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长相辞>第二十七章 番外五

  夜雪花千树,红梅隔岁香。

  腊月三十,雪光映得庭院清亮,叶府清早就忙碌起来,仆人们扫尘杀牲,换贴桃符,好不热闹。

  叶员外在作甚?

  叶员外在堆雪人。

  这场雪下得及时,颇有些瑞雪兆丰年的意味,前院平整,积雪最丰,是以叶绍卿起了床就带着叶央回跑出来堆雪人。

  “高一点,爹爹!”央回举着两团雪球。

  叶绍卿还拿了个铁锹,闻言铲了一把雪拍了上去。于是那个雪人又胖了一圈。

  “别加了,赶紧完工吧,仔细一会生冻疮。”

  宋景仪站在厅前廊下,披着对襟艾青刻丝斗篷,漆发玉颜,清丽胜雪。

  他朝手边的安宁点点头,示意他把手炉给叶绍卿送去。

  叶绍卿的靴子袍尾都落在雪里,湿了大半,他捣鼓了半天,面庞泛红,正热的慌,朝宋景仪摆手,“一点儿也不冷,你别站着了,身子重。”

  宋景仪就笑,“我倒要看看你们堆出个什么形状来。”

  “我来我来!”

  “行,你来。”

  叶绍卿弯腰把央回抱起来,这小子穿得多,抱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轻,叶绍卿努力了一把才把他举起来。叶央回探出身子去,把两个雪球压在雪人脑袋上。

  宋景仪不明所以,“这是什么,熊吗?”

  叶央回转头澄清,“这是鬏鬏!”他把手握成拳头放在自己头顶,重复道,“鬏鬏!”

  宋景仪失笑,“原来回儿做的雪人是自己吗?”

  叶央回站到地下,蹲下去继续捧雪,摇头,“回儿做的是妹妹!”

  叶绍卿在后头嘿嘿笑,给那“鬏鬏”下又接了点头发,宋景仪算是看清了,那是女童的丱头。

  宋景仪摇头,不想理会这爷俩,正要转身进屋,听得前门那说话声传来,“哈哈,堆雪人呐,算我一个!”

  沈寄望拉着张卓然进门来,叶绍卿正要转头去看,一个雪球先飞来,结结实实砸在他肩膀上。叶绍卿猝不及防被砸得退了两步,脸上都溅了好些。

  叶央回先没心没肺地咯咯笑起来。

  沈寄望手背在后头,用肩膀戳张卓然,“是他!不是我!”

  叶绍卿笑容挂了满面,“不是你啊……”他抡圆了胳膊扔了一个回去,“鬼才信呢!”叶绍卿毕竟曾经也算练家子,准头依然很好,一个雪球竟然稳稳砸在沈寄望门面,沈寄望险险一躲,落了个满头是雪的下场。

  于是一场大战便开始了。

  张卓然走到宋景仪身边站定,看着院子里的乱象微微摇头。

  宋景仪忽然伸手抓住张卓然袖子,将他手拉到眼下,掌心微红,还是湿润的。

  张卓然竖了个手指在嘴前,似笑非笑。

  “你可真是近墨者黑。”宋景仪不禁莞尔。

  张卓然忽然把另一只手伸过来,居然还有一个雪球在他掌中,“那你呢?”

  宋景仪想了想,把雪球取过来。

  灌了内力的雪球直直飞出去,不偏不倚砸在叶绍卿后脑勺。

  “诶?谁?”叶绍卿怒目望来,宋景仪和张卓然同时看向一边——安宁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于是安宁也被迫加入了雪战。

  正当众人打得不可开交之时,管家跑进来通报,门外有生人求见。

  满头是雪的叶绍卿停下来,皱眉和宋景仪相视一眼。

  宋景仪产期将近,叶府除了张沈二人不再接客,便是为了避人耳目。此时有人上访,不知是否有蹊跷。

  “来人意将此物交给老爷。”管家将帕子掀开,双手把东西呈了上来。

  宋景仪已走近,二人一看,皆是怔愣。

  一枚纯铁扳指,纹路复杂细腻。

  叶绍卿一把将扳指抓了,往大门跑,边跑边大声嚷嚷,“开门,给他开门!大哥!”

