泪水与雨水夹杂,早不知是何滋味,有无滋味,倏忽后他复回缪关身前“有系,这四日,我想了许多。袁枚写唐明皇和杨贵妃: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我反复思量,我会否可将心比心,将自比成唐明皇,将临婵比成杨氏贵妃,最后为了所谓天下四海,朝局和稳弃她。可有系,昨夜我望着她平宁的睡颜,终于领会,这天下,生杀予夺的万乘之尊,可以舍,但宋临婵,我不能舍,更舍不得。”

  缪关噗嗤一声笑出“幼时你父说,皇子之中,数你最憨,记着那时茹妃养女在内宫掖,就与皇子们一起读书谈笑,那时便属你几个兄长同她相谈甚欢,甚还有谈婚论嫁的,那小姑娘缠你的很,几然日日来寻你说话,你倒摆出生人勿近的模样,最终到底是她亦不肯再搭理你了。我那时便暗想,正曦这一世怕是难尝男女之情的酸涩绵长滋味了,你纳几个姬妾不是为着繁衍子嗣,便是为了势力安稳,眼看着曾有些希望受你所喜的荀臻就这么倒下去,我还真恐你一世无所喜无所爱。”今上将温酒一饮而尽“有系,我不懂你说的男女之情。你说,皇考同母亲曾有男女之情吗?”

  缪关沉默半晌“自然是有的。彼时湄姨那样恩宠优渥,先君亦曾为她做了许多破格之事,只可惜…湄姨体弱多病…”今上跌坐下去“有系,我时而回想幼年之事,竟然如此模糊,时而连母亲的面容是何样都忘却了…母亲便只陪了我四年,就撒手而去。母亲去后,皇考便将我遣去替母亲守陵,彼时我不足五岁,除却廖伯父陪着我,再无旁人。”

  缪关惋叹“的确,但便因在守陵那几年,我才能结识正曦。正曦,人皆不能抉择自己的来处,你不必因此耿耿于怀,再怨怼长辈对自己的薄待不公,亦无意义。正曦,便是因你在苦寒之地锤炼多年,才能更能体察民生,懂得利害。便是因你受得苦难,才能在纷乱芜杂的朝局中,从容地掣肘制衡百官。亦正因你自幼见惯世事百态,再见有叵测诡异心思的朝臣们,才能勘破其机心,或利用其机心为你所用。正曦,如今并非清正世道,先国朝因你先父耽迷享乐女色而令宦官乱政,重武轻文,因此吏治不清,官僚冗乱,更有卖官鬻爵,党同伐异,或街市有人以亲子为食,饿殍遍野,一城起疫病之乱,只得封城,不令其城中人出,或举火烧城,灭万人性命而救天下人。可正曦,你看似阴鸷,实则垂悯众生。靳城有疫,你未就此封城,而是遣医正前去救护,那感念圣恩以鲜血所写的万民书,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顿了一顿,续说“正曦,你已经尽心尽力了,莫要再自责惭愧,毕竟你非神袛,并不能事事周全遂意,有些弊病由来已久,如万年大树根底深厚,盘根错节,想铲除万年树并不容易,一时情急,只会令恶人再生枝节,若要彻底拔出祸根,惟有暂时蛰伏,她是你的嫔御,是你的女眷,她的进退该与你一同,就如同我与清芫(缪关的妻子),同舟共渡,便是同心同德,同声同气,同体同命。”

  今上闻内殿有声响,起身往内殿行去,缪关无奈说“你将才淋了雨,一身的潮气,她身子受不得寒气。深秋十月,将入冬,她生产凶险,如今得需神思平缓通畅,好生静养。还有…”今上顾首“有系直说就是。”

  缪关垂首,又自斟自饮“至少一月之内,不能同房。”今上不禁哂道“有系,于你眼中我便是那样的人?”

  缪关不置褒贬,只起身说“有件趣事说与正曦听,我曾登富商府邸,此富商之妻妾诞下子嗣可赍重金。是以富商妻妾求子心切。我登门看诊时,其一妾将三日的稚子夭折,其妾心痛不已,几日便欲与富商同房,只因有传言说:早夭之子可于近日再次投胎。”今上瞥他“这是什么胡言乱语?”

  缪关不以为然“至明至慧之人,如今以己为将将失去女儿的母亲。”后今上于侧殿更换了衣袍,才回内殿去。见米汤半数撒在地上,还有些撒在宋临婵的衣袖上,而她捂着脸不停的抽泣,宫娥见是他来,皆迅疾下拜叩首,冯圆唤了宋临婵几声她皆无回应。今上靠着她坐下来,将她搂入怀里,再次温声哄说“好了,不哭了。”

  宋临婵攥着他的袖子说“陛下,妾刚刚梦见了一个孩子,只是…那是一个男孩,同陛下长的很相似,还叫我娘亲…陛下…”他抚她的鬘发,轻拍她的脊背说“临婵,你才十四岁,孤亦才十七岁,等你养好身子,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的。”宋临婵泣不成声,哽咽间话语停顿,语无伦次,亦因哭的久了,又无力气,后今上替她擦着眼泪说“想哭却没力气。冯圆亲自到厨下去熬了这碗米汤,还是白白浪费了。”

  冯圆闻言回说“万乘,厨下备着汤羹粥饭,只是奴等一时不知贵嫔喜食什么,没了主意。只是缪大人说,贵嫔如今得需进些好吞咽的,奴才擅自做主熬了米汤来。畴昔贵嫔染了风寒,便只吃得下这个。”今上颔首“那便再去端一碗来。”

  他随手指了指宋临婵的衣袖“换一件吧。”宫娥循声上前,今上行至窗牖处看着庭院中秋风扫过后凄楚的景色,再回首时宋临婵已换上了静蓝色的寝衣。冯圆奉上粥碗,宋临婵舀了两勺便又搁下了,冯圆不禁开口“贵嫔,再用些吧。”

  宋临婵睨着粥碗,厌倦的摇头“吃不下。”冯圆续说“贵嫔,厨下还有燕窝…银耳羹…马蹄糕…”宋临婵打断她“没有胃口。”今上走过来,接过冯圆手里的粥碗,搀宋临婵坐回软榻上,舀了一勺喂她“你这样,我们的孩子怎么能放心呢?”宋临婵眼眶骤红,喝后又呛了嗓子,不住的咳嗽,今上只好替她顺气拍背,后宋临婵清了清嗓子,直到声音可为人所闻,才半自嘲半讥讽的说“是妾贪心。一直拼命护着这个孩子,只以为只要妾不小产,他便能顺当的呱呱落地,却不料…”她的泪恰巧滴在粥碗之中,啪嗒一声轻响,却犹如他心中有一声惊雷。

  “却不料原本不是我的,终究是留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