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叶铭修冷冷一声低喝,负手而立。
叶绍卿不声不响,乖乖跪下。
地上并无软垫,冰凉坚硬的石板泛着光,叶绍卿这一跪分外老实,膝盖磕在那地板上,发出沉闷响声。
“抬头。”叶铭修沉声道。
叶绍卿扬起头来,面前一丈高墙,三丈长台,整齐列着叶家历代先人牌位。
“遍视先祖,你可有愧!”叶铭修高声质问。
叶绍卿背脊挺直,咬牙不语。
“家训第一条,背!”叶铭修继续喝他。
“天下至德,莫乎为忠。一于其身,忠之始也;一于其家,忠之中也;一于其国,忠之终也。身一则百禄至,家一则亲和,国一则万人理……”
叶绍卿平视前方,即刻背诵起来。
“欺君罔上,私毁皇婚,”叶铭修打断他,厉声道,“你忠在何处!”
“叶临知错。”叶绍卿面上肃穆,大声认错。
叶铭修抬手,墙上一小臂粗细的木棍被他取了下来,那棍子已有些年头,光滑发暗,但被精心保存,并无腐化,正是叶家的家法棍。
早年这棍子被叶靖亭握在手里的时候,便意味着第二天叶绍卿定是下不来床的,当然,一般第三天和第四天也是下不来的。
“不忠不敬,何以为臣!”叶铭修抬手就是一棍。
棍子落在叶绍卿背脊,叶绍卿身子微微往前一倾,忍住了闷哼。
“……叶临知错。”
“神昏如醉,礼懈如痴,意纵如狂,”叶铭修一句一击,并不手软,又连打了三记才停手,“父亲不在,便由为兄行这教训之责。”
“叶临知错!”叶绍卿背脊发颤,但仍强撑,俯身叩首,“叶临骄纵妄为,败祖宗之成业,辱父母之家声,深知不肖,深省己过,绝不再犯。”
叶铭修见他态度端正,方稍缓了怒气。
那夜宋景仪险些小产,第二天沈寄望从府中凭空没了踪影,叶绍卿在御书房呆了大半天,叶铭修当即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当真是火冒三丈。
宋景仪身子正虚,叶铭修不好发作,便待叶绍卿照料完自己祸事的尾巴,将人一路带进祖宗堂,上了一通家法。
他这个弟弟,便不能一直宠忍,总要真实敲打敲打,否则当真是要无法无天了。
“自省够了?”叶铭修将棍子放回墙上,“回房吧。”
叶绍卿听他语气,知道他是消气了,趴在地上柔柔弱弱道,“腿软,起不来了。”
叶铭修冷笑一声,“少装模作样。”
他知道叶绍卿现在这身体禁不起伤痛,是以方才打的那几下都是留了力的,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叶绍卿打蛇上棍,做的又是小时候那套。
叶绍卿便喃喃道,“大哥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竟是连扶一扶都是不肯了……”
叶铭修怕他再在这堂里说些荒唐话,捏着他后领将他提起来,叹气道,“叫阿柒给你上药吧。”
阿柒早捧着衣服在外头候着了,将袍子披到只穿了件亵衣的叶绍卿身上。
有人跑过来在叶铭修耳边说了什么,叶铭修脸色阴沉,便要随他去。
叶绍卿一眼认出那是叶铭修手下的一个副官,宋景仪升任将军后,他便接替宋景仪本来的位置。
叶绍卿眼疾手快抓住叶铭修的衣角,颇有些无赖道,“大清早,来我府上,打了我就想走,可不能如此不顾及手足之情!”
叶铭修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么,转头对那副官吩咐了一句,又对阿柒道,“早膳和伤药一块送过来吧。”
他将叶绍卿拉过来,与他一道往房里去。
叶绍卿背上留着清晰的红痕,叶铭修毕竟是驰骋沙场之人,先前那火气也是真的,是以再克制也算是下了狠手。
“真不禁打。”叶铭修给他上药,嗤笑道。
叶绍卿趴在那,倒不是十分在意,“毕竟爹走了后就没人再打过我了。”
叶铭修在他后脑轻拍一记,不接话。
“你的人……刚说什么?”叶绍卿闷声问道。
自从那夜带走沈寄望,宋景仪便又是几日闭门不见客。阿柒提说宋景仪状似受了伤,叶绍卿心中便有些担忧,如今叶铭修身边的王居安倒成了宋景仪的私医,叶绍卿便想从叶铭修口里打听些消息。宋景仪从军七年,要是身上带着旧伤,那夜动武奔波,旧伤复发了也未可知。
叶铭修冷道,“你想问什么?”
