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长相辞>第五章 忆起

  宋景仪把叶绍卿抱进叶府,一路是鸡飞狗跳。

  管家看这情形,忙不迭地就差小厮去通报叶铭修。是以叶大将军是和大夫同时进的门。

  “估摸着叶大人是受了凉,邪风入肺,今夜又沾了点酒水,想是旧疾复发了。”

  “那还是按旧方子来?”阿柒问道。

  老大夫点点头,“后夜怕是要起高热,记得要悉心看护。”

  叶铭修叹了口气,“阿柒,送大夫出去吧。”

  宋景仪一直站在一边,此时才轻声道,“是我没顾及绍卿身体,还请将军责罚。”

  叶铭修摆摆手,“我还不知道他,定不是你的错。”

  侍女送上来解酒清嗓的汤水,叶铭修亲自喂弟弟喝了。

  “每年开春,总要病上一回,时重时轻的,估计这小子也习惯了。”

  叶绍卿喝完汤已经昏睡过去,皱着眉,并不安稳的样子。

  宋景仪望着叶绍卿,记忆中叶绍卿是一次也没病过的,只有被叶老将军打得下不来床。

  叶铭修看向宋景仪,“天色也晚了,你就留下住一晚。”

  宋景仪正放心不下叶绍卿,闻言便不推辞,顺势应下了。

  过了子时,叶绍卿果然发起热来。

  宋景仪和叶铭修先前刚草草用了晚膳,都没有睡意,便在沁园里点了灯,对坐着下棋聊天。得了阿柒的通报,两人都进叶绍卿房内探望。

  叶绍卿两颊微微发红,阿柒正拧了帕子给他按额头。

  “大哥……”叶绍卿半睡半醒地叫叶铭修。

  叶铭修坐到他旁边,探了探他的额头,忧心道,“阿临,大哥在。”

  也不知叶绍卿是不是听见了,倒是一时半会没了声响。

  叶铭修见他脖子里一层薄汗,便接过阿柒手里新的软巾给他擦拭,叶绍卿忽地抓住他的手,呢喃了句什么。

  叶铭修没听清,便轻轻拨开他的手继续要擦。

  “……则,容则……”这会叶绍卿说的那个名字大家都听清了。

  叶铭修神色一凛,抓紧了手里的软巾。

  他朝宋景仪瞟了一眼。

  宋景仪坐在那头,低头喝茶,佯装不知的样子。

  叶铭修站起来,把巾子往水盆里一丢,微怒地出门去了。

  阿柒重新坐到叶绍卿床边,拿下他额头的帕子,轻叹了口气。

  叶绍卿刚刚在叫的,是当今天子的名讳。

  叶绍卿的烧在凌晨时终于褪了下去,或许是身体已经习惯这时不时的高烧,叶绍卿倒是一夜安稳睡到了天大亮。

  待他醒来,床边只有阿柒趴着在睡。

  “柒丫头。”叶绍卿唤她一声,心里头倒是很愉悦。

  “公子……你笑什么!”阿柒睡得浅,被他一唤就醒转过来,见他唇白如纸,还冲自己微笑,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啐了他一句就起身帮他倒水。

  “好端端的喝什么酒,不知道爱惜这具皮囊,”阿柒继续数落他,“我又何苦要来守你一夜!”

  叶绍卿捧着茶盏小口地喝着,一边故作无辜地抬眼可怜巴巴地瞟她。

  “也不知把府里上上下下急成了什么样,大将军都火急火燎地来了,陪了你大半宿,连自己府邸都没回……”

  “大哥来了?”