  来人一身玄青披氅,身形高大,头戴斗笠,听得叶绍卿高唤,抬手将斗笠取了下来,剑眉星目,嘴角含笑,正是叶铭修。

  叶绍卿将扳指递还给他,顺道扑上去抱住叶铭修,“怎么也不先来信说一声?”

  “低调稳妥些。”叶铭修拍拍弟弟后背,摸了一手的雪,无奈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摔雪堆里了?”

  叶绍卿掸了掸头上肩上的雪,嘿嘿一笑,“打雪仗呢。”

  “你这是每年都小一岁吗?”

  叶绍卿拉着叶铭修往屋里走,“你可算来看我了,回儿都五岁了!”

  “哟,都在呢。”叶铭修看见院内众人,微微一笑。

  “叶……叶大哥。”沈寄望也是冠斜衣乱,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

  叶铭修视线最后落在宋景仪身上。

  一如往常,疏眉淡目,清浅无言。只是宋景仪眼中再无从前那种低沉空漠,如阴云散去,现出底下浅浅光亮。

  “将军。”宋景仪点点头,居然笑起来。

  “景仪。”叶铭修见他笑,这一声唤更像是感叹。

  “回儿,叫大伯。”叶绍卿朝儿子招招手。

  叶央回本来躲在宋景仪身后,探出头来细细打量了叶铭修一番,奶声奶气道,“你就是那个大将军伯父嘛?”

  叶铭修惊喜道,“回儿知道我?”他蹲下来张开手,“那回儿让大伯抱一抱好不好?”

  宋景仪拍拍儿子背。

  叶央回笑嘻嘻冲过去扑进叶铭修怀里。

  叶铭修把孩子抱起来,叶央回长得跟叶绍卿十分相像,只是眼睛得了宋景仪的影子,不过他爱笑,一笑就活脱脱翻版的叶绍卿。

  “大伯你是不是会骑大马,还会使剑……”叶央回显然被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伯父给折服了,不停盘问着。

  “你爹爹和爹亲也都会……”叶绍卿在一旁小声叨叨。

  一行人进了屋,里头烧着暖炉,几人纷纷卸下外衣,玩雪的几个也去换了衣服。

  没了斗篷遮掩,宋景仪圆隆的肚腹一览无余。央回出生时才七个多月,这一胎怀足了月,自然比那时大了不止一点,叶铭修头一回见,不免惊奇。

  宋景仪刚撞上他的目光还微有羞赧,很快便坦然了。他先前站了许久,腰背酸沉,胎儿也比往日更加沉坠,他伸手扶按腰腹,轻轻蹙眉。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叶铭修见宋景仪脸色不好,问道。

  “就在这几日了。”叶绍卿答了,自然地伸出手去支在宋景仪腰后揉抚。

  叶铭修见他动作,淡淡一笑,“倒是好日子。”

  叶铭修带了许多礼物,随行的小厮一一呈了上来,大多是给央回的。最末,是个长三尺有余的条形盒子,盒面是银红锦缎,看上去便华贵非常。

  叶铭修是亲自接过,放于桌上。

  “这是?”叶绍卿探出头去。

  叶铭修打开锦盒,里头是一只金漆木雕嵌银丝长盒,工艺繁复,上头松花鹤栩栩如生。淡雅香气袅袅而出,那是上好的沉香木。如此一个木盒,已然价值不菲,这登封之工艺,也便只有……

  叶绍卿笑容消了下去。宋景仪仍旧静静看着叶铭修将木盒取出,面上无甚反应。

  叶铭修将盒子推到叶绍卿跟前,“这是那位……让我带给回儿的。”

  “既然是礼,你便打开吧。”宋景仪见叶绍卿不为所动,轻声道。

  叶绍卿看他一眼,又见央回眼巴巴等待的样子,叹了口气,开了盒。

  用如此昂贵木盒装的,竟然是泥人。

  盒中呈现的,是秦淮河边的热闹景象。

  那粘土重现了荡漾河水,画舫楼阁,还有各式小贩游人。薄袖长裙的姑娘,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安然垂钓的老人,三两戏耍的小童,神态之灵动,让人仿佛回到那秦淮岸边,耳边低弦高歌,吆喝笑谈,世间繁荣都尽收于此。

