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竞夕成灰>第58章 不敬

  “杨大人?”

  “……是孟大人啊!”

  被唤作杨大人的官员一惊,匆惶回头,怀中捧着的卷宗险些落在地上。

  “杨大人不是该将卷宗送给谢相么?”孟大人含笑发问,“怎么杨大人站在这儿动也不动?”

  那官员道:“卷宗确实该是我送去……”

  话语说到此处,杨大人面露难色:“但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害怕。”

  “害怕?”孟大人不明所以,宽慰道:“在谢相面前说话,任谁都会觉得紧张,这不算什么,杨大人也是个‘熟手’了,不过是送上卷宗,答一两句话罢了,想来也难不倒杨大人。”

  杨大人道:“以前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今日,我手里捧着这卷宗,心底老不踏实,总怕自己得罪了谢相。”

  “莫非今日的卷宗有什么不对?”

  “……此事也不必瞒着孟大人,”他将声音放轻,低语道,“张其然被人给弹劾了。”

  “张大人?”孟大人面露惊色,“他不是都快告老还乡了么?陛下怜他多年来都在边陲之地任职,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特意恩准他回京来主考科举,也算了却张大人一番心愿……难道?”

  “嘘——”

  眼见着同僚就要将话说出口来,杨大人急忙道:“可别再说……此事古怪得很。张大人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不知道为什么,此次大试,他居然划去了半数学子……就连、就连本次小试的头名……”

  他那声音放得更轻:“也被他划去了名字——”

  天一放晴,明鹭殿的窗户便被支了起来,好让滚烫的阳光洒进屋中,除一除湿气。

  谢紫殷依旧倒坐在桌前,腰间还特意枕了个靠枕,姿态随性悠然。

  送来卷宗的官员大气也不敢出,躬身站在一边。

  他懒懒翻开奏折,一眼扫过,难辨神情地按下印章,随手扔开了,再去翻阅下一本。

  杨大人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

  直到谢紫殷取出那本眼熟的奏折,杨大人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

  谁知谢紫殷却没有翻开,反而问:“杨大人为何如此紧张?”

  杨大人一惊。

  他结结巴巴道:“下、下官……并未紧张,只、只是,只是……”

  谢紫殷道:“这本奏折里写了什么?”

  杨大人声音一顿。

  随着谢紫殷将奏折翻开的动作,杨大人的心彻底提了起来。

  不过是短短片刻,他的心里已经想好了无数个下跪的姿势,唯恐自己一会儿的表现不够真诚。

  古怪的是,杨大人自己也不知道紧张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那日,他送来卷宗的时候,谢相大人当着他的面,特意问询了关于那位小试头名的事情。

  杨大人想,哪怕此霍皖衣非彼霍皖衣,以谢相大人的性子来讲,怕也不乐见同名同姓的人就这般落了榜。

  杨大人的心提得高高的,一晃荡都觉得头晕眼花,呼吸困难。

  更何况谢紫殷读阅这本奏折的时间最长。

  从右至左,怕是每个字都被看尽。

  谢紫殷最后合上奏折,沉吟片刻,手指摩挲着纸页道:“还有多少人弹劾了张大人?”

  杨大人诚惶诚恐:“除去与张大人共审大试的四位大人以外,还有十三人。”

  “哦?”年轻的丞相神情似笑非笑,“张大人的人缘,倒比我想象中差上不少。”

  杨大人道:“张、张大人……是有些清高。”

  说完这句话,杨大人飞快瞥了眼谢紫殷的脸庞,垂下眼帘的时候,正巧听到谢紫殷说话:“清高也好,不过一个人若是太清高,又需得知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话语好似意有所指。

  杨大人拿捏不定,试探道:“……谢相的意思是?”

  “既然张大人是个清高的人,那自然清者自清。”

  言罢,在杨大人吃惊的目光注视下,谢紫殷堂而皇之地将奏折收了起来。

  杨大人错愕不已:“相爷……”

  “如此大事,自然还是由本相直接呈给陛下更快。免得夜长梦多,坏了陛下的大事。”

  入了夜,张其然小心翼翼离开府邸,乘轿去了另外的地方。

  他来得匆忙,也不要仆人搀扶,一条不短的小路,竟被他很快就走完。

  站在屋前,张其然理了理衣摆,躬身施礼:“张其然求见王爷。”

  “进来。”屋中有人沉声应答。

  张其然心神一松,拾步而入,在见到站在窗前的那道人影时,他险些克制不住地又要跪下。

  “张大人不必多礼,”那道人影声音带笑,“您是本王的肱股之臣,何必次次都行此大礼?”