  “可不是的吗,还有……”

  “阿柒,我饿了,好饿啊。”叶绍卿以为她还要继续埋汰自己,赶紧转了话题好堵她的嘴。

  阿柒闻言,叹了口气,“我马上去厨房,不知你醒得这么早,他们可还没开灶,”她站起来理了理鬓发,“我叫他们给你做点清淡的。”

  叶绍卿便笑,“谢谢我的好阿柒。”

  阿柒白了他一眼,急匆匆地去了。

  叶绍卿在床上挺尸了一会,觉得无聊,其实他身上除了有点发虚,已没了大碍,便掀开被子爬下床,随便披了件袍子,就出门想去找叶铭修。

  叶绍卿的卧房是他从小到大一直住的那间,隔一条回廊,便是叶铭修还未出府时的卧房。叶铭修昨夜住了叶府,叶绍卿便想当然以为叶铭修是住回了他从前的房间。

  “大哥!”叶绍卿欢快叫着推开房门,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床边,正在穿衣。

  那人腰身细窄,背脊宽厚,那两片肩胛骨料峭耸出,而从那低低的亵裤边沿,还能看见两个浅浅的腰窝,只一眼,便叫人觉得线条流畅,晃眼至极。那人听得声后响动,反应迅速地把衣服搭上了赤裸的上身,然后立刻转过头来。

  是宋景仪。

  而任他反应再快,叶绍卿仍然看见了他背上靠近左肩处,有一虬结疤痕。

  叶绍卿心里一震,脑子嗡嗡作响。

  同样的疤痕,他也有一处,在左边心窝。

  他和宋景仪这疤痕,一前一后,倒像是赶巧了凑一对似的。

  这两处旧伤,甚至是伤自同一时,同一处,同一人。提醒着叶绍卿最恼恨,最唏嘘,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绍卿?”宋景仪见叶绍卿怔怔站在那,不言不语,便压了神色间的惊讶,唤了他一声。

  “……还以为我大哥睡了这屋,唐突了。”叶绍卿回过神来,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松了松,扯出笑容。

  “哦,大将军说这屋避湿又安静,坚持让给了我。”宋景仪解释,眉目间浮起歉意,“昨日我不该同你喝酒……”

  “哪里,可别再提了,否则阿柒怕是要连那翊林阁都不许我去了。”叶绍卿摆摆手,“劳烦你还惦记我一晚上,我这是自作孽。”

  “阿柒已经去叫早膳了,我去厅里,你梳洗完了也来同吃吧。”

  叶绍卿好似不想多留,说完便转身走了。

  宋景仪站在那,眼里忽然腾起点薄怒,继而熄灭下去,凝成一片深幽幽的黑。

  叶铭修见叶绍卿身上无恙,免不了又厉色着数落了他几句,叶绍卿好脾气地认错。

  “你这破性子,是该找个人管管了。”

  “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叶绍卿喝粥的手一顿。

  “你今年二十有四,是该成家了。”叶铭修放下筷子,看他一眼。

  叶绍卿面色不变,继续吃起来,“大哥还未娶妻,我又怎么敢抢先?”

  “我常年征战沙场,指不定哪一天就回不来了,你不一样……”

  “大哥,”叶绍卿打断他,不复平常总对着叶铭修含笑撒娇的模样,“本来我俩也是一样的。”他这么说完,面上已带了寒意。

  叶绍卿与叶老将军生的相像,面孔冷硬起来时更甚,叶铭修仿佛看见父亲当年的影子。安王之乱后,叶绍卿性格逐渐圆滑,叶铭修都要忘记自己这个弟弟内里那股子宁为玉碎的狠厉劲儿。

  叶铭修见他如此,心里也有些恼怒,正要再说话,宋景仪已经穿戴整齐,走进厅里来。

  “我吃饱了,回屋再躺会,大哥你陪陪景仪吧。”叶绍卿站起来就走。

  叶铭修以为他是在跟自己闹脾气,摇摇头不再言语。

  而宋景仪看着叶绍卿跟自己擦肩而过,蹙起眉头。

  叶绍卿回了房,阿柒正拿着帕子对着药碗轻扇。

  服侍叶绍卿喝了药,阿柒轻声道,“见到他了?你走的这样快,我都来不及提醒你。”