  “哇,真好看!”央回趴在桌上,捧着脸蛋惊呼。

  叶绍卿怔了一会,小心翼翼取出其中一个泥人,翻过来一看,果然脚底下有个“金”字。

  那是他年少时,河边有个摆泥人摊的大叔,做的泥人最为精巧逼真,他每回总要去买上一两个。大叔姓金,所以做的泥人脚底便会写个金字,以示艺出谁手。

  叶绍卿有次带周容则出宫,也买了好些泥人,藏在衣服里想偷偷带回宫去,不料最后都碎了,懊恼了好一阵子。

  金师傅早已不在岸边摆摊,到如今,也是个垂暮老人了。想是只有皇家高权,才能让他重拾旧艺,做这整整两岸街景吧。

  他与周容则的回忆,不知何时,剩的少得可怜。他记着,周容则也记着。

  “回儿喜欢吗?”叶绍卿把泥人递给央回。

  央回细细把玩,不停点头。

  “那便放央回房里吧,要好好爱护哦。”叶绍卿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将盒子盖回,不再看了。

  御赐之礼,叶绍卿待之与寻常之物无异。

  宋景仪与叶铭修对望一眼,皆无多话。

  用过午饭,张卓然与沈寄望先回去了,顺道将叶央回带出去看镇上的舞狮,宋景仪身上疲乏回房小憩,剩下叶铭修叶绍卿兄弟俩,因叶铭修低调而来,又是生面孔,不便出门,于是二人在园中吃茶说话。

  暖阳高升,园中积雪缓融,如碎晶般闪闪发亮。

  叶铭修谈了些金陵城中的近事,叶绍卿听了半晌,笑道:“往先我倒是别人口中谈资,如今再听这些事,反倒觉得久远极了。”

  叶铭修看这个弟弟,叶绍卿依旧清瘦,气色却比当初分别时好了许多,眼里那股子恣意疏狂倒是被压了下去,显得沉稳内敛了。于是他喝了口茶,“这里倒是你的世外桃源了。”

  叶绍卿听了,心生愧疚。他离家卸任,躲进这一方小山小水,过起了不问世事的生活,而叶铭修仍旧担着叶家声名与重任,守着边疆沃土,跪拜朝堂龙椅上那人。

  “大哥,我对不住你。”

  叶铭修似乎料不到叶绍卿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能独善其身,已让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了。”

  “你与景仪都是犯了情劫的,他是个难入世之人,你是个宜出世之人。”叶铭修继续道,“这方天地,对你二人是再好不过了。”

  “还是大哥看得通透。”叶绍卿抱了抱拳。

  叶铭修征战沙场,又身系朝堂,鬓间已有淡淡斑白,他忽然道,“这次回西境前,我将与沈家三小姐成婚。”

  “哦……”叶绍卿怔了片刻,才想起道贺,“恭喜……”

  还未等他再多说几句,安宁急匆匆跑过来,“老爷!公子……公子要生了!”

  叶绍卿手一抖,热茶就泼了自个一身。

  叶绍卿还没冲进宋景仪卧房,便在半道被叶铭修生生拉住。

  原来过得书房,叶铭修眼尖瞧见宋景仪在里头写字呢。

  “你怎么不回床上躺着?”叶绍卿大惊,气喘吁吁地推开书房门。

  叶铭修回避去了别处。

  宋景仪执着笔,案上是长条红纸,他正在写春联,并不抬头,“早得很,躺着作甚。”宋景仪午睡时便觉腹中阵痛,想是孩子要出生了,先遣安宁去传大夫,又将就睡了一会,实在躺不住,便起来写会字。

  叶央回出生那会,宋景仪重伤,回军营时早已动了胎气发作许久,叶绍卿见到的他都是在床上躺着的,便以为生孩子一开始都要躺床上的,压根没想到还有“早得很”这一说。

  宋景仪写了一会,停住笔,撑住桌沿长长吐了口气。

  “痛了?”叶绍卿赶紧上前,手探到宋景仪腹上,果然是坚硬的。

  “比央回那时倒缓得多。”宋景仪掐了掐腰,比起腹痛,腰上的酸沉反倒更难耐些。

  叶绍卿心中惶惶,去看那春联,“天上庆雪呈瑞采”,采字的尾巴有些歪了,显然是宋景仪痛时失了分寸。

  “你身上这是怎么了?”宋景仪点点叶绍卿衣襟。

  “茶……茶洒的。”