  他不过说上这么一句,张其然却动容不已:“老臣、老臣惭愧……老臣年迈之躯,却能得王爷信服,为王爷图谋大业,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此刻烛灯更亮,那人影从阴影中走出,露出一双纯澈带笑的眼睛。

  若是霍皖衣在这里,必然能认出此人。

  ——此人与先帝同姓,皆是高家的子孙,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本应有问鼎天下的可能。

  然而因为新帝的出现,高家的江山就这般换了主人。

  忠定这个封号,是先帝当初赐封给高瑜的。

  晚年的时候,先帝也曾想过撤下这个封号——可当时先帝杀的人已经太多,有着亲缘的,几乎快要被先帝杀得一干二净。

  先帝再任性,也不想用这种小事去挑战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的底线。

  是以忠定王的封号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哪怕是新帝登基,也没有立时清算这个王爷。

  原因也很简单。

  忠定王自从得到这个封号之后,便人如其号般忠心,安定,从不让帝王担忧,更不曾被人抓住任何营私结党、心怀不轨的把柄,新帝登基时,他更是心悦诚服地跪拜。

  只是此时此刻,忠定王高瑜站在这屋中,面前着的,差点对他行跪拜大礼的人,是朝廷大臣,是新帝的臣子——

  高瑜道:“张大人言重了。”

  张其然却更为惭愧:“先帝在时,老臣被外放去边陲小城,一直不能为王爷做事,老臣心痛不已。现下得以回到盛京,都是凭着王爷的东风……可老臣已然年迈,所能做成之事,不及旁人为王爷所做的万分之一……老臣实在惭愧。”

  高瑜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不耐,但他依旧眉眼带笑道:“张大人不必见外。说来……张大人可曾将事情办妥?”

  张其然立时道:“办妥了,王爷放心,臣划去这群学子的理由,听起来虽说荒诞可笑,但臣也有由头为自己辩解,且不说叶征会不会直接开罪于臣,单说此事,朝堂上定然会有许多人不满此次科考,到时候,王爷可趁机多拉拢一些官员。”

  提起新帝,张其然直呼名姓,可见心中毫无新帝的位置。

  高瑜满意道:“张大人办事,本王自是放心。这位新帝喜欢推翻先朝皇帝的传统,办一些闻所未闻,稀奇古怪的事,早就该栽个跟头,吃吃亏,才好让大家知晓,他不是真正的天子。”

  “君权神授么,”高瑜漫不经心,“本王出生那日,不也是天降异象?真要说,难道本王不该也是个天子?呵……那龙椅可不好坐,今次张大人帮忙,搅乱了此次科举,朝堂上必然乱作一团。我倒要看看,这位新帝要怎样拨乱反正。”

  高瑜的话语里无形间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张其然激动不已,连声道:“好、好!王爷与先帝同宗同源,合该做这天下之主!叶征一黄口小儿,不过是耍了些阴谋诡计才得以坐上皇位。只要让那群官员见过王爷,他们便会知晓,谁才是真正的皇帝!”

  “待大事成,本王登基那日,张大人功绩累累,定能得封丞相。”

  “王爷,老臣不在乎当不当这个丞相,”张其然感动得老泪纵横,“臣只愿王爷得偿所愿,能一展宏图抱负……如同臣当初所读的文章,王爷之才,经天纬地,臣能辅佐王爷,便已是幸事。”

  高瑜也动容不已,他双手伸出,握住张其然的手掌:“张大人为本王做的事情,本王绝不会忘,定然铭记在心。”

  张其然哽咽道:“有王爷这句话,老臣万死不辞。”

  两人一派君臣相得的模样,又讲了一会儿话,高瑜道:“夜深了,张大人也该回府,莫要让多事的人发现。”

  张其然颔首,临行前,忽而道:“王爷……老臣此次,还划去了小试头名的名字。”

  高瑜脸上依依不舍的神情立时凝滞。

  他紧皱眉头,语气不善地发问:“你怎么划走了小试头名的名字?”

  张其然道:“此人与霍皖衣同名同姓,臣深觉不喜……想着将事情闹大一些,便干脆把他的名字也一并划去了。”

  十一道:“张大人放心,王爷另有安排,接下来的几句话至关重要,我仔细说与张大人听。”

  张其然附耳过去。

  就在这瞬间,烛光晃了晃,等张其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十一手里的短刀已经准确无误地扎进他的胸口。

  张其然:“……你……呃……”

  “张大人,王爷说,您年事已高,若是被转交给大理寺审理,您怕是受不住那些刑罚。王爷怜您一番忠心,特意让我先一步了结了您,以免您受更多的苦。”

  张其然瞪大了眼睛。

  暗卫十一只是个暗卫,他说的每个字都语调平平,没有丝毫起伏。

  可是张其然偏偏在这种语气里听到了忠定王的无情。

  张其然张了张嘴,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齿间,只从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

  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别苑里筝曲悠悠。

  高瑜坐在软榻里,怀里搂着个轻纱半露的女子,调笑道:“还是你最知本王心意,他们都只懂得劝本王忍耐,但本王忍耐这么久,凭什么事事都要忍?”

