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赵瑥在谢府门前等谢九尘，等到他出来后，却见谢九尘眼底绀青，像是没睡好的模样。
“明烛没睡好吗？”
谢九尘道：“有劳赵兄挂心，最近天气热了，蚊子有些多，夜里睡得不怎么好。”
赵瑥听到这句话，先是想着要给谢九尘送些什么东西，帮他驱赶蚊虫，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措辞，心里很不是滋味，道：“有劳挂心？我竟不知，几日不见，你与我变得如此生疏。”
那日听谢孺年说赵瑥要成亲之后，第二天，谢九尘故意在花溪城的酒楼待了一天，这种地方，是最容易听到城内最新消息的，他竖起耳朵听了一天，果然又听见几个人说赵商两家要缔结姻缘的事情。
空穴来风，如果这件事情是假的，又怎么会无缘无故传起来？谢九尘明明知道道听途说不可尽信的道理，可这事与赵瑥有关，他便无法冷静下来。他想，赵瑥要成亲了，这样也好。
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成亲生子，是很好的事情。
谢九尘这样安慰自己，他想，等赵瑥成亲之后，自己就不能与他走得太近了。因为他对赵瑥有不应该有的心思，这样对赵瑥和他的夫人都不好，但谢九尘还是贪恋可以跟赵瑥走在一起的机会，所以，在赵瑥成亲前，他们还是照常见面吧。
谢九尘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规则，只能把赵瑥当朋友，见到赵瑥的时候，他绷紧了身体和脑子，说出了刚认识赵瑥的时候才会说的客套话。
可赵瑥听到那些客套话，看起来很是不高兴。谢九尘看他不高兴，心里也难受，他道：“赵兄，抱歉，我这几日没睡好，讲错话了。”
赵瑥看他神色恹恹的模样，哪里还舍得说些什么，只道：“没事，走吧，等回来之后，我给你带些驱蚊灯和驱蚊草。”
谢九尘跟赵瑥并肩而行，他心中藏了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没法主动提起话题，只能是赵瑥说些什么，他就认真接上话。因为刚刚的事情，谢九尘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字斟句酌，生怕一不小心，又惹得赵瑥不高兴了。
与此同时，谢九尘还有疑惑，赵瑥要成亲了，为什么不主动告诉自己？这不符合赵瑥的性格。他心里涌起了一丝希望，但很快又被理智压下去了，他想，赵瑥不告诉自己，可能是因为事情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吧。等真的定下来，他就会说了。
谢九尘觉得，现在有一柄剑悬在了自己的头顶上，只等着赵瑥一声令下，自己就会身首异处。
快要走到佛寺的时候，赵瑥问：“明烛，你昨夜是没睡好，还是一整夜都没睡？”
谢九尘一路走来都心不在焉，看得赵瑥很是担忧，忍不住问了一句。
“睡了，只是没睡好而已。”谢九尘潦草一笑，“赵兄不必担心，我今晚早点睡就是了。”
“做噩梦了？”
“嗯……算是吧。”
谢九尘昨晚梦到赵瑥成亲了，虽然是件喜事，但在他的心里，的确是个噩梦。
“你最近是不是思虑太多了？”
“最近一直沉迷思索，没事，等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好吧。”赵瑥也没法撬开谢九尘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二人进了佛寺，佛寺石墙斑驳，瓦楞质朴，一长排参差古树夹道而迎，谢九尘勉强打起精神：“今日来的人不多。”
赵瑥“嗯”了一声：“不是节日，来的人就不会很多。”
花溪城不重佛道，佛寺不多，来的人也不多。谢九尘问：“你怎么会突然想来佛寺？”
赵瑥道：“因为突然想求神拜佛了。”
“原来如此，赵兄所求何事？”
求你。赵瑥道：“也没什么，亏心事做多了，偶尔来拜拜神佛，求个安心罢了。”
二人走进寺庙大堂，有人在蒲团上跪拜神佛，他们就在一旁等着，没有出声。清晨的时候下了小雨，与金佛四目相对的时候，谢九尘闻到了带潮的檀香气。
等前面的人走了之后，赵瑥和谢九尘一人跪了一个蒲团，双手合十，想着自己的愿望，俯身而下。他们的动作是一致的，谢九尘用余光瞟着赵瑥，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不双手合十，如果换上红衣，他们这样，也算是拜过天地了吧。
这样的念头着实荒唐，可谢九尘抑制不住地往下想，因为只有在想象中，他的愿景才能实现。