  “昨夜是他把我送回来的。”叶绍卿盯着碗里褐色的药渣。

  “是,明明都是他……他还敢让你喝酒。”阿柒递了蜜饯过来,语气忿然。

  “不要提了,我歇歇,你也快去睡一会吧。”叶绍卿推开阿柒的手,把碗递给她。

  阿柒看他一眼,喏声退下了。

  叶绍卿坐在床上,却是了无睡意。

  若是先前,他还能骗自己,过去的早忘记了,他已经不怨不焦了。但是今日宋景仪穿衣时他这一瞥,叶绍卿知道,那一天发生的事,每一幕都清晰地如刀刻。寒刃入骨,那种痛,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七年前,安王之乱。

  嘉元四十一年,九月初五晚上。四皇子周容则的宫殿。

  过了酉时,承明殿内还有几个少年的嬉笑说话声。

  “你就少贫嘴了,不知这书还抄不抄得完了。”四皇子摇摇头,看向正在大笑的叶临。

  叶临把笔搁下,拿起一张刚写满的吹了吹,看向对面的宋灵蕴,“哎,灵……咳,宋灵蕴,你能不能写草一点,不然夫子一眼就看穿了。”

  宋灵蕴冷哼一声,“帮你写就不错了。”

  原是今日课堂上,叶临跟徐侍郎家的小儿子干了一架,起因就是徐明予被三皇子授意,嘴上冒犯了四皇子两句。结果就是叶临被罚抄弟子规三十遍,四皇子牵连同罪,十遍,宋灵蕴监督,就防他找小厮代抄。

  四皇子十遍老实默完,就帮叶临写,如此写到天黑,宋灵蕴也是看不下去了,遂也提笔。

  “反正也是作弊了,为何不让小伍小陆一块帮忙?”叶临甩着酸痛的手腕道。

  “不可,我帮你已是违了夫子的教训,不能错上加错。”宋灵蕴蹙眉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绝。

  “呵,灵妹妹你怎的这般迂!”叶临终于忍不住取笑。

  宋灵蕴气极,正要反讥,四皇子连忙按住叶临,“阿临,你承人家好意,哪里还能这么说话?”

  叶临晃晃脑袋,他素来口快,但认错也十分干脆,“我这张嘴就是欠,你莫要和我计较,我错了我错了。”

  宋灵蕴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殿内灯火明耀,三人都没有察觉,外头的黑夜,与平日相比,多了几分暗涌流动。

  直到一个小太监进来通报,德妃那边的宫女送吃食过来了。

  那宫女拎着食盒,低头走到桌边。

  这时候三人也抄得差不多了,才惊觉已大晚。

  “都这个时辰了,你们不妨就留宿我这吧。”四皇子收了笔墨,腾出桌上的空处来。

  “回殿下,这不合规矩。”宋灵蕴先摇头。

  “殿下,宋公子家的马车在宫门外等了两个时辰了。”通报的小太监回道。

  叶临就笑,“抄书抄到夜不归宿,我爹定要把我剥皮拆骨,我也回去吧,”他朝宋灵蕴作了个揖,“劳烦宋公子也捎我一程。”

  宋灵蕴哼笑。

  宫女把几碟点心布到桌上,又取出八角镂云龙的温酒壶,三只白釉点碎花的酒盅。

  “怎的,还有酒?”叶临脖子都伸长了。

  那宫女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回道,“娘娘说了,夜深露重,请殿下和两位公子饮一杯驱寒。”

  “我认得你,你叫……”叶临撑着下巴继续跟那宫女搭话。

  “回叶公子,奴婢叫……”

  “阿柒,我就叫你阿柒好了。”叶临自顾自截断她,擅自就给人取了名。

  宋灵蕴当下就飞了他一记眼刀。

  四皇子苦笑着摇摇头,“母妃宫里的人那么多,你哪里认得。”

  “生的好看的姑娘我都认得,我只不过记不住名字而已。”叶临振振有词,“你给殿下送过那件鹊翎的斗篷对不对?”

