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

  ##75 轻

  京城里暗流涌动不止, 出了京城,广袤的北地的贫瘠而萧瑟,驿道两侧低矮的枯草下, 残雪反被一层黄土覆盖, 要到春末才会完全融化。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道路尽头,两个男子飞驰而来,人影渐渐清晰, 朔风吹开了两人的面巾,露出了饱经风霜的脸孔。

  高大一些的是个面貌普通的汉子,但是另外一人——蚯蚓般扭曲成团的疤痕盘踞在整张脸上, 和那双鹰隼般明亮的双目格格不入,这赫然是曾和沈屹交过手的老差役, 又或者说, 正是他的二叔, 沈家的小将军沈承。

  而那汉子,自然是元宵节那日和他一同离开的柯鸣。

  日头渐渐西沉, 寒气随暮色逼近, 人困马乏。

  两人停在一棵矮树下歇脚,给马喂了些干粮和水,柯鸣带着几分忧心道:“小将军, 连夜狂奔, 恐怕这两匹马受不住。”

  沈承抬眸看了一眼,两匹马喘着粗气,鼻孔里冒出的白气很快的散在寒风中, 遒劲的肌肉里似也有热气腾出。

  “都是耐力上佳的军马, 这点路途不至于撑不下来。”他语气不悦, 眸底暗色一闪而过,顿了顿又道:“你是担心我受不住?又或者,是你还未能下定决心?”

  心思被道破,柯鸣诺诺道:“属下自然是誓死追随小将军,只是这一步走下去,小将军再也无法回头,日后……”

  “日后,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那忠肝义胆的大哥?还有为大烨惨死的沈家人?”沈承讥讽着怪笑出声,喉管里发出嚯嚯的声响,接着便是猛烈地咳嗽。

  柯鸣赶忙取下水囊上前服侍,沈承喝了好几口,才平复了气息。

  “柯鸣,你记住,沈承早已死了。”沈承被水润过的声音恢复了短暂的清亮,但语气苦涩依旧,“沈家所有人都为了大烨而死,包括沈承!”他指向自己,“现如今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为沈家复仇的一只鬼。”

  “是。”柯鸣低下头,掩住眸中痛惜。

  他和柯钺当年分别效命沈唐和沈承,战事焦灼之时,兄弟二人仗着一身卓绝轻功,奔波于京城和锁牢关之间传递消息。

  沈家家破那日,他们赶到了,可沈承命他们二人拼死也要救出沈屹,他自己却为了引开禁军,葬身火海……

  沈承年轻时喜好穿一身素银的铠甲,披着玄色大氅,既英姿飒飒又冷傲卓绝,再加上沈家人的好样貌,人称玉面将军,京城女子见了无不脸红心跳,除了容貌他还武艺超群,文采智谋皆是顶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用最痛苦的方式毁去了容貌,抛弃了身份和旧日的一切,为了复仇化为了厉鬼。

  柯鸣入京之后,很快就发现沈家附近时常有人窥探,却又没有恶意……他禀报了沈屹,可是似乎是因为当初在湖州护卫不力,沈屹并不重视他的话,只说他的职责是府内安全,外面的事情不用过问。

  柯鸣知道当初是自己托大了,可是他心高气傲,到底不能真正认错服软,反倒一直憋着一股气,直到那日被笛声引去,见到了面目全非的沈承……

  两人不再交谈,歇息片刻上马,继续朝着北方奔驰而去,天色将明时分,一座雄伟的城池终于出现在视线的尽头——锁牢关到了。

  沈承的喉间忽然涌上一丝腥甜,心脏跟着剧烈的跳动起来,牵带着肺部因火灼留下的旧伤,阵阵刺疼,令他几乎难以喘息。

  柯鸣也凝眸盯着锁牢关在晨曦中的剪影,没有发觉沈承的异样。

  “小将军,咱们……是否要去祭拜一下?”

  “不必,若是没猜错,饮冰找到军饷后,皇帝必要做做样子,在此处给我沈家立个衣冠冢,顺带激起百姓对北狄的愤慨之情,谁知附近有没有探子扎着。”

  “是!”