叶绍卿瘪瘪嘴。
“你可知皇上这次为何如此轻易就放过了你?”叶铭修见他倒是识相,便正经与他谈起事来。
“我这祸闯得玲珑啊。”叶绍卿张口就答。
叶铭修就知道他没真心悔过,气得往他伤口狠压了一记。
叶绍卿连连痛叫,爬起来躲开。
“那你再想皇上为何还不遣我回西境边戍?”
叶绍卿这才啊了一声,照以往来看,叶铭修回京最多不过两月,这一次,着实是呆得太长了。
“北边有事?”叶绍卿坐直身体,皱眉问道。
“北蒙突袭我边境,连占四座城池,瑞亲王私募军队,说是御敌卫国。”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的急报。”
“为何……”
为何皇帝没有即刻召他入宫商议。
皇帝久留叶铭修于京内,怕是早已察觉北边的暗涌。皇帝手里的情报,有多少,是没给自己知晓的?
叶绍卿神色几变,最后蹙眉不语。
叶铭修按住他肩膀,加了点力道,语重心长道,“帝心莫测。”
叶绍卿抬头看他,冷笑一声,“我真是自不量力了。”
他说着往后按了按背脊,整个后背火辣辣地剧痛。
天未透亮,御书房内点着排烛,几位老臣并几位大将军侯在外殿。
叶绍卿方与叶铭修聊完,便接到了皇帝的急召,召的是他和叶铭修兄弟二人。叶绍卿踏进殿内便被徐朗径直引进内殿,如往常那般从那些老头子跟前走过,从前叶绍卿都颇有些扬眉吐气,今日心中心思截然不同,但是面上掩饰得毫无二致。
皇帝身着龙袍,头戴金冠,面孔在烛火后头却显得模糊不清。
“绍卿?”
被他唤了一声,叶绍卿方才收回神来,低头看向手中军报。
“瑞亲王为了跟陛下争这江山,竟不惜引狼入室,其心可诛!”叶绍卿冷冷一笑,将那军报递还给徐朗。
三封桓仁两地皆是瑞亲王封地边缘的城池,北蒙能在短短几天内占下这两座大城,定是瑞亲王闭眼放行。周容祈欲作新皇,竟不惜与外族瓜分家土,当真是利欲熏心,大逆不道。
“你可知这阿史那附离是何许人?”皇帝面色沉静,点点那军报。
“这北蒙新王倒是好大的胃口,是始利的哪个儿子啊?”北蒙是游牧民族组成,分的各种大小部落,儿娶父妻,弟娶兄妻的事情多得很,是以叶绍卿压根不想去搞清楚他们王族的血脉。
“不是始利的儿子,是始利的堂兄毕洛的第五子,封王前是北蒙拓设,统领西部十七个部落,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皇帝细细解释道。
北蒙并不一定是父传子位,只要身上流有皇室血统,实力强者便能称王。附离如此年轻便登上王位,手段肯定了得。
“毕洛?”叶绍卿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也难怪你未听过,毕洛死时很年轻,连王位角逐都未参与,但他的父亲你肯定知道,是再上一代的汗王步真。”
“原来如此!”叶绍卿即刻就反应了过来,“难怪了,周容祈是他小叔叔!”他直呼了瑞亲王的名讳,还把话讲得如此不敬,听得皇帝也是眉头一皱,无奈点头。
当年北蒙送给先帝的公主,后来被封美人,即是周容祈的生身母亲,名叫蜜罗尔,正是步真可汗的亲妹妹。如此看来,周容祈与毕洛同辈,附离当真要叫他一声表叔。
看来这回事,对周容祈来说可算不上勾连外族,他是求助了娘家人啊!