  那宫女便点头。

  宋灵蕴讥诮道,“你这记性要放到课堂上,倒不知要叫人省心多少。”

  “我倒不知你平日如此挂心我……”叶临立刻勾唇调笑。

  他们说话间,宫女执起酒壶,默不作声地倒起酒来,她手下似是不稳,第一杯就给倒洒出来,她忙低声道罪,擦了桌子继续。

  叶临看她唯诺慌张的样子,眉毛细细一挑,眼睛专注地盯住了她的手指。

  宫女倒完酒,静默片刻,执起酒盏先递向了宋灵蕴。

  宋灵蕴没有料到,微愣行礼,道,“家训禁酒,代我谢娘娘好意了。”

  那宫女咬住下唇,收回手又低下头。

  叶临将那宫女的表情看得真切,哼笑道,“如此可人儿的酒也拒,宋灵蕴啊你可当真不解风情。”

  那宫女低头不语的样子确真有几分委屈之意,宋灵蕴赧然,慌道,“家门有训,未及冠礼不许饮酒,并不是……”

  “好了,宋家向来戒律严谨,阿临逗你呢,”四皇子摆摆手微笑,“你别与他当真。”

  叶临嘿嘿笑着伸手去取宫女手里的酒杯,“你不喝,那就便宜我了。”

  他按住那宫女手背的时候,她手上轻颤,叶临用了点力才把杯子捏过来,眯眼细看她,那宫女眉头轻蹙,眼角竟有微微泪光。

  叶临把杯子递到嘴边,瞟向墙角,刚进门来的那个小太监并未退到门外,而是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低眉顺眼的样子。

  叶临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揣测,他低眼看手里那只剔透温热的酒杯,片刻间便做了决断,勾唇一笑,仰头将杯中酒水尽数饮下。

  宫女攥紧袖沿,头沉得越发低了。

  叶临似是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取了剩余的两杯酒,转向四皇子,“还有一杯,我便再陪殿下喝了。”

  “你倒是总有由头。”四皇子司空见惯,伸手去接。

  叶临一般下了课,总喜欢去校场找他大哥练剑,然后再来找他一道用晚膳,今天被罚抄书,他就没换束袖的劲装,穿的还是课上的月白秀靛青团花的宽袖袍子,他手从袖里伸出来,四皇子从他手里接过杯子,仔细一瞧,却是空的,应当是叶临先前饮尽的那一杯。

  两人正是性子贪玩的年纪,叶临又是跳脱胡闹惯了的,拉着四皇子溜出宫去也不是一回两回。就前几天,他和叶临在街上就遇着个变戏法的,叶临大感兴趣,他本就聪敏,当场就把那手中换物的把戏学了过来,逗弄了好几个他殿里的小宫女。

  四皇子开始还以为叶临是又在和自己玩笑,但望进叶临眼里,他眉目含笑,眸里却是别有深意。四皇子当即心里一凛,察觉到了情势有变。他也心意坚定之人,面上不显,不留痕迹地扫了眼不远处那个小太监。

  叶临的确对那个宫女有几分印象,那鹊翎斗篷送来时,稍稍显长了,那宫女当即取了随身带的针线改。叶临当时正在殿里吃茶,便与她攀谈了几句。那宫女性子倒有几分倨傲,胆子也大,似是嫌他聒噪轻浮,没给他几分好脸色。