  柯鸣点头,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年少时的好兄弟几乎都埋骨在此,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祭拜过,“话说回来,若锁牢关军民一心,小将军想要说服北狄汗王大举出兵,恐怕不易。”

  北狄之所以能这么快就收到消息,正是沈承传递的消息,但狄人狡猾,小股士兵骚扰了几次边境,便按兵不动了。

  漫长的冬季之后,马上就是最重要的春耕,两边都不想在此时开战,局势一时胶着起来。

  沈承年轻时和北狄人多番交手,对于现如今坐在王位上的那个拏尔汗也有几分了解,再写信诱他怕是没什么用处,而且他蛰伏十年,也该走出来透透气了。

  他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冷酷的寒芒:“只要拏尔汗入了局,就没那么容易退出去!更何况他为人贪婪,若是知道大烨的军饷只寻回了一半,而另一半唾手可得,我不信他不动心。”

  两人说着话,忽然看到前方的空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在奔跑追逐,还隐隐夹杂着女子的呼救声。

  北地荒蛮,遇上烧杀掳掠的盗匪不足为奇,这几个人堵住了唯一的去路,不好绕开。

  “属下去看看。”

  没等沈承点头发话,柯鸣已经自作主张纵马赶上去,沈承皱了皱眉,忍下嘴边的斥责。

  柯鸣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沈承已经不是曾经的小将军了,他只是依旧日习惯,匆匆奔过去解救,身影和那几人缠斗在一起。

  很快,盗匪们四散逃走,剩下柯鸣扶着一个女子渐行渐近。

  等看清来人样貌,沈承的瞳孔猛地一缩,手也不由扯紧缰绳,胯下的马儿倒退几步,马背上的沈承开始剧烈的颤抖,几乎撑不住自己身子——多年忍辱负重都没能让他这般失态,但那个人——

  那个曾喊他二哥,亲手为他缝制战袍,拉着他不肯放开的娇俏少女。

  也是被他弃于风尘不顾,替他背负军饷之秘,等待复仇之机的女子。

  洛红月!

  沈屹拿到军饷之后,她便没了用处,当知道她离京,沈承还曾动过永远摆脱负疚和软肋的心思,若非沈屹多余护送她一程,可能她现在已经被彻底遗忘,更别提这般巧合的在荒郊野外遇见!

  莫非是——他欠的孽债?

  “……这些年,我也改换姓名,做起了贩盐的生意。”

  柯鸣嘴里说着早就编好的词儿,他也实在没料到,荒野里救下的竟然是洛红月!既看清了人,哪还能扔下不管?

  但是沈承——柯鸣还没拿定主意,他脸烧成那样,想是也难以认出罢?

  不等两人走到近前,沈承已佝腰偻背,翻滚着下了马,一路小跑迎上前抓起柯鸣的手,用北狄人的口音嚷嚷道:“好老爷哟,您可受伤了?刀剑是不长眼的东西,可千万小心啊!”

  活像北方市集上常见的狡狯老头儿!

  柯鸣愣了愣,才缓缓道:“我没事。”又转头对洛红月道,“这是我贴身的老管家嗄胡。”

  沈承怕是不想相认,柯鸣便依着商议好的身份介绍他,洛红月并未怀疑,瞟了一眼,只看见这人低着头,露出一点下颌,上面疤痕清晰可见,她的眸子里便是嫌恶和恐惧一闪而过,立刻别开了头。

  “柯校尉,看你们的样子,这一趟是去北狄吗?还是贩盐?”

  柯鸣先点头又摇头,叹息道:“是去北狄,但是这趟不贩盐了,大烨和北狄之间眼见又要有一场硝烟,我得赶在开战前收收旧账,免得几年辛苦都白费了。”

  洛红月闻言,立刻有些激动的恳求道:“太好了,我也想去北狄,只是女子孤身一人上路的境况,柯校尉也看见了,不知可否与您同行?”她自然知道十年不见,有些情分可能早已无用,说着话又自怀中取出了一些金叶子,递到柯鸣手边,“我能吃苦,不会拖累你的。”

  柯鸣万没预料她竟会有此请求,他不敢自作主张,只得一边把金叶子推回去,一边诺诺道:“咳,早就不是什么校尉了,洛姑娘叫我鸣子就行,只是这同行一事……”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旁边的沈承忽的劈手抢过那边金叶子,径自放进嘴里咬了咬。