当然,这话叶绍卿是忍住了,他啧了几声,心中默叹,这外族的女子虽饱涵异域风情,但当真是娶不得啊,指不定横生出何许祸事来。
“虽有瑞亲王相助,但附离此人骁勇善战,曾斩杀始利长子于马上,长刀断首,那马奔出去好远尸体才从马上落下来。他做拓设时,十七个部落之间竟没起过一次冲突。”皇帝顿了顿,缓缓道,“附离此名,在突厥语中,是‘野狼’之意。”
传说阿史那此姓一族是狼的血脉,而用附离作名,想必此人是个茹毛饮血的狠角色。
“陛下,您是想我大哥出征?”叶绍卿淡淡一笑。
沈寄望之事轻了,想来是皇帝卖了自己一个人情。瑞亲王携北蒙大军压境谋反,武要靠叶铭修披甲挂帅,谋要靠自己捏碎这狼子野心,一个公主的婚事,着实是不能相比的。
“炎国与北蒙只隔了兀海原野与卡德尔山脉,铭修长驻西境,对那里的地势也更熟悉些。”皇帝微笑点头,“再有,我大启最名声显赫的大将军,除了你哥还能有谁?”
叶绍卿双手相抵,低头道,“陛下,家兄就在外头,您这马屁啊,还是当着他的面拍吧。”皇帝摇头轻笑时,他俯下身深深一揖,“陛下,事关社稷安危,叶家自当任凭差遣,万死不辞。”
皇帝坐在高位,低头看他,不由轻轻蹙眉。
叶绍卿身穿绯红官袍,长袖掩面,几步台阶之下,竟是与其他臣子别无不同。这是一种真切的疏离,非出于他平日那些斗气的少年脾性,而是出于忠与敬,而这两样,便是成全了臣与君。
皇帝心底里清明,叶绍卿做他的臣,从不出于忠与敬,而是因乎情。
皇帝想去扶他起身,叶绍卿却不等他动作,直起身体朗声道,“陛下,是否该传家兄和那些大人们进来议事了?”
皇帝扯起笑容,对徐朗摆了摆手。
叶绍卿低头理着那埋绣锦线的袍子袖沿,再不与皇帝对视,喉中竟有几分苦涩。
“朱将军,李将军,你二人就随叶大将军出征北境。”
朝堂上,皇帝不紧不慢将先前御书房商议的结果说了。叶铭修将率四万军士奔赴九原,与北边两万驻军汇合,阻挡北蒙进一步往大启境内挺进,朱、李二人同行,原先叶铭修麾下二把手张頔代守西境。
“陛下,臣有奏。”待皇帝说完,一声清亮嗓音传来。
众人听着耳生,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高挑身影从队列中走出,一步步上前站到最中央。红衣衬玉面,柳目落星云——宋景仪。
叶绍卿一路心思落在他处,竟没发觉,今日宋景仪上了朝。
宋景仪似有清减,但精神很好,他极少在朝上发言,叶绍卿见他出列,眉头轻蹙,心中纳罕。
皇帝眼里情绪微微一闪,笑道,“爱卿身上可好了?”
“旧疾罢了,承蒙陛下挂念,微臣谢恩。”
“爱卿有何要奏?”
宋景仪再次行礼,“臣自荐随叶大将军共赴北境。”
叶绍卿听得心头一跳,瞪大眼睛盯他。
皇帝也是意外,眉头轻轻一动,面色如常,“爱卿何有此意?”