  如此个性,今日里畏缩软弱成这个样子,叶临心里早有几分疑惑,而她作为德妃宫里的人,倒完酒竟然第一个给的不是四皇子而是宋灵蕴,这就让叶临的疑惑成了疑虑。

  “殿下先请吧。”叶临做了个恭请的手势。

  四皇子深深地看他一眼,叶临眼神清明,坚定无惧。四皇子定下心神,佯装饮下酒水。

  叶临跟着又饮了一杯。也不知他在袖中如何动的手脚,最后在桌上的,是三只空空的酒杯。

  小太监走近来和宫女一起收拾桌子,亲手把杯子收进了篮里,才退出门去。

  宋灵蕴已经收拾完起身,叶临走过去和他并肩,一齐向四皇子行了礼告退。

  “你留下把这些笔墨收拾了。”四皇子叫住宫女。

  那小太监脚步一顿,还是恭敬地把门阖上了。

  宋灵蕴转身的的时候,叶临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宋灵蕴怔愣着望他,刚要开口,叶临眼神冷静,朝他无声地摇摇头。

  宋灵蕴虽然心中迷惘,但是见叶临神色不似平日,严肃中带着冷厉的样子,心中有异,便顺应着闭上了嘴。

  几人屏息安静了片刻,四皇子轻步走到堂中,将那壁上交叉而挂的两柄剑取了下来,把其中一柄扔给叶临。

  叶临单手抓住,咧嘴笑了,“这会舍得给我把玩了?”

  四皇子压住眉间忧色,抿唇肃然道,“若此次化险为夷,送你也无妨。”

  叶临拔剑,那剑身比寻常剑窄上几分,轻薄锋利,剑光料峭。

  四皇子觅得此剑时,见其轻盈晶透,便取名为“玉绡”。而叶临因为此剑纤细,总戏称它为“小蛮腰”。四皇子偏爱这把剑,别的东西,但凡叶临表露一点喜欢的意思,他总随手就赠予了他,只有这把剑,他至今都没有松口。

  此刻叶临握着这把剑,听四皇子说了那句话,心头倒有些释然了。

  “禀殿下,小的接公子回府。”

  叶临和宋灵蕴对视了一眼。

  他拉着宋灵蕴到了门口,打开门,便看见那书童模样的人候在那。

  “我与你家公子同归。”叶临将剑藏在身后,笑眯眯道。

  待那书童上前,叶临忽然反手甩剑,瞬时就抹了他的脖子。他出手极快,宋灵蕴压根反应不过来。叶临淡漠地低头看了一眼尸体,“放心,这不是你的人。”

  宋灵蕴早已惊呆,听得他那话下意识也看了一眼,的确不是他身边的小厮棋儿。但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被叶临顷刻夺了性命,宋灵蕴心中惊惧,退开几步,可叶临把他拽的极紧,扫他一眼,竟然勾唇轻笑。这笑容清淡出尘,倒似超然物外一般。宋灵蕴从未见叶临这般微笑,心神一震,继而惶然心恸。

  立在门边的两个守卫也是怔愣了,即刻反应过来拔剑逼上。但这承明殿,叶临出入跟自家一样,几乎算了他们半个主子,守卫只是逼近,不敢贸动。

  “叶临在我宫里拔剑杀人,还不召集人手把他拿下!”四皇子后脚跟出来,板着脸喝到。于是一个士兵护着他,另一个士兵忙不迭地跑去送信。

  叶临也不管他们,拉着宋灵蕴就往院门跑。

  在离门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八九个家仆模样的人冲进来堵住了去路,纷纷亮出了兵器。

  叶临抓着宋灵蕴后背的衣服,另一只手一折,玉绡就架在了宋灵蕴的脖颈上。

  “宋大人还想要他的小公子完完整整地回去吗?”

  果然,那些人脚步迟疑,不敢再往前。

  到了这个时候,宋灵蕴也看清了几分情势,如遭雷劈,脑中隆隆作响。这些是他父亲的人。他父亲的人乔装家丁候他回家,私带兵器强闯皇子寝宫。这代表了什么,昭然若揭。而叶临,他把那锋利的刀刃贴在自己脖颈上,稍近一毫,便可取他性命。

  宋灵蕴面色惨白,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摇摇欲坠。

  叶临与他身量相当,此时却站得稳稳的,支撑着宋灵蕴全部的重量,往前走了一步。那些人互相看看,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