  “王爷做事自然是马到功成,只要王爷愿意,那皇位不也是手到擒来。”

  在那女子的娇声恭维中,高瑜脸上笑意更深,他低头,正要凑去一亲芳泽,屋中忽而落下一个人影。

  “办完了?”高瑜立时改换神情,将女子推开。

  暗卫十一低着头:“是,张大人已然毙命。”

  高瑜冷笑:“什么天牢,说得像是个龙潭虎穴,本王却只需小小运作一番,十一便能轻松潜入……若不是现在还未到本王登基的时候,十一早就该去帮本王取走那小皇帝的性命。”

  他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屋中却一片沉默,无人制止他。

  半晌,高瑜又道:“待明日再看,这朝堂上将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哈,本王已经开始期待了……”

  后半夜又下了阵大雨。

  相府的后院小门开了条缝,从后露出只眼睛,解愁望了眼,将门拉开,把人迎进后院,低声道:“相爷还未就寝,你从另一条廊道过去,小心,莫要走错了路。”

  那人应了声,登上廊道时收了伞,驾轻就熟地赶往相府书房,站在门外道:“相爷,有急信来报。”

  得了允肯,他迈步而入,在看到谢紫殷的瞬间,他低首躬身,把怀中信件取出,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谢紫殷坐在椅上却未动身,在来人身旁,忽然探出一只手取走了那封信件。

  一时错愕,那人猛地抬头,朝那只手伸来的方向看去。

  明耀烛光金晖之下,霍皖衣精致艳丽的容颜落在阴影里,如黑夜里幽然誊抹的丹霞朱红,风姿卓越,美不胜收。

  不过短暂滞涩,那人飞快反应过来,慌忙跪地叩首:“卑职什么也没看到!”

  霍皖衣被他如此剧烈的反应逗笑:“怕什么,难道我长得很见不得人么?”

  “卑职、卑职不敢……”

  霍皖衣道:“是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否则大人就不会害怕了。”

  “卑职不算什么大人,还、还请夫人恕罪。”

  “我很可怕么?”霍皖衣将信件放在案桌上,偏头问,“相爷,我有这么可怕?”

  谢紫殷轻笑,伸手抽出信纸展开,随口道:“是我可怕。”

  “别跪着了,”谢紫殷又道,“我一句话没有说,你却好像我现在就想要你的命一般。我难道这么喜欢杀人?”

  那人牙关打颤,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双手垂在身侧,没再抬头。

  霍皖衣问:“信上写了什么?”

  谢紫殷顺手将信纸交到他手中:“张其然死了。”

  霍皖衣一顿。

  “他在天牢里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霍大人以为呢?”

  “看来陛下和相爷心中早有决断,这件事看似出其不意,实则局中人还在局中,只是他自以为自己身处局外,也许还在沾沾自喜自己连天牢都能去得,如此说,此人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谢紫殷不置可否:“顺风顺水的人若是时刻警醒还好,要是哪一天开始自鸣得意,随心所欲起来,那只会摔得更重。”

  霍皖衣道:“相爷知道的道理不少。”

  就着烛火将信件点燃,火光映在谢紫殷的脸上,衬得他眉间朱砂愈发耀目。

  “退下罢。”

  他未指名道姓,但那人立时应了声,如蒙大赦般急匆匆离开书房,从廊道一侧离去了。

  屋中静了片刻。

  谢紫殷道:“我还未恭喜霍大人。”

  “恭喜我?”霍皖衣挑眉,“难道我有什么值得恭贺的喜事?”

  谢紫殷道:“自然是有,待此间事成,霍大人入朝为官,岂不是指日可待。”

  霍皖衣笑着发问:“到了那个时候,我与相爷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谢紫殷讶然:“霍大人与我不是政敌,难道还要和我沆瀣一气?”

  霍皖衣道:“哪儿有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政敌?”

  熏香纵已燃尽,书房里仍然氤氲浅香。

  和着谢紫殷悦耳低声的吟诵,将尽未尽般意味深长:“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霍大人以为呢?”他笑意盈盈。

  霍皖衣道:“相爷都已在引经据典了,我还能说什么不好。”

  谢紫殷轻轻颔首,指尖抚落在霍皖衣脸侧:“好好儿演,这一尾鱼纵然被斩去臂膀,也还是会抵抗到底。”

  “因为先帝的残党永远也杀之不尽。”霍皖衣意有所指道。

  “不错,”谢紫殷顺着他的话里深意道,“只要新帝还坐在皇位上,这世上就不会少所谓的高家忠臣。不过……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忽而道:“相爷不会借此欺负我吧?”

  指尖轻点他颊侧,谢紫殷歪着头,诧异道:“霍大人在说什么?你我除此之外,难道不该还有深仇大恨么。我就算欺负你,也是合情合理啊。”

  作者有话说:

  存稿呢结果忘记发文了!!!QAQ

  霍美人:我要和相爷做政敌,听起来有点难。

  新帝:扯淡是吧,他对上你别说放水,直接就是泄洪。

  霍美人:可以泄点别的东西。

  新帝:?

  众人:?

  莫少:多说点,本少爷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