  这动作突然,遮脸的布带也滑落了,狰狞如鬼的脸孔在朝阳下更显恐怖,洛红月惊呼一声,连连退后,若不是柯鸣手快一把拉住,她必得跌倒在地。

  沈承看也没看她,只是手舞足蹈,用北狄人的语言对着柯鸣叽里咕噜起来。

  当年在军中,柯鸣是学过北狄话的,他愣了一下,扭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洛红月道:“他说你的金子软纯度高,北狄人一定喜欢,要藏好了。”

  洛红月吓的脸色都白了,只会点头。

  柯鸣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了狰狞可怖的沈承,“算啦,带上你也无妨,一起走也多个照应。”

  二月初五,赵国公带领三万骑兵赶到了锁牢关。

  一进城,精神矍铄的老将军立马召集属下进入卫守府议事,驻守锁牢关的将官们早已等在府衙里,这些将官有的是富家子弟来挣资历的,有的是一路从军里升上来的,各样来历都有,很自然的分列两边等候,一眼看去就泾渭分明。

  和众人一一见过之后,赵国公心底微微叹息,当年沈唐将军点将,自上而下万众一心,这场景恐难以再见了,将一应事情安排妥当,分派了各人职责,等众人各去做事,他才来得及喘了口气,端起茶盏还没送到嘴边,又对亲卫道:“去安排一下,今晚我要亲自巡查戍卫。”

  亲卫领命下去,赵国公刚轻缀一口润润嗓子,就听外间传来一声通禀,原来是锁牢关的守备大人到了。

  赵国公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多年没有战事,守备竟然懈怠到了这般地步吗?将军议事都能迟到!不过刚才众人提起这守备,倒是赞许颇多,为他找了借口许是有事云云,他便压下了心头怒意,看向来人——是个面貌普通,一身风尘仆仆的粗壮汉子。

  锁牢关的守备姓陈名昊,是实打实从军里升上来的,赵国公手里有他的履历,非是世家子弟,人际关系也简单,十年前曾是沈家军中一员小卒,锁牢关一役后靠着军功一步步升至守备,不过锁牢关地处边境,乃是军事要塞,是以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也绝非常人。

  但见此人行礼之间,沉稳异常,没有解释迟来的缘由,也没有多余恭维寒暄,只道:“启禀将军,这是锁牢关的军务情况,请您过目。”

  他说着,将手里捧着的几本厚厚的册子奉上,赵国公打开一看,这册子里分门别类按日期记录详实,显然并非近期才整理,而是一直都是如此的。

  他心里的怒意去了几分,只见陈昊又从亲卫手里接过一卷图纸奉上,沉声回禀道:“将军,这是锁牢关外方圆五十里的地图,因守备府的地图已经陈旧,加上今年雪化的早,不少地方地貌变化,末将已经一一查勘,将泥泞难行的地方都标在了图上,请将军过目。”

  只一眼,赵国公就知这地图的分量不清,他面容立刻整肃,展开来仔细看了,又问了陈昊几个问题,见他对答如流,心头怒意便被赞许替代,这般亲力亲为劳心劳力的顶在锁牢关这地方,也难怪是他升上来,而那些纨绔和兵痞都服他,他语气渐渐和蔼,问完了军中事务,又道:“适才你未能在守备府里迎候本将军,可是出去办事去了?”

  陈昊道:“禀将军,自打北狄进犯的消息传来,城内一片混乱,时有各种谣言扰乱民心,下官刚才是去平息事端,这才未能及时赶到。”他随后又把街面上的小冲突简单说了。

  赵国公听的连连点点头,”你做的对!甚好!”这些在京城可能是小事,但在锁牢关这样的地方,若是处理不好,是极容易引发哗变的大事,再小心也并不为过。

  他又仔细问陈昊在军中经历,虽看了履历,但到底和亲口述说不同,刀枪剑戟中挣来的前程,言辞间仍有些许血腥气,赵国公听罢,叹息道:“真是九死一生,从那般惨烈境况之下活下来,再到升到今日这个位置,不易啊!”他自己提到“死”字,不由虎目含泪,似是想起故人,苦笑道,“可惜了,可惜……”

  生死面前,每个人都是一般平等,将军也不会比士卒更多几分运气。

  赵国公感叹了一会儿,再想到自己境况还不如旧友,朝廷将星凋敝,这场战事一触即发,只自己这样的老朽顶到了锁牢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这一次能带着这样赤诚的属下走到哪里?