  叶临这般对峙间,报信的守卫已经召集了院内的人手,笼统十几人,围聚到四皇子周围。

  “走!”叶临转头朝四皇子大声道。

  “阿临……”四皇子蹙眉迟疑。

  “殿下,您快去救救娘娘吧……”送酒来的宫女这时候终于放声大哭,泪流满面地跪在四皇子脚边。

  德妃身边的婢女,已经被要挟来给主子的亲生儿子送毒酒,德妃此时境况如何已经不用多说。

  四皇子脸色阴沉,咬牙领着士兵们往门口冲去。

  他们堪堪冲出门时,忽然风中传来利器破开空气的声响。

  叶临反应极快,挥剑拨挡,数支箭矢在夜色中疾驰而来,料叶临手速再快,又如何能尽数抵挡,很快,身上便被划伤了好几处。

  其中有一支最为凌厉的,径直朝二人要害而来。叶临拽着宋灵蕴本就施展不开,见此箭角度刁钻势如破竹,带着森森夺命寒气,下意识把宋灵蕴往外面用力一推,让他离开了自己的禁锢。叶临继而再提剑去挡,已是不及,那箭矢噗嗤便没入了叶临的左肩。

  “阿临!”四皇子瞪大眼睛,爆喝。

  叶临被箭上带的力击得退了几步,摁住伤处,弯腰痛喘。他喘了几下,忽然转而抓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呛咳间,粘稠的血液滴答地落在地上,颜色红中透着死沉的黑色。

  宋灵蕴离得最近,看清那中毒的症状,立在原地,如被抽了魂儿似的失了反应。

  他怔怔地望向院门,不知何时,一小队弓箭手围在了门口,而站在最前面的,是他的二哥宋敏。宋敏正堪堪收回手里的弓,那弓弦仍在铮铮颤动。他面色冷清,眼神寒寂。

  “宋家二哥……你刚这一箭戾气可重了些,”叶临撑着膝盖喘了好一阵,强行直起身体,抹了把嘴角的黑血,冷笑着看向宋敏,“不怕伤了你小弟?”

  宋敏眉目间闪过不屑,抬手往身后的箭兜里缓缓抽了一支新的箭,架起,拉弦。

  “……二哥!”宋灵蕴这时终于找回了神智,声嘶力竭地吼了他一声。

  “过来。”宋敏动作不停,漠然地说抛出一句。

  宋灵蕴咬唇,没动。

  宋敏哼笑,弓弯如月,继续瞄准。

  四皇子已经带人冲上来交手,但人数差距悬殊,外围打成一片,宋敏周边却仍无波及,他然不慌不忙地把弦绷到了最紧。

  叶临握着玉绡的手,手背鼓起了青筋,握住这把剑都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胸口的骨头仿佛被一块块敲碎,刺入脏器,剧痛无比,腥稠的血液不断地从喉间喷涌出来,让他无法顺畅呼吸。他费力地往四皇子那边看去,但实际上,他已经无法看清东西了,他只是望着那个方向,有些感慨,有些坦然,居然还有些满足。

  许是年轻放肆,叶临从未想过死这一题,如今如此近地摆在眼前了,叶临倒反觉得也无甚可怖的,握着他最心爱的剑,为护他周全而死,到底是不错的。

  宋敏的箭离弦,叶临没有理会,但却也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剧痛。

  因为宋灵蕴倒在了他怀里。

  两人重重摔在地上,还是叶临当了肉垫。

  叶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宋灵蕴的脸,眼睫浓密,瞳仁黒郁。那张脸毫无血色,眼帘半垂,似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那双冰凉的搭在他脖颈里,手指微颤地,徒劳地,抹着自己不断往嘴外淌的鲜血。宋灵蕴面无表情,虚弱而执拗地,用仅剩的力气给自己擦血。

  叶临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想的是,灵妹妹这薄纸片似的小身板,定是被射穿了吧。这小子怎么傻成这样。还有,手那么冰,怎么好意思往人脖子里伸。