  “你接吧。”宋景仪见叶绍卿脸比自己白得都快,把笔递给他。

  叶绍卿瞧见他嘴角的笑意,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雪消云散,梅花在大片素白中缀了点点朱红,昳丽非常。他和宋景仪的第二个孩儿即将出生在这么个美景吉祥天。

  焦躁被压下去许多,叶绍卿倒是有些期盼自得了,提笔续完,“堂前明日丽春光。”

  到了晚上,宋景仪痛得逐渐厉害起来。

  因叶铭修在,算得上最名副其实的团圆饭,宋景仪强撑了半柱香时光,最后还是叶铭修看不下去,把人赶下饭桌。

  “……什么时辰了?”宋景仪身上只剩了亵衣,也被汗水濡湿大半,叶绍卿正扶着他走动,闻言想了想,“应当在祭三神?”

  话音刚落,爆竹声噼啪响起,偶尔有央回撒欢大叫的声音。

  看来是祭神刚结束。

  宋景仪望向窗外,“今年是不能陪回儿去看镇上的烟火了……嗯……”宋景仪拧起眉毛,低头按住腿根。

  孩子走得靠下,下腹沉痛至极,脐下至大腿根痛成一片,里头的骨头都仿佛裂开一般。生央回时,情势复杂紧张,宋景仪大部分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倒反对疼痛感受得没有那么深切。

  “你给他添个妹妹,他肯定比去看烟火要高兴得多。”叶绍卿给宋景仪擦汗。

  安宁在外头扣门,“大将军请老爷去祭祖。”

  三神祭完,当是去祖宗堂祭拜先祖了。

  “好,”叶绍卿想将宋景仪扶回床上,“我去去就来。”

  宋景仪拉住他,“我想与你同去。”

  “这……”叶绍卿愣住了。

  七夕那日,他与宋景仪在祖宗堂定下终生盟约,今日除夕,宋景仪想同他一起祭祖,他能理解这份心情。

  “孩子还没这么快出生,我三炷香还是能上得及的。”宋景仪轻抚肚腹,神色坚定。

  叶绍卿看向大夫,大夫过来检查了一下胎位,踌躇道,“胎水未破,胎儿虽然靠下了,应该还有几个时辰,只是……”

  “既然还有几个时辰,那便够了。”宋景仪打断他,“安宁,更衣。”

  叶绍卿虽然也觉不妥,但眼见宋景仪禁受了这半天痛楚,早已心疼得要命,宋景仪想要怎样就依他去了。

  叶铭修见两人穿戴齐整一起出来,挑挑眉,也没多说什么。

  叶央回做了盛装的打扮,穿了枣红银云锦卦,外罩翻绒绀青碎花小袄,踏着青缎小靴,抹额,长命锁,小银镯一样不少,简直像个贵族小公子。

  他半天没见着宋景仪,扑上去踮起脚小心地摸了摸宋景仪的肚子,“小妹妹还没有出来吗?”

  “回儿今天真俊俏,”叶绍卿把儿子抱起来,“我们去求长辈们保佑小妹妹平安出生好不好?”

  叶铭修把酒盅递给宋景仪,“不用勉强。”

  宋景仪脸色苍白,但眼神宁静清亮,他微微颔首,“谢将军。”

  他这一谢,是谢叶铭修大度提点叶绍卿与自己定合卺之事,谢他允自己入祖宗堂祭祖,更远的,是谢叶铭修七年多栽培关照。

  堂中已设酒宴,红烛高亮,寂静无声。

  四人依次排开,先为先祖敬酒。

  叶铭修身为长男,便行主持一事,他沉稳道,“将有五年,我兄弟二人得以再聚,期间长别,儿循愧为兄长,先向父亲大人,列祖列宗请罪。”

  “今日实算团圆,敬请列祖列宗饮这杯团圆酒。”

