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不住了◎

  ##31 马

  不过进了会馆的屋子, 刚才一腔孤勇的劲过去了,谢黛宁反倒局促起来,想起刚才在街上, 两人袖子下那轻轻一握, 她的脸登时烧了起来, 一时觉得无限欢喜,她生出点女子的自觉,反倒不敢太靠近沈屹, 她老老实实的坐在桌子前,看沈屹给她倒了杯水放在面前。

  她想了想,满腔饱含情意的话应该等她穿着裙子, 站在他面前时再说,这会儿还是先说正事罢, 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师兄, 今日这位车公子, 你可知是谁?”

  沈屹摇头,这人地位权势必然不一般, 然而在湖州, 萧家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族,能令萧家畏惧至此的,除非是……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只听谢黛宁道:“他是当今皇上的嫡子, 七皇子司马澈。”

  看沈屹只是挑了挑眉,却并无太大讶异,谢黛宁又道:“我在京城读书时, 和他打过几个照面……”

  如今朝局复杂, 八年前北狄入侵, 当时的皇帝景帝御驾亲征,可路途上贪功好进,又听信身边宦官谗言,锁牢关一役竟被狄人掳走,之后生死不明,当时太子刚满十岁,主少国疑,眼见北狄人就要攻入京城,汪太后和几个老臣便拥立景帝胞弟为帝,并在册立大典当众让他立下誓言,绝不会废立太子,令帝脉旁落他支,即位第一年,这位一直以代帝为号,直到边将寻到了一些景帝遗物,才改称为宣帝。

  司马澈就是宣帝唯一的儿子,他比太子司马鸿小,又比太子胞弟司马浚大一个月,本来的亲王之子变为皇子之后,地位一时尴尬起来。按年纪他才是六殿下,可是宣帝为了表明自己只是临危受命,并无把持皇位不让之意,便令人仍旧称景帝之子为六殿下,司马澈则为七殿下。

  数年过去,战争阴霾尽去,但景帝旧臣大半折损在那一战里,加上新主地位日稳,如王朝交替,人心思变,就有人开始倒向司马澈,对太子则是多有冷待。

  对很多人来说,太子宝座迟早要易主的,只是碍于太后尚在,没有在明面上说罢了,大家都在等着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契机。

  “……他这个人吧,有点小心眼,在京城的时候大家都捧着他,便得意的什么似的,时常同人为此发生冲突,这几年大了还爱招揽人心,一副他才是正统的样子。京城许多朝臣都被他为难过呢,若是诗会他也到场,你可千万不要显露出什么才华,免得他又跟为难萧家一样为难你。”这种时候出现在梁城,不管司马澈是什么目的,肯定会趁机拉拢南方学子的。

  沈屹点头,他还未参加秋闱,更无一官半职,此时肯定不能搅入这等纷争里去。至于萧妍,两人都没有提起,知道了所谓车公子是司马澈,那么经过今日之事,萧妍恐怕再难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可他心中仍有万千疑惑,看谢师弟和司马澈今天短短几句话,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打过几个照面而已,而且他对朝局之事了如指掌,言谈间也不像他说的那般轻巧,只是曾在京城亲戚家借住,所以知道了这些,沈屹心头有些乱,再加上今日和他……

  “……师兄,我还有别的秘密。”谢黛宁又道,他低下头,声音低软了许多,“我知道你现在必是满心疑问,谢家三房的庶出之子竟然认识这样的权贵,还有……我千里迢迢来到云岚书院,却总是惹事生非,不好好读书,跟山长顶嘴斗气,还有,我还和崔瑗瞎胡闹,我——我是有事情没告诉你,可我以后都会说的,只是现在还不行,但是很快我就都告诉你!绝不会欺你瞒你,你能信我吗?”

  沈屹望着他,谢岱宁的眼睛澄澈好看,总是像小狐狸一样带着丝狡黠,很少像现在这样一派坦然又期盼地望着自己,他两手紧握杯子,因为不安而微微用力,指尖发白。

  而他自己,又何尝没有秘密?沈屹苦笑一下,郑重道:“我信你,但我孑然一身,出身卑贱,一无家族支持,二无……”他本想说自己没好到哪去,也有不少秘密,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够对他坦诚,谢黛宁却伸出一指挡在他唇边,听见他说我信你三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高兴的无以言表,至于其他,什么出身,什么家族,她根本不在乎,谢家不是大族吗?还不是表面风光,内里腥臭?

  “师兄,我不在乎,我们都不要在乎这些,行不行?”