谢九尘求了三件事，其中一件是关于赵瑥的，他希望佛祖保佑赵瑥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痛，财源广进。谢九尘是个好人，但他还是个人，他实在没法违背人性，求赵瑥与商家小姐百年好合。
罢了，谢九尘站起身来，与赵瑥一起走出去。赵瑥问：“你求了些什么？”
谢九尘道：“一愿父亲平安喜乐，二愿朋友得偿所愿，三愿学生学有所成。”
“怎么全是为他人的？”
“因为我没什么好求的……我很满意现在。”
谢九尘今日说了太多的违心之言，再多说几句，少说几句，也无所谓了。
他们往左侧走去，不消多时，便看见了一个桥洞。桥洞里有一紧闭双目，盘腿静坐的老僧雕塑，他的面前悬挂着一张黄色大钱，大钱中间有一小孔，小孔内挂着铜铃。有小僧手拿盒子在桥洞旁走动，盒子中装满铜钱，若有人想要掷金钱眼，便想要从小僧的手上换取铜钱。
谢九尘知道这桩事，小时候谢孺年也带他掷过金钱眼，那个时候谢九尘问，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铜钱？有什么不一样吗？
谢孺年便道，寺庙的铜钱是不一样的。
谢九尘再问，有什么不一样？
谢孺年说寺庙的铜钱沐浴佛光，自己的铜钱只有臭味，当然不一样。
彼时的谢九尘太小，不懂得其中的道理，还特意闻了闻两种铜钱的味道，但也没有闻出什么，只觉得自己鼻子不够灵。后来他才知道，此臭非彼臭。
赵瑥问：“你想掷金钱眼吗？”
谢九尘点了点头，心道，来都来了。
赵瑥便向小僧换了十几个铜钱，放到了谢九尘的手心里：“你先掷。”
谢九尘拿起一个铜钱，微微眯起眼睛，瞄准小孔的方向，投出铜钱。铜钱飞扑出去，打在了大钱的下方，还挨不着小孔边缘。
赵瑥道：“再来。”
谢九尘又投了几次，有一次离小孔很近了，但还是没有投中。谢九尘有些泄气：“算了，我不投了，给你玩吧。”
赵瑥道：“我等会再换新的，你先把手上的铜钱投完。”
谢九尘道：“我投不中。”
赵瑥道：“谁说的？”
“事实摆在眼前。”
“你才投了几次，不中也是正常的。”
“我若多投几次，还是不中呢？”
“那也是正常的。”
谢九尘笑了：“好吧，那我把这些投完。”他投完最后一个铜钱，结果如他所料，说真一个也没有中。
赵瑥换了十个铜钱，安慰他道：“没关系，我投中了，也算是你的。”
谢九尘心想，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瑥拿起铜钱，手臂举起定在半空，瞄准小孔后不加犹豫，立刻掷出。
一次即中，而且铜钱穿过金钱眼，还“当”一声，落在了老僧的身上。
谢九尘又想起来父亲说的话，如果能将铜钱投进金钱眼中，那么心里所想便能如愿，如果铜钱过了金钱眼后，还能掷中老僧，那就能多子多福。
赵瑥一次就掷中了老僧，想必他能够多子多福，也好，谢九尘想，这样也好。
赵瑥不知道谢九尘在想什么，他转过头来，脸上跃动神采，在等待心上人的夸奖。
谢九尘连忙扬起嘴角，道：“赵兄真厉害，一次就投中了。”
赵瑥道：“还好，因为我会武，所以劲头会准一些。”
谢九尘强忍难过，开玩笑道：“那我现在跟赵兄学武，还来得及吗？”
“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来得及。”赵瑥巴不得教谢九尘练武，这样他天天都能看见谢九尘了。
谢九尘错开目光：“还有九个铜钱，说不定赵兄次次都能投中。”
赵瑥道：“你还有什么愿望，我在心里想着，这样等我投中了，你的愿望也能实现了。”
“我没有什么愿望了。”谢九尘笑了笑，“赵兄多想想自己的愿望吧。”
赵瑥心道，也行，他就想着谢九尘平安健康，事事顺遂，想着谢孺年能够长命百岁，陪伴谢九尘很久很久，想着他的学生们都懂事，不惹他生气……
赵瑥投了剩下的九枚铜钱，也真的如谢九尘所说，每一次都投中了，其中有五次掷到了老僧的身上。
谢九尘又涌起了荒谬的念头，五次，说不定意味着赵瑥会有五个孩子，这样也好。
赵瑥问：“后山有棵百年老树，要去看看吗？”
“好，赵兄经常来这里？”
“刚来花溪城的时候，来的次数比较多，后来慢慢就少了。”
“为何？”
“觉得佛祖听不见我的心愿，又或者他们听见了，但什么也不愿意做，所以就不想来了。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做无用的事情。”
“嗯，我知道。”
百年老树长在后山峰顶，周边零散堆着灰白色的岩石，浸在炫目的阳光之下，谢九尘看到紧致的树皮和呼之欲出的新芽。
谢九尘问：“百年，是一百多少年？”
赵瑥道：“我不知道，估计也没有人知道了。”