  陈昊看出他的惜才之意,踌躇了一会儿才张口问道:“赵将军,恕末将冒昧问一句,朝廷……真的给沈将军他……洗清冤屈了?”

  他是从邸报上得知此事,可那上面言语简略晦涩,他也不是什么学富五车之人,看的半懂不懂,加上与上面官员也没什么交情,旧日兄弟们问起,除了转述那几个字外,详细的却说不出什么。

  赵国公看向他,陈昊三十出头,和他的儿子差不多,可面容苍老,只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和京城里被酒色财气浸染的人不同,带着少见的诚挚,他来路上的忐忑和适才的感慨忧心,在这样的目光都淡了几许,再想到他记挂的事情,那可算是近来唯一令人高兴的事情了,赵国公重重点头,含笑道:“对,是沈将军的儿子亲自找到的军饷,为他翻的案!”

  陈昊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小公子他真的活着?我总不敢信,当年那样大的一场祸事,他才八岁,活下来不知得吃多少苦……”

  陈昊语无伦次起来,边关危局的重压没能让他失态,这样一个消息的确认,却让他失措的几乎落泪,像他这样的沈家旧部并非孤例,赵国公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

  不止军中和边关,沈家复起之后,有念旧情的,又或是本就心存义理之人纷纷投书沈屹,或为效力或是结交,沈家一时门庭若市。

  其实在翻案前就有这样的人,比如揭露司马澈虐奴的徐言官就是其中之一,现在不止是文官,武官中也冒出不少人,沈屹的许多建议得到了两方的支持,而司马澈近来在朝堂上屡屡因之挫败。

  “父皇竟然用了陆啸!”

  “啪”的一声后,司马澈手上的粉彩茶杯碎成粉末,他怒火中烧,嚷嚷道:“赵国公也就罢了,他忠于父皇,咱们动摇不了,但陆啸是太子那边的人,父皇也不知道吗,让他去筹粮分明是向南边的士子们妥协!”南边的文官多数支持太子,不想易储动摇国本,这不是什么秘密。

  底下的门客都不敢开口,还是彭冶道:“他毕竟是南边士林的领袖人物,南方富庶,筹措粮草倚重那边,这也无可厚非。”

  司马澈气得来回踱步,骂了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吩咐道:“那明天就让萧广回湖州去,找个借口逗一逗允王那老小子,若是他按捺不住起兵造反,哼!我看这帮文官压得住压不住!”

  众人闻言脸色微变,这等举措无疑是拿国家大事作为筹码博弈,若有闪失,岂不是拿南边的百姓当了炮灰,可不等人反驳,司马澈又对着彭冶补充道:“这事儿你去和萧广商议着办,只要允王一有异动,你就写折子往上报,记得吓唬吓唬就行,别惹出大乱子。我就不信,父皇能把所有的重要位置都交到别人手里去。”

  彭冶略一思衬,由他掌控当是不会出大事,于是便告退下去找萧广,不过才出了书房就见陆锦明一脸惴惴不安的过来,打了招呼又忙问:“彭大哥,殿下他现在心情如何……兄弟有点事儿想去求个恩典。”

  司马澈喜怒无常,正因陆啸看同属陆家的陆锦明不顺眼,都不让他在眼前护卫。

  “别去。”彭冶摇头,“刚发了脾气,陆啸的刺史一职定下来了,咱们没戏了。”

  “这……”陆锦明张张嘴,脸一下子垮了,他求的不是别的而是婚事,身为近身侍卫,一家老小的荣辱皆系在惠王一人身上,家人乃至未来妻室都要百分百可靠,惠王不点头他不能娶妻。

  也怪他自己,去年从湖州回来后因一时情切,和未婚妻子有了肌肤之亲,此后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本想立即提亲,可偏赶上司马澈拘禁,这之后又是北狄战事,便一直没机会开口,前几日文娘竟有了身孕,这可再拖不得了,可又出了本家的陆大人的事……

  他的事彭冶都知道,拍了拍陆锦明的肩,劝道:“等两日吧,这次殿下气得不轻,连萧广求见也没理,还让我去传话吩咐他……”

  话没说完,又见内监引着司马徵过来,行至两人身边,他含笑微微点头,就算是招呼了。

  等人看不见了,彭冶叹了口气,陆锦明却还望着书房方向,双眼微红气恨道:“每次这个允王世子上门,殿下都会见他。”他转头看向彭冶,问道,“我听说前几日他来和殿下议事,几位先生还有你,都被赶了出来?可有此事?”

