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赝君>第113章 杯水缘

  十二年前。

  “……城中十五岁以下少年人全部在此,请陛下过目……”

  殿前尽是低垂的脑袋,小孩的黑发柔软亮泽。一种恐慌、惊怖的情绪弥漫在他们之间,不少孩子并非没有被人挑选的经历,却从未在堂皇的大殿上,接受被天下人尊称为皇帝陛下的人来挑拣。

  那一双绣着江山图的丝履行步至跟前,缓慢踱过那排排葱立的少年人。

  “孤儿不要……”

  “弃子不要……”

  “外地的不要……”

  丝履停下。“朕要家中父母双亲健在的本地小孩。”

  侍卫指着一个少年道:“那么他符合条件,家住暗街,父母皆是匠人,但手艺不精,接不到好活,儿子只得卖身挣钱。”

  “抬起头来。”皇帝说。

  十二三岁的少年,长了一张白羊似的温顺无害的面孔。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面色苍白,畏惧圣威,不敢说话。侍卫替他答:“父亲姓周,儿子没有名字。”

  名字是出生最初的赠予,没有从父母处得到姓名的孩童,便没有立身之本,只能等待日后卖去主家,由主人赐名。

  皇帝向周施威道:“见了朕,不懂得行礼么?”

  周仍愣愣的。

  “太过木讷,”皇帝不满意,“要聪明伶俐的。”

  队伍中立时就有一小孩扑通跪地,大呼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你又有名字么?”

  “奴才名叫千里!”那小孩口齿伶俐许多,眼珠滴溜溜打转。

  皇帝待要挪步,忽然周也双膝触地,虽还是不说话,却砰砰磕头,额头通红。皇帝不走了,千里顿时投以仇恨的目光。

  那一天周和千里都被皇帝留了下来。

  文神皇帝是个阴沉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更显郁郁寡欢,起初二人以为,陛下只是需要伶俐的小孩陪伴。但很快发现不是这样。

  “王城的人只有手里有钱,就能在北闾里置办家业,但你们两个不行,”皇帝问,“知道为什么吗?”

  千里头脑最为灵活,立即恭顺地回答:“因为奴才们都是奴籍,不能离开暗街。”

  周摇摇头。

  皇帝冷笑道:“因为你们两个不听话,受罚就是你们父母。人若是失去家庭,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完不成朕交代的任务,你们永远不能离开暗街,在光明之下生活。”

  被净身送进仇府后,周明白了皇帝布置的任务究竟是什么。连他这样笨小孩都知道同伴每夜被接走,清晨又满是伤痕地送回来,是发生了什么,千里那样的聪明孩子更不在话下。

  千里问他:“你害怕吗?我想,我们可能完不成任务,就会被大人折腾死!”

  周说:“我不知道。”

  “就算完成了任务,皇帝也会让我们死!”

  周还是说:“我不知道。”

  “你这个笨蛋!”千里骂道,“你一个人去死好了!”

  说完那句话,千里便在夜里消失,有时白天回来,有时白天也不见人。他的待遇显著地变好了,在仇府中有了独立的院子,一同被遣送进府的几个同伴成了他的下手。

  周的境遇则完全相反,更加地不好,缘因他忽然发了疯病,一旦夜晚有人接近他的房间,就会爆发出连续不断的尖叫,吵得大家连装睡都装不下去,只好将他当作透明人,置之不理。

  某天,千里拿着一只血糊糊的耳朵来找周。

  “这是你娘的耳朵吗?”

  周不说话。

  “是你爹的耳朵吗?”

  周说:“不是。”

  千里于是点头:“哦,那就是我爹娘的。你要小心,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这样,陛下不会手下留情。”

  “你为什么不听陛下的?”

  千里再次流露出周所熟悉的,愤恨的眼神,他总是对一切事物都抱有仇恨:“他拿爹娘威胁我,真可笑,天下哪有爹娘会把儿子卖了换钱的。我没有爹娘,也不想保护他们,我只想有大宅院住,有使不完的金钱。陛下要我一辈子住暗街,仇公却承诺给我地位,我从没做过这样简单的选择。”

  “你也好好想想吧,”千里嘲笑他,“不过你这种愚人,也不懂得怎么讨人喜欢。”

  周果然很快被仇府抛弃了,拎着包袱去找下一个主家。他以为从此自己应当就对陛下失去了用处,想不到还是得到了召见。

  “没有关系,”文神皇帝十分宽容,“仇致远疑心病很重,当然不会轻易信任你们。不过,他不敢用你们,却也舍不得抛弃你们,咬了饵既无胆吞下,也不愿吐掉,就等着被铁钩捅穿下巴罢。”