宋景仪似乎早有准备,流畅接上,“朱将军年事已高,数年不曾北上,臣随叶大将军驻守西境七年,一来习惯边境气候,二来也与叶大将军合拍些,于战事上配合更有利。”
皇帝沉吟片刻,眼中有附许之意。
宋景仪微笑,恭谨道,“陛下隆恩,赐臣卫宫之责,然叛军外虏压境,叶大将军上阵亲敌,臣作为大将军昔日部下,若留于京中,定是入夜难眠。”
“臣名起于边境,也应当名副于边境。”宋景仪言辞凿凿。
皇帝似笑非笑。
叶绍卿心里头那份焦虑来得毫无缘由,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火来,眼见皇帝分明是要点头钦允,连忙想要反对,没等他举起手中笏板,叶铭修的声音却横插进来。
“陛下,臣附议。”
叶绍卿一噎,不置信地看向叶铭修。
“爱卿请讲。”皇帝头转向叶铭修。
“景仪算是臣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做我副官多年,战事上与臣颇为默契,此番出征,若有他站臣身后,臣也当安心些。”叶铭修从容道。
叶绍卿此时却是由急转恼了,也不顾朝堂礼仪便想插嘴,叶铭修仿佛早有所料,看向他狠厉一瞥。
叶绍卿登时便想起不久前那顿家法来,强自把话憋了回去,冷着脸几乎要把手里的笏板捏断。
“既然如此,朕便允了。”皇帝摆摆手,“朱将军,您老便让贤吧哈哈。”
“谢陛下。”宋景仪与叶铭修两声相叠,听得叶绍卿一声冷哼。
宋景仪走回来时,经过叶绍卿,目不斜视。
叶绍卿只见他纤长眼尾,羽睫低垂。凉淡如雪晶落掌,先是一冰,化水后却是长久清寒。
前一日深夜。
叶铭修步伐匆匆,入得房中,连外披的长褂都未脱,便将手中信笺递了出来,“看看。”
宋景仪坐在桌边,方饮了安胎药,放下碗,狐疑地接过。
他长发未束,落了满肩,低头迅速便读了一遍,一双眉毛便皱了起来。他摆摆手,安宁便收拾了药碗,退出合门。
叶铭修大刀阔斧坐在他对面,也不言语,便只安静待他抬头。
宋景仪也是静默半晌,才将纸合拢了望过来。
“看完了?”叶铭修问了句多余的话。
宋景仪黑发白衫,眉目如墨笔点画,干净分明,他无甚表情,眼里却清明如洗。叶铭修与他对望一眼,便知聪敏如宋景仪,定是已知自己将刚到的军报予他看,是意何为。
叶铭修点点桌子,“陛下定会遣我出征。”
“将军想我同行?”宋景仪将信笺按回桌上。
“你意下如何?”叶铭修颔首。
宋景仪将手搭到腹上,淡淡一笑,“将军如此不放心我与令弟共处一地?”
“我是不放心你留于京中,”叶铭修笑得几分无奈,“居安是我向来带在身边的人,此次我若将他留给你,难免皇上生疑,而别的人我又无法信任。”
“军队在前,粮草后行,到时候我让魏纯扮成你的样子随我行军,你可以同居安慢些走,虽也艰苦,但不至于伤了孩子。”叶铭修慢慢解释,“京中耳目太多,要是真出什么事,我鞭长莫及,你在我身边,我倒能好照应些。”
“这便也是无奈之举了。”叶铭修叹了口气,将那军报收了回去。
“将军倒没想过用我?”宋景仪摇头,先前他那话只不过是玩笑,倒惹出叶铭修这一大堆思量来,“我与将军并肩杀敌数年,如今倒成了累赘,想来也是心凉。”
“景仪……”叶铭修失笑。
宋景仪当年倒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安王之乱后,他在军中便再不多话,只是做了他副官之后言语倒是多了往来。如今归京数月,变故连连,虽也不见他多生欢喜,却也仿若重拾了些年少时的活络,颇有些烟火气了。
“这孩子若能生在军营里,反倒是好遮掩些。”宋景仪不再戏言,低头轻揉肚腹。近五个月的胎儿已经将他的小腹顶起明显的形状,叶铭修见得勤,却也不禁暗叹世间还有体质如此奇妙之族。
“便依将军的吧。”宋景仪轻浅一叹,似乎是自己与自己做了了结。
宋景仪的面颊映着烛光,如玉敷脂,明明周身素净无饰,偏生眉宇间透出矜贵清傲,若是单这么个品相不俗的人物,叶铭修都要腹诽照叶绍卿那么个顽劣混账,真是委屈了宋灵蕴。然而老天作弄,这般好容优姿之人,却眼看难得善终。
“你早些歇下吧。”叶铭修压下心头叹息怜悯之意,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