  彭冶皱眉道,“是有这么回事,你我只是侍卫,莫忘了当初殿下挑中咱们时,你我许下的诺言!尽心忠诚便无须贪图!”

  陆锦明的眼神只迷茫了一瞬间,又被血色填了回去,“我没有贪图什么,文娘本就是我的未婚妻子,她也是好人家出身的,眼看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是实在等不得了!就算这事儿怪我,但我只是不明白,咱们保护殿下这么多年的情分,竟比不上允王世子几句话的讨好吗?”

  彭冶久久无言,身后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笑声,竟似是惠王的声音。

  “好,好,好,本王不气了,因势利导顺水推舟,也罢,这次听你的。”司马澈已经屏退了所有门客,又让司马徵哄得展颜抚掌大笑,“对了,那件事——再等几日他们能到京城?”

  司马徵挑起嘴角一笑,答道:“也用不了几日了,那老大夫年事已高,不敢太舟车劳顿,免得有个好歹,所以我特意吩咐下人好好照顾慢慢走,不急赶路,倒是让殿下焦心了。”

  “无妨!不急在这一时!”

  不知为何,这个他曾经半点看不上的懦弱世子,此刻说的话让他心里万分舒畅,连日郁气一扫而空,再想想谋划的事情,他不由笑叹,“沈屹赢个筹粮的官位算什么?我这次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不死也要扒层皮,留个疤!”

  “如若能成,也许不止是一个疤那么简单呢。”

  ……

  进入二月之后,谢黛宁就一直在查京郊几户人家丢了闺女的案子,沈屹已将柯钺调去听她差遣,护她安危,但是却并不干涉她做事。

  这日忙完回府,柯钺正撞上邓省危去书房回话,两人许久不打照面,一见之下却是一个皱眉打量,一个有点心虚愣神。

  邓省危是个年近五旬的精瘦汉子,他常年负责暗卫的事情,并不多在府里出现,而且柯钺柯鸣等人都曾在他手里操练,虽无上下级之分,但见了他莫名就先矮了半分,邓省危语气不善的先开口道:“怎么回事?你不守在公子身边,这是才从外面浪荡回来?”

  柯钺苦笑一下,回道:“邓老大,公子没告诉你,我被调去少夫人身边了。”

  见邓省危这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也面露惊讶,他将这段日子的事情一一告知,沈屹本就有心在谢黛宁身边放个能约束她的人,柯鸣一走,他便有了借口将柯钺派过去——柯鸣在谢黛宁的事情上心气不顺不是一日了,能防得住柯鸣的,也就只柯钺一人了。

  “愚蠢!他就是太自负那身功夫!”

  邓省危听完骂了一句,柯鸣的功夫有一半是在他这个暗卫头子手里练出来的,可是性子却不是他教的,“你也是,本是他堂兄,又同在湖州书院那么多年,怎么也不好好规训他?他如今这一走,日后如何相见?”

  柯钺心中隐隐做痛,这几日好容易想开了些,便不想再提这件事,转而问道:“不说他了,邓老大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邓省危瞪他一眼,又自得的一笑,“给你开开眼!”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只骨笛放在口中轻吹,一阵悦耳的旋律过后,只见一只半臂大小的鹰隼准确的从半空掠下,直落在了他的皮护腕上。

  柯钺笑道:“这有何稀奇的?当年咱们在军中不多的是这玩意儿?”

  邓省危不理他,又吹了另一段旋律,便见又一只小隼飞落下来,随后是第三段旋律,第四段。

  柯钺这才觉出稀奇,惊讶道:“难不成是你唤哪只便是哪只来?”

  邓省危得意一笑,并不否认:“怎么样?当年军中可见过如此通人性的鸟?”

  柯钺愣愣摇头,却听身后一人问道:“时间呢?掐算了吗?”