  “孙儿央回请列祖列宗喝酒。”叶央回也敬得有模有样,显然是被教过的,叶铭修点点头,眼神赞许。

  他点了香,一一分束,送入三人手中。

  “跪。”

  叶绍卿伸手想去搀宋景仪,被他轻轻拂开了。

  宋景仪掀开袍尾,神情肃穆,慢慢跪下,堂内灯火通明,宋景仪玉冠高束,叶绍卿分明看见他裸露的脖颈覆着密密一层汗水。即使身上不便,宋景仪依然跪得腰杆笔直。

  “拜。”

  叶绍卿俯低身体时在心中不停念叨,请祖宗一定保佑景仪和他腹中孩子父子平安。

  接连三拜,直到最后一拜,宋景仪起身才比其他人都晚了一些。这次,叶绍卿去扶他,他才没拒绝,叶绍卿只觉自己手腕都被他攥痛了,不由忧心忡忡。

  好在上完香就算结束了。

  叶铭修,叶绍卿跟叶央回依次上香,最后才轮到宋景仪。

  宋景仪走近牌位,又是低腰一拜,“晚辈灵蕴,这幅模样前来祭拜,怕是唐突了先祖们,先领罪了。”

  “七月晚辈与绍卿斗胆在此盟定齐眉,晚辈深知家父罪孽,不敢奢望先祖欢心,但晚辈对绍卿情深不渝,定终身相伴,永不相负。”

  他声音低哑,语速缓慢,显然是痛得狠,但语意坚定毫不动摇,“这个孩子即将出生,想来是命里带福的,”他抚上侧腹轻轻揉抚,“晚辈和绍卿定会像教导央回一般悉心教导它,请先祖们放心。”

  “望列祖列宗保佑叶家子孙一生福祚绵长。”叶铭修朗声道。

  叶绍卿听了宋景仪那一席话,才幡然醒悟,宋景仪坚持要来祭祖,不单单是想成这团圆之事,尽这子孙之礼。

  他是要来彰示自己身份的。他宋景仪是和叶绍卿行过夫妻之礼的,叶家两个孩子都是由他所出,叶绍卿此后余生,也将只会由他一人陪伴左右。

  叶绍卿是他宋景仪的。

  看来那盒泥人,是踩了宋景仪的尾巴了。

  宋景仪还是那个小心眼的宋景仪,只不过之前他不争,他觉得自己无权去争;如今不同了,他寸步不让,因为叶绍卿给他了权力。

  出了祖宗堂,叶绍卿的笑意早就掩饰不住,刚想出言调笑两句,宋景仪靠在他身上托着腹底,几乎要站不住,“绍卿……我不行了……”

  这是叶绍卿守过的最漫长煎熬的岁。

  祖宗堂那一长跪,让宋景仪在回房的路上就破了水。

  房外叶央回隔片刻就要嚷一声“妹妹出来没啊”,而房内倒是安静得叫人头皮发麻,只有宋景仪低沉的喘息和水盆碰撞的声响。

  当初叶央回几乎算是“流产”出来的,虽然过程惊险,但毕竟胎儿小,并不算难生,这一个却比叶央回大了一圈,胎头卡在那好半天才磨下去丁点。

  宋景仪脸憋得通红,房内闷热,叫人恶心欲呕,偏偏腹中阵痛毫无间歇,他分明觉得孩子硕大的头颅顶在那私密之处,微微转动间似乎要钻裂四周的骨头。

  叶绍卿手都被他捏麻了,脑子里也是糊成一锅粥。原来生孩子是这么一件长久折磨的事,当初在战场上宋景仪就是这么痛的?他是如何跟阿史那附离过招,又是如何在尸首堆里翻出那枚铁扳指的?

  “不生了,以后再不生了……”叶绍卿都有些瑟瑟发抖,胡乱说着,每次看见大夫把手从宋景仪身下拿出来都偏过头不敢看。

  “把宋公子扶起来些。”大夫也出了一脑门汗。

  安宁过来跟叶绍卿一左一右把宋景仪扶起。

  宋景仪刚喘了口气,便又迎来一波阵痛。

  安宁哪见过这种阵势,早就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被宋景仪一抓肩膀,立刻哇哇大叫起来。

  “哎呀你闭嘴!”叶绍卿全然忘了自己先前也是这么叫过几声的,一边抚摸宋景仪肩膀,“景仪,你加把劲,我明天就把那盒泥人叫我大哥送回去!”