  周的下一个主人是总角之年的东宫太子。

  皇帝说:“太子成人之后,继承大统,有一天仇致远会对他的身世提出质疑。仇致远既然敢说,就有铁证在手,届时你身为他安插在东宫的心腹,就顺此意思,承认你们犯下过偷天换日的罪行。太子落马当天,就是你事成之日。”

  周不清楚陛下想做什么,直觉不是他能担待的,害怕得胃中痉挛。

  皇帝于是许下诺言:“不用担心,朕会安排妥当,事成便将你释放,不会伤你性命。”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皇帝究竟在忌惮什么,周虽从没得到过解释,但他并非真的愚不可及,隐约也有所猜测。那是一股为宫中三位常侍郎所掌握的力量,皇帝穷尽一生,曾不能摆脱。

  有时他也会心中暗自揣测,陛下大费周折,布置天罗地网,究竟要在哪一刻触发呢?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被私下召入禁中。皇帝形容惨淡,痨病损害了他的身体精魄,看上去已不久于人世,但他还要加快自己的死亡。

  “南军中有朕的心腹,你与他一道去太医署取来毒椒之酒,只称是奉郎中三将命令,要处决军中罪人。南军拥有取毒酒之便,医官会给你们。”

  谋算天机之人,算千算万,连自己的死期都要计算。

  皇帝咳嗽两声,他看上去与当年网罗王城少年的年轻帝王判若两人,周深刻地感受到窒息,仿佛章仪宫就是他织就的一张巨网,自己仅是其中一只触发机关小虫。

  “想不到,最后竟是你这小小太监,与朕分享了秘密,”皇帝淡淡地说,“我之不死,骨戒不出,我儿不保。”

  他露出此生唯一一次笑容:“你可曾见过吾儿?”

  季冬佳节,椒酒宴会,皇帝喝下为自己准备的美酒,迷离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太子席。周侍立在储君身后,知道皇帝看的不是太子,而是儿子,尽管他的儿子在他生前都无法出现在金殿之上。

  但他死后,三宦就会从川南千军万马中取回骨戒,太子会无法忍受宦官的威胁,那枚骨戒将会引发王城南军与川南将士的谋反,如果帝座上是梁玹的亲子,他就会在这场勤王事变中兵败山倒,幸好那只是个替身。再之后,替身与宦官、叛军一同被清除,真命天子正位。帝星无尘,四海升平。

  一切的转机,就在皇帝饮下的椒酒之中。

  回到储宫的这条路,周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比他第一次来到时更显漫长。如果不曾认识殿下,他的心中不会积累煎熬。小黄门到来之前,东宫中有宫女照料殿下,将那孩子带得娇气矜贵,在花园里扑蝴蝶。

  那小孩儿白白软软一团,还不及周腰高,手里握着一把绸扇,扑不住蝴蝶,反将它越扇越高。

  机灵的小黄门一看,机会来了,舍身一扑将蝴蝶压在身下,结果翻开身来发现,把花仙子压死了。小殿下撇嘴立马就要哭。

  周在他身边跪下,轻轻将拢住的两手打开,里面栖息着一只白蝶。蝴蝶颤动双翅,从他的手心飞到殿下衣摆。殿下于是飞快地喜欢上了他。

  小孩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和他分享秘密。小殿下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这把扇子是我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嘘!嘘!”

  周配合地问:“殿下喜欢什么,管皇后娘娘要便是了,哪里谈得上偷。”

  “母亲才不会给我呢,”殿下煞有其事道,“我那么信任你,你可不能出卖我哦!”

  周说:“殿下知道信任是什么?”

  殿下当然不知道。周拿起一杯茶水,倾在阶下。

  “信任是很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他显然高估了小孩的心理,并且不明白前一刻还和他讲小话的殿下怎么忽然号啕大哭。哭声引来宫女姐姐,一边哄人一边责备他:“让你陪殿下玩耍,怎么惹殿下伤心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很惶恐:“奴才有罪!。”又要跪。

  他心想公侯皇族真是不好伺候,连个小孩儿他都应付不了,难道又要找下家了吗?

  小孩儿两条短腿嘚嘚嘚跑去又给他倒了杯茶,满满地端过来,命令道:“你喝!”

  周将水喝干了。

  “虽然你不要我的第一杯水,但是我会给你第二杯。”小孩挂着泪珠得意洋洋地说,满脸的“怎么样我厉害吧”。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奴才叫做周……”

  “州?”

  一切人与事都在光阴的镜殿中模糊倒转,唯有这一刻如闪电般清晰。

  信州在这一天得到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