  嘉元四十一年,安王与左相宋简里应外合,反叛逼宫,血洗数座宫殿,杀害数位妃子,一位公主两位皇子。前一日远调西境的大将军叶靖亭连夜折返,携长子叶铭修力挽狂澜,斩杀安王于大殿之上,然身负重伤,半月后西去。

  叶临重新睁眼的时候,才知道父亲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已经先走一步了。

  太医们不眠不休数日,终究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叶临的一身武功是废了,毒入心肺,伤了根基,不光今后是个多病的体质,也再无习武的可能。

  叶临躺在承明殿寝殿的大床上,四皇子坐在他床边,将后续的种种,事无巨细,平静而寡淡地说与他听。他着的全黑的素净衣袍,眉目依旧清俊雅然,但掩不住眼里的憔悴萧瑟——德妃在宫女离开后便饮毒酒而去了。

  叶临听完后沉默了许久许久。四皇子也陪着他一道沉默,两人各自盯着房间的某处,品味着这沉默中相同的苦涩。

  最后,叶临说,“我的‘小蛮腰’呢?”

  四皇子静静看他半晌,扯出笑容来,“本宫仔细收着呢,让阿柒给你拿过来?”

  “阿柒?”

  “她说,从今往后就用这名了。”

  叶临盯着自己惨白的指尖,淡淡笑道,“名我起了,人我也要了可好?”

  “……都依你。”四皇子答道,他停顿了一会,复又开口道,“阿临,宋……宋灵蕴,父皇想将他流放军中,你意下如何?”

  “……陛下竟还要询问我的意思?”

  宋灵蕴背受一箭,侥幸未重要害,留下了一条性命。

  安王妃宋嫄,宋简胞妹,自缢房中,宋家满门诛杀,近族牵连流放,而宋家这个最小的儿子,皇帝念在他与四皇子和叶临同窗情谊,对反叛之事并不知情,末了还舍命为叶临挡了一箭,便想饶他一命。

  宋灵蕴并非出自嫡房,甚至不是妾生,是宋简在外不知与那个女子风流一夜所生。宋简当年将宋灵蕴抱回来交由正室抚养,虽出身上不了台面,但宋简意外对这个儿子青眼有加,待遇爱护都与嫡子无异,是以外人都快忘记宋灵蕴是个私生子。然而到底是有人计较的,那日,宋敏根本是不顾宋灵蕴死活的。叶临想起昏迷前宋灵蕴那张脸孔,心中泛起点酸涩,但想到这杀父废身之仇,叶临又觉得胸口憋屈得难受。

  然而皇帝已有心慈之意,说是来询问他,他又如何能说个不字?

  于是叶临冷淡笑笑,“就按陛下的意思吧。”

  四皇子嗯了一声,凑近来,将被子给他往上提了提,忽然轻不可闻道,“你可算是醒了,不然我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叶临听他用了“我”自称,一怔,抬眼看他。

  四皇子眼里多了一种陌生的冷硬和决然,“我意凌顶俯瞰,你可愿一路相伴?”

  半晌,叶临嗤笑,伸手捂到自己胸口箭伤处,“我答得还不够明白?”

  四皇子抓住他的手拉下来,重新塞回被子里,摇摇头,轻浅笑道,“我明白的。”

  叶绍卿至今都记得他指尖的温暖。他清楚地记得他最后那个温和柔软的笑容,让他心中再无别的念想。

  叶绍卿躺在窗上,刚喝的药的苦味还一阵阵回泛上来。

  所以他还是记得,一分一毫,清楚地记得。

  他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宋灵蕴,以致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和释然了。

  叶绍卿的记性特别好,他喝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从不断片。

  所以叶绍卿也记得昨晚从翊林阁到叶府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宋灵蕴怎么能!

  叶绍卿从床上坐起来,狠狠地捶了一记床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