记得这棵树年龄的人都死光了，活着的记不住，只能模糊猜出一个大概。
枝枝蔓蔓，谢九尘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这棵老树一样，枝蔓杂多。他仰头看着粗壮的大树，阳光透过斑驳的树枝，落在了他的眼睛里面，谢九尘多希望，它能晒干自己的眼泪。
谢九尘喉头一滚，强自镇定道：“当初李辜骂你，诅咒你会断子绝孙，我、我是万万不信的。刚刚你好几次都掷中了老僧，我希望……希望赵兄能和商家小姐永结同心，多子多……”
赵瑥看着谢九尘那一张一合的嘴，说着些让人闹心的话，偏偏还说得那么认真，快要将赵瑥气死了。他再难自抑，俯身堵住了谢九尘的唇。
谢九尘睁大了眼睛，点点泪光全被震惊逼了回去，他“唔”了一声，嘴唇被压得太紧，根本说不出别的话。赵瑥揽住谢九尘的腰，往前逼了一步，谢九尘本能地向后退，两人一进一退，双唇却始终没有分离，直到谢九尘的背后贴着树身，再无避路。
赵瑥亲够了，才稍稍将脸退后了些，他喘着气，谢九尘也喘着气，他不敢看谢九尘，谢九尘也不敢看他。两人一个看上面的树枝，一个看地下的泥土，默契地同时沉默须臾。
谢九尘是惊怔至极，他开始怀疑今天早上的一切都是梦，他还没有跟赵瑥去寺庙。这些全都是梦，从出门，到求佛，到掷金钱眼，到……全都不是真实的，都是他的日有所思。可赵瑥咬破了他的唇，痛感是那样的明显，梦里哪里感觉得到痛？
而赵瑥的心情更加复杂，他一怒之下，被冲动所控制，理智全无，目光只攥取心上人的唇。他压下去的时候就后悔了，可压下去的时候也满足了，后悔和满足同时达到顶峰，让他整个人为之颤粟。他什么也不懂，只凭着本能行事，还不小心咬破了谢九尘的唇，可让他感到欣喜的是，谢九尘并没有推开他。但是很快他就疑惑了，谢九尘不推开他，是因为谢九尘也喜欢他，还是因为谢九尘还没有反应过来？想到这里，赵瑥又有些后悔了，若是谢九尘反应过来之后生气了，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他得怎么办？
最后还是赵瑥先忍不住，他开口道：“你方才说，希望我与商家小姐永结同心？”
谢九尘“嗯”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赵瑥一想到这话，又觉生气。他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谢九尘老实道：“我爹说的。”
赵瑥：“……”
谢九尘再道：“不止我爹说了，我去酒楼吃饭的时候，也听到了。”
赵瑥呼出一口长气：“你信了？”
谢九尘没说话，便是默认了。
赵瑥要气笑了：“谁都可以信这样的话，但是谢九尘，你不可以。”
“为什么？”谢九尘的背部盯着梆硬的树身，痒且微疼，他想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了，却还是执拗地问出这个问题，他要听赵瑥亲口说。
“你说为什么？”赵瑥眉心一紧，语如连珠，“我喜欢你喜欢到要发疯了，我能娶谁？见不到你的那些天，我辗转反侧夜不能眠，你却祝我跟别人百年好合，多子多福？谢九尘，你是懂得怎么戳人心窝的。”
“我……”谢九尘吐了一个字之后，就顿住了。
赵瑥恨不得钻进他的心里，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你什么？”
“我对不起你。”谢九尘小声道，“还有，我也喜欢你。”
赵瑥的目光犹如沸水，浇在了谢九尘的脸上，他心里乐得开花，但却故意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谢九尘才不上当：“你听见了。”
赵瑥道：“真没听见。”
“没听见，你耳朵为什么红了？”终于把话说开了，说清楚了，谢九尘的心如石落地，有了归依，他想哭也想笑，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赵瑥突然道：“看看我的眼睛。”
谢九尘问：“看什么？”
“看看是你红一些，还是我红一些。”
谢九尘别过脸去：“不看。”
好不容易得来的人，自然不能欺负狠了。赵瑥低笑一声：“好吧，不看就不看。”
谢九尘问：“你与商家小姐……”
赵瑥抢答道：“我与她清清白白，除了认识对方之外，绝无别的关系。城内之所以有传言道我和她要成亲了，是因为她爹在生意上遇到了麻烦，想把她嫁给我，换取我的十家商铺，但我没答应。她爹为了逼我答应，便在城内散播谣言，说我即日就要与商家小姐成亲，我懒得管这些谣言，便任由他们说了。”