  原来是沈屹回来了,两人赶忙行礼,邓省危回道:“算了,但这鹰隼年纪尚幼,一日之内飞上千里没有问题,只是并不能完全排除干扰,所以时间有快有慢,想来还需加以训练才行。”

  沈屹又问了几句,伸出一指去抚近前一只鹰隼的鸟喙,不出意外的被轻啄了一下,他微微一笑,又道:“还有认人的本事,也要想办法多训训。”

  “是。”

  问完了邓省危,他转向柯钺:“你呢?怎么在这里?少夫人呢?”

  柯钺头皮一紧,赶忙回道:“属下是奉少夫人之名,去京郊查事回来,刚才去玄衣卫那边没找到少夫人,因此才回家找,却正好遇上邓大哥。”

  “是拐卖女孩儿一案的事?”

  “正是。”

  因为拐卖人家闺女的可能是正经的人牙子,谢黛宁便让玄衣卫的人跟着赵婆子跟了十来天,把她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她还真不是被卖的,而是卖人的那个,京郊则派了柯钺这个生面孔去探查。

  “……采买来的女子先被送到京郊一所大宅里训练,或是学习官话之类技能,之后依主顾要求送上门供其挑选,可年前不知为何,这伙人突然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最近才又开门做起买卖,我打听到那段日子里他们衣食苛待,以至于宅子里死了人,我便想到兴许是为此,他们才绑了农家的女儿充数,所以想问问少夫人,是否要潜进那宅子细查。”

  邓省危闻言直皱眉,尽量压着脾气听完了才说:“公子,您莫怪老邓多嘴,这么听下来,这赵婆子本是个安在咱们府上的暗钉,机缘巧合才被拔了出去,这也罢了。眼下呢,少夫人的安危重要,您派了柯钺去护卫,老邓本不该置喙,但是少夫人又派他出去做事,这……”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梗起脖子继续道,“这岂非是浪费您一片心意?她已是沈家的掌家夫人,巡按使一职实在无关紧要,更遑论咱们的人派给她使唤,难道沈家的大事不做了?”

  沈屹本来逗着两只鹰隼,闻言霎时冷了下来,一双眸子如同寒星一样望过去,邓省危亦不由心下一颤。

  “邓伯伯,您忘记我跟您嘱咐交代的事情了吗?黛宁与我一般无二,她做什么就等同于我做什么,你们若是服从信任我,便需把同样的服从信任给她,她要找到的人,便是我一定要找到的!”

  邓省危不敢顶撞,但是亦非全然心服,于是只是沉默不语,沈屹又道:“邓伯伯是否还记得当初是如何活下来的?听说是锁牢关的百姓在死人堆儿一个个翻检,这才救下您来。而我,则是被沈府中扫地的丫鬟和看门的大娘悄悄藏起来带出府,捡了一条命等到柯钺和柯鸣。为沈家复仇固然重要,难道就能漠视普通百姓?轻易抹杀不相干的性命?若非这些人的存在,我们又何以能有今日?”

  邓省危欲辩却哑口无言,他只觉得自己并未漠视百姓,但这些事合该是在外行走的男子们来管,和少夫人却是无关。

  眼见气氛僵冷,柯钺讪笑着圆场:“咳,是因为京城的人牙子多数认得玄衣卫的人,而京郊那边又不好掩盖行踪,所以只能我去了,城里的事少夫人可从来没有用过暗卫的人,再者说了,少夫人不是普通后宅女子……”

  “说我坏话呐!”

  柯钺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只见谢黛宁笑着大步走来,似乎并没听到更多,柯钺于是也一笑:“咳!属下哪敢啊!才起了个头,好话还没来得及说呢!”说笑两句,他将刚才的事情又回禀了一遍。

  谢黛宁一边点头一面暗暗心惊,赵婆子是有人在沈屹身边安插的,这人会是谁?竟能绕过沈屹和阮清辉两道关口,若非那日三娘机警,这人不知道要潜伏多久,而且也是因为此事,她才决定将家里仆俾交由邓省危这个暗卫头子,以求稳妥,后来的下人都是在京郊别院训练筛选的,这之后就再没出过事了。

  “少夫人,下一步如何?是否要去那京郊关人的院子里探查?”