  看沈屹缓缓点头,她笑着放下手,这些话说了,别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两人默默无言的对坐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都不用说了,默默凝视对方一会儿,谢黛宁脸上烧起来,她再坐不住了,有几分慌乱的说:“师兄先歇息一会儿吧,今日忙乱了一天,明日我再来找你。”

  她蹦蹦跳跳的去了,沈屹却难以就此安坐,他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似乎下定决心一般推开窗,不多时,只见柯钺一袭黑衣如墨翻身而入,站在他面前,等着他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公子,今日之事……”

  出了书院,柯钺是时刻不离的贴身护卫,想必所有的事情他都看见了,包括刚才那一幕,沈屹苦笑一下,然后道:“我想出去喝两杯。”

  两人嫌弃酒楼吵闹,买了坛酒提上,信步往城外走去。时近傍晚,偶尔能看见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往家里赶去。

  到了城郊一条小河边上,二人寻了个干净的石头坐下,沈屹拍开酒坛泥封,抱起来灌了一口下肚,然后递给了柯钺。

  小河一径流淌着,晚霞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映在两人面庞上。

  还是柯钺先开口道:“公子,且不说这位谢公子身上种种奇怪之处,您真的打算就和他……就这样了?”

  倘若他决意如此,凭公子这认定一件事就一根筋的性子,沈家一脉可能会就此断绝了。

  沈屹默然片刻,道:“我什么都没有,在你们眼里,我或许是护国将军沈唐之子,是你们的少主,肩负为家族复仇的重担,可在我自己眼里,我想抓住的都如眼前这条小河,看上去美不胜收,却是转瞬即逝,付出一切都留不住。”

  柯钺无言,当初的护国将军官居一品,深受景帝信重,少主更是年仅八岁就一身好功夫,惊艳全军上下,那时候他是何等恣意风光?现在呢?武功尽失,不得不顶替奴仆之子身份逃避追捕,为了堂堂正正的为家族洗清冤屈,他昼夜苦读,只求一个公正清白。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他过了八年了,从未有一日松懈,也从未有一句抱怨。

  现在他这样说,柯钺根本忍不下心劝说,让他放弃?为了家族找个女子传宗接代?他说不出口,看得出来,沈屹也是满心纠结痛苦。

  他不是神,他是个人,一个才满十六岁,本该快乐无忧的少年!

  沈屹又灌了一口,将酒坛放下:“你去告诉柯鸣,以后他就去护卫谢师弟,他为人跳脱,鬼主意又多,我如今却没有能力时刻看护他,就像今天,有人欺到面上,我也最多不过站在那里,用这残躯拖得片刻时间罢了!以后就让柯鸣护他如护我一般,如果有一天,谢师弟少年心性,不再把今日之事当真,我便……”

  便如何?他没有说,柯钺应道:“是。”

  就算想散心,沈屹也只是喝了两口,回到会馆,柯钺隐去身型不见,沈屹则独自上楼,看他的屋子亮着烛光,沈屹微微迟疑,然后推门进去:“谢……谢山长?”

  本以为是谢岱宁来了,没想到却见谢暄坐在那,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谢暄站起身,像是有些为难的叹了口气,道:“你跟我来。”

  沈屹只得又随他出了屋子,两人走到僻静处,谢暄来回踱步,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沈屹心中疑惑,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谢暄才下定决心一般,对他道:“沈屹,你来云岚书院已有七八年了罢!”

  “是,学生九岁入书院读书,承蒙山长教诲,已有七年。”

  谢暄点点头:“这七年,我是看着你一步步从童生考到秀才,从一个小小孩童慢慢成为众学子敬仰的书院正管学长,你日夜苦读不辍,凭你的能力,今年秋闱中举毫无悬念,而来年春天也必会一举高中,前途无量。”

  沈屹微微赧然,拱手道:“学生能有今日,全赖山长当年,为惠及贫苦学生,准考试入院,也为……”

  谢暄打断他:“还有我给你取名一事,你还记得吗?”

  沈屹愣了一下:“自然记得。”

  他当年隐去身份,以家仆之子名义求学,将原名改为一个“一”字,是谢暄说人贵有钢骨,即便出身不高,也望他求学之心如山峰坚定不移,所以改为“屹”字。

  小小的少年郑重点头答应了,从此就把这个字当作目标,再孤独困难也坚持不懈。

  虽然谢暄之前没怎么教过他,可他对谢暄一直十分感激,对其人品也很敬佩,若不是谢暄,当年一个家仆之子,旧部为了保护他或折损殆尽,或四散各地,他就如丧家之犬,别说求学,好好活下去都难。

  某种意义上,是谢暄也是云岚,庇护了他沈屹。

  谢暄欣慰的笑了,眼前这个风姿出众的少年,他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努力上进,聪慧无双,更难得的是人品贵重,任正管学长三年,每每行事都是端正谨慎,三月里谢黛宁一来,他就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难说当初安排她住在静园,不只是因为对沈屹放心这一点,再想到这段日子看这两人相处,虽然那个丫头胡闹,穿着男装行止出格,可在沈屹边上,时不时还是会露出点小女儿情态。

  谢暄微微一笑,不再犹豫,直言问道:“那么我要把女儿许配给你,你可愿意?”

  沈屹先是目露惊讶,然后便深深一揖,毫不犹豫的说:“山长厚爱,学生感佩万分,但是心有所属,此生非此人不可,所以万不敢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