但是谢九尘听到了这些谣言，赵瑥就不高兴了。他打算今日回去之后，就想办法堵住姓商的嘴，让他不能再胡说八道。
谢九尘道：“原来如此。”
赵瑥问：“你听到这些传言之后，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你觉得，如果我真的要成亲了，会故意瞒着你吗？”
“我不敢问。”
“为何？”
“不问的话，我还能有一丝希望，我怕问了之后，那点希望也没了。”
赵瑥笑了一声：“傻子。”
谢九尘道：“前些日子，我早出晚归，是为了躲你。”
赵瑥的情绪高低起伏，快被谢九尘折磨死了：“为何？”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你不止朋友之情。”谢九尘道，“那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也不敢看到你，只能每天早早地出去，很晚才回来。”
“我问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的时候，你还说不是。你也学会说谎了？”
“因为我不能说真话。”
赵瑥道：“我喜欢你，比这早多了，你看不出来？”
他之前总以为，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谢九尘是能察觉到一些的，但他不说而已。
谢九尘摇头：“我看不出来。”
“我这么吝啬的人，费尽心思地给你送礼物，你以为我是闲的？”
“我以为，赵兄只有我一个朋友，所以……”
“我待你所有的好，你都觉得那只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谢九尘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又要被说是傻子了。
赵瑥问：“躲我不累吗？”
谢九尘道：“累，但是也得躲。”
赵瑥叹了声：“你躲着我，我也难受。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说，有什么问题也直接问我，别瞎猜，别再躲着我了，好吗？”
谢九尘认真地点头：“好。”
赵瑥觉得谢九尘在这方面就是榆木脑袋，他得再多说几遍，免得谢九尘又钻牛角尖：“我喜欢你，只喜欢你，这辈子哪怕得不到你的回应，我也不会娶任何人。谢九尘，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谢九尘顿了顿，然后牵起赵瑥的手，道：“我回应了，不会得不到的。”
赵瑥回握住他的手，突然笑了：“李辜说得对，我的确要断子绝孙，但这没什么。”
断子绝孙，一个那么难听的词语，放在两个人的身上，居然都变得合情合理了。谢九尘吸了吸鼻子：“没有关系，我陪你一起断子绝孙。”
赵瑥道：“谢伯父听到这话，会不会打死我们？”
“不会的，我爹已经预料到这件事了。”
赵瑥吓了一跳：“什么，他预料到我们的事了？”
谢九尘笑道：“不是，是预料到我不会娶妻生子这件事情。”
赵瑥松了一口气：“吓到我了，我还以为谢伯父看出了什么。”
谢九尘道：“他能看出来什么，他若是看出来，早跟我说了。”谢九尘想，爹比自己多活了那么多年，却也没比自己聪明到哪里去。
赵瑥视线下移，落到了谢九尘的唇上：“九尘，我想亲你。”
谢九尘道：“我也想亲你。”
他们的目光碰撞着，赵瑥道：“那你来亲我。”谢九尘真是个听话的人，赵瑥让他亲，他便凑近去，轻轻衔住赵瑥的两片嘴唇。他一直是个聪明的学生，后来成了聪明的先生，他亲得很温柔，吞下了赵瑥低低的笑声和喘息。
食髓知味。赵瑥只能想到这个词。
谢九尘的唇与赵瑥的分开之后，赵瑥抱住了他：“九尘，你还记得除夕那天，你用古琴给我弹了一曲吗？”
“记得，怎么了？”
“那个时候，我的脑中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很想告诉你，但不知道你的心意，只能强忍着，不敢说。”
“现在可以说了，是什么？”
赵瑥抱着谢九尘，像是抱了什么稀世珍宝，他郑重道：“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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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陶渊明《闲情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