  宋景仪咬牙切齿,用仅剩的神智剜了他一眼,“闭嘴……”

  “宋公子,再使劲,就差这一下了!”大夫等不及了,上手施力,帮助孩子往下走。

  宋景仪几乎要痛晕过去,拗过头大口吐息,艰涩道,“不行,使不上力……”

  叶绍卿急中生智,贴到宋景仪耳边,“我……我亲自给它送回去!”

  宋景仪立刻转头看他,“你敢呃……”他蓦地收声,往自己肚子看去,连叶绍卿都看出那里绞缩得厉害,“啊……”宋景仪痛呼出声,叶绍卿就看见本就下坠的地方又消下去一块,那是胎儿通过了最狭窄的位置。

  “成了成了,”大夫喜道,“头出来了!”

  叶绍卿便看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接着缓慢转动,他就看见了孩子的脸。至此,叶绍卿跟骨头卡了喉咙一样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甚至等到孩子啼哭,叶绍卿都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叶央回在门外啪啪敲门,“我听到妹妹哭了,妹妹是不是出来了,给回儿看看!”

  “恭喜恭喜,是个小公子!”大夫把孩子递过来。

  安宁两眼一翻白先晕了过去。

  两人都是头一回见初生的孩子,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来接。

  还是叶绍卿更有经验,先反应过来把孩子抱了过去。

  “景仪,我们的小公子!”叶绍卿摸了摸孩子湿漉漉的胎发,“看他多结实,几乎跟回儿出生两个月一样大呢!”

  宋景仪看了半晌,眼角却慢慢红了。央回出生时,他连一面都没有看见,再见时,孩子已经一岁了。央回出生是什么样子呢,肯定更孱弱,哭声也更小吧。

  他缓缓伸手触了触孩子的脸蛋,又触了触孩子的臂膀,才回神似的,急切道,“给我抱抱。”

  原来孩子是这么轻这么软,宋景仪看不够似的从头到脚把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笑道,“央回这下要失望了。”

  “我把他带进来看他失不失望。”叶绍卿鼻头也酸,强笑。

  宋景仪黑发散乱,额角面上都是汗水,嘴角却噙着笑容,叶绍卿从未看过宋景仪这样的笑,比他往常都要欢喜,却又暗含道不明的几分忧伤。那怕是因为掺杂了失而复得的心情,宋景仪抱着的,不光是小儿子,更是他五年前,从未有过机会抱一抱的第一个孩子。

  “景仪,我想了一个名字,”叶绍卿退回来,用手理着宋景仪汗湿的头发,“我们叫他惜归可好?”

  “惜归,叶惜归,”宋景仪看向叶绍卿,伸手抚了抚他的侧颊,了然笑道:“是个好名字。”

  五年前,我央你回归。

  从今往后,我惜你余生。

  天涯霜雪霁寒宵。

  素积红瓦,屏闲冷梦,但续旧愁一缕。

  翊林阁上孤灯一盏,映着暗红宫墙,昏黄冷清。

  一人戴双龙戏珠金冠,裹明黄驾云腾龙刺绣斗篷,站在灯下,眺望远处黑松白雪。

  徐朗抱着拂尘踏雪而来,低身行礼,接着附到那九五之尊耳边,轻声道,“南边那位……今夜二更时分再得一子。”

  “是吗,”皇帝片刻后嘴角才微微一牵,勾了个浅淡至极的笑容,“是个好时辰。”

  他也便只说了这一句,没了声响。

  徐朗看见他眼睛,那句“陛下,夜深了,早些回宫吧”没敢说出口,俯低身子告退了。

  年轻的帝王依旧站在原处,面庞宁静,双目黑沉。那抹明黄仿佛要融入黑夜之中。

  无风,无月。

  徐朗忽然心生酸涩,他望着那抹身影,脑中蓦地进了这么两词。

  孤家寡人。

  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