  谢黛宁把赵婆子的来历放在一边,想了一会儿才道:“先不要去,不可轻易惊动他们,如果那四个姑娘不在那儿,打草惊蛇反会害了她们。”她看看沈屹,见他依附点头,又道,“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女子也是这般被掳走卖掉,我派人先查查他们这段日子做了几笔买卖,是和哪几家府上,如果能先找到四名女子的下落,才好给他们定罪和解救其他人。”

  沈屹道:“这么想没错,只是京城这么大,一个个查过去,可能会花费很多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找到。而且细想一下,这件事还有些奇怪,人不是动物牲畜,口不能言,心不记事,她们落在人牙子手里没办法,被卖了之后难倒也不能说话吗?怎么不逃呢?”

  谢黛宁一想,的确是这样,除非她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但这样大户人家也不会买她们,人牙子费劲绑架来的女子又卖不了几个钱,何必呢?

  “除非她们没有机会说话,也就是说,不是卖给能接触外间的人家。或是有什么缘故,能让人自愿闭口不言。”

  似乎想到了什么,谢黛宁和沈屹对视一眼,“又或者是什么特殊的主顾?不在乎说话也不怕她们跑?这倒是提醒我想起当初惠王的事情,若不是有人看见抬出他府里的尸首,根本想不到他会做那样的事情,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些宫女的死……这次会不会也是他?”

  “有可能,但是只猜测不行,还需要找到证据……”

  邓省危是第一次看着谢黛宁和沈屹商议事情,心里隐隐生起一丝异样来,柯钺说的没错,她的确不是普通的后宅女子,正想着,那几只小鹰隼定力不够,忽然被院子里鸟雀啾啾声吸引,展翅就要起飞捕杀,邓省危忙执笛吹奏,令它们安静下来。

  沈屹看了一眼鹰隼,对谢黛宁笑着安慰道:“好啦,你也别太急,先查查惠王府和人牙子有没有接触,若是有,再细探不迟,若无,那就是幸是羽毛无取处。”

  听他吟了吴融的诗,谢黛宁心上沉重淡了几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又见身边两只扁毛鸟儿,傻乎乎的歪头抖毛,她伸出手抚了抚鸟背,微笑道:“我也希望不是惠王,那便是幸无鹰隼触波来。”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柯钺常听二人这样说话,虽然多数不懂,但也知道他们或是逗趣或是诗词相合,是所谓读书的乐趣所在,但对于邓省危这却是头回见,他猛地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公子,您和少夫人这般吟诗相合,是否开口前便知晓对方要说什么?这般心有灵犀?”

  沈屹初时一愣,但是很快明白他想说什么,与刚才的冷意不同,他眼神一瞬满是凝厉,几乎可谓杀意,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不过闲时作乐,你不是还有事,先退下吧。”

  他素来是温厚的性子,对待旧部更是一向以礼相待,道理都是掰开揉碎轻声细语的讲清楚,从不曾如此不留情面,连柯钺都不敢开口,四下一静。

  邓省危则是愣住,脸庞慢慢涨红,许久才僵硬着躬身行礼然后离开。

  谢黛宁看了柯钺一眼,见他一脸不解的直发愣,又去看邓省危——精瘦的身躯在拐角处一闪消失,一声短促的唿哨和一声带着调子的唿哨相继响起,院子里的几只鹰隼一飞冲天,瞬间就不见了。

  手忽然被沈屹攥住,他的掌心软软的温暖依旧,谢黛宁扭头,只见他望着天空中的细小黑点,眸子满是沉沉思虑,已经没有半分当初那个少年的模样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一直没有办法更新,一方面是身体的原因,一方面是自己的原因,行文至此,有些偏离了我最初的构想,我或者说我的阿宁,其实找不到她的路了,所以......但这段日子断更,其实并没有放弃,我只是重新梳理了思绪,所以这次从头开始,每一章都做了一些变动,添加了情节。不过大家不用重看,因为故事大的脉络是没有变的,只是加了一些细节,如果说改动大的,大概是60章左右开始吧,但是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把前面的情节拉长,导致到了这里的更新需要重新购买,所以便把前面章节都塞肥了,这章也是肥章,哈哈。以后我会坚持重新正常更新,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也祝大家都好!

  ◎最新评论:

  【这次更新几天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