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谓我何求>第57章 兄弟

  赵瑥说罢此事,淡淡道:“在利益面前,亲兄弟说的话也做不得数了。”

  葛小雀信任葛燕子,从未想过,葛燕子会偷偷将缸子里的银两都取走。他以为兄弟间讲究的是信任,可信任最后却沦为了伤害和背叛。

  谢孺年感叹道:“也不知道葛燕子把钱都拿走,是因为有用还是因为贪婪。”

  他想起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便以为兄友弟恭才是常态。其实现在想来,兄弟阋墙的事情并不比兄友弟恭少,只是他沉迷于自己要做的事情,所以并不知道罢了。

  赵瑥道:“哪怕是因为有用,不跟葛小雀说一声,那就是贪婪。”

  不仅贪婪,而且自私,背信弃义的事情发生在亲人之间,更让人胆冷心寒。谢九尘不知说些什么好,只道:“我与小雀相识一场,过几日,我去看看小雀吧。”

  他与葛小雀的相识也算奇妙。几个月前,谢九尘在归山书院上课,让学生们互相讨论的时候,他出去透了口气,没想到这一出去,便看见了一个来不及缩回去的脑袋。葛小雀缩在墙边,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偏偏又受不了尴尬,挠着头缓解道:“谢先生。”

  谢九尘问:“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葛小雀报上姓名,支支吾吾道:“我……我想听先生讲课,但我不是书院的学生,所以只能偷溜进来。但请先生放心,我绝无恶意,既然被先生发现了,那……我自行离开便是。”

  “等等。”谢九尘叫住他,“你喜欢读书?”

  葛小雀点头:“我从小就喜欢念书,但我要学舞狮,爹娘觉得我念书没前途,就没浪费这个银两了。长大之后,我想自己读书,可是也不认识几个字,所以就想了个办法,想来书院偷听……我听了几日,觉得收获颇多,没想到那么快就被先生发现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若是再机灵一些,说不定就能在谢九尘出来之前藏好了。

  谢九尘也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出来透气,他不出来透气,便不会恰好看见了葛小雀,不会伤害一颗想读书的心。他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翻墙?”

  葛小雀再次点头。

  谢九尘道:“以后我跟守门人打声招呼,你不必翻墙了,直接进来便是。”

  “这……”葛小雀不敢置信,他犹豫道:“……我真的可以直接进来吗?”

  “可以。”

  “那……我进来之后,还是站在这里,对吗?”

  谢九尘想了想,里面还有几个空座位,道:“不用站在外边了,你直接进来就行。”

  可葛小雀不好意思,他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一群半大少年坐在一起,多丢人啊。他摇头道:“不了,我就站在这里就行,先生不赶我走,我已经十分感激,不敢奢求更多。”

  谢九尘也不为难他:“小雀,我给你准备课本吧。你下回来的时候,可以站在窗边,我若看见你,就出来把书交给你。”

  葛小雀心想,他何德何能,能遇见这么好的先生?他道:“多谢谢先生。”

  谢九尘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后来,葛小雀再来的时候,就是堂堂正正走的正门。他拿到了课本,可十个字里面只能看懂一个,他就在不舞狮的时候,缠着隔壁家的老爷爷日夜苦学,可他年纪大了,记性没有小孩子好,加上本来就不是多聪明的人,学得虽然刻苦,但也很慢。

  葛小雀在门外听课的时候,其实是一知半解的,谢九尘说的很多东西,他都不太懂。可他觉得好听,不懂也好听。听着听着,他又有些愧疚,书院别的学生都是交了银两进来的,而自己一个铜板都没给,却能跟他们听一样的课。

  一次,他跟谢九尘提出来,说自己也要交学费。可谢九尘却道:“没事,我已经帮你交过了。”

  葛小雀瞠目结舌:“先生?这……怎么可以?”

  谢九尘道:“你来听我的课,我觉得高兴。帮你交了学费,也是我感激的心意。”

  葛小雀双目含泪:“谢先生,我一定会好好听课的。”可他想,他听了课,又能怎么样呢?他不能靠读书赚钱,更加当不上什么大官,他读书全凭一腔热爱,真的读好了,他又能为谢九尘做些什么?

  谢九尘什么都不缺,而他什么都没有。可谢九尘不需要他做些什么,谢九尘只是想凭己力,尽此心,俯仰不愧于人罢了。

  这日,谢九尘来到了瞎子巷,找到了葛家的住处。

  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葛燕子,他不认识谢九尘,问:“你是谁?”

  谢九尘道:“我是谢九尘,来找小雀。”

  “原来你就是他的先生。”葛燕子面色寡淡,“不过你算是白跑一趟,小雀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谢九尘一怔:“他现在住在哪里?”

  葛燕子道:“他现在应该住在聋子巷,至于哪一号,我就不知道了。”

  谢九尘只好又走去了聋子巷,瞎子巷和聋子巷听起来虽然很像,但离得却很远,一条在城东,一条在城西。葛小雀如今搬去了聋子巷,倒有与葛燕子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谢九尘来到了聋子巷,问一个妇人最近有没有生面孔,妇人想不出来。谢九尘换了个问法:“最近有没有人新搬过来?”

  妇人便指了一个地方,道:“有个男人是新搬来的。”

  谢九尘问了那人的模样,缩脖驼背,应该就是葛小雀了。他去敲了门,等了一会,才有人来开门。葛小雀头发凌乱,好像才从床上爬起来。谢九尘道:“小雀,我打扰你了吗?”

  葛小雀将头摇得跟拨浪鼓那样:“没有没有,先生怎么找来了?”趁着说话的间隙,葛小雀揉了揉鸡窝一样的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整洁一些,可他感觉越揉越乱,便自暴自弃地放弃了。

  谢九尘道:“我听说你和你哥哥的事情了,想过来看看你。”

  葛小雀脸上燥热,道:“这事都传到先生的耳中了?唉,先生快请进吧。”

  谢九尘进了屋,屋内墙壁斑驳,家具简朴,许是还没来得及怎么收拾,东西都杂乱地堆到角落。葛小雀请谢九尘坐下,倒了两杯茶,坐在了他的对面。

  “小雀,你还好吗?”谢九尘打量着葛小雀,发现一段日子不见,他憔悴了许多。

  自从葛燕子把银两都拿走之后,葛小雀就没有去过归山书院了。他从瞎子巷搬了出来,在聋子巷中什么也不想做,这几日都无所事事地在床上躺着。

  葛小雀道:“多谢先生挂怀,我还好……不,我不好。”他原本想撒谎,但中途却临时改口,只因谎言太过拙劣,一眼便会被先生看穿。

  谢九尘道:“我知道,这几天,你都没有去过书院。”往常,葛小雀不会那么久都不出现的。

  “我没有去书院,是因为我在思考,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葛小雀苦笑一声,“我与葛燕子一起舞狮,已经好多年了,如今我跟他兄弟决裂,还得另寻别的搭档。可舞狮的队伍,几乎人人都有固定的搭档,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而且我之前存下的银两,都被葛燕子拿走了,现在身上也没多少钱。”

  钱不多,又没有新的收入来源,葛小雀怎么可能不苦恼。做他们这一行的,虽然不至于手停口停,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九尘闻言,手不自觉地摸进袖子里,又想当“散财童子”了。可葛小雀看见他的动作,立刻道:“先生,别……”

  谢九尘收回了手,葛小雀道:“你帮我教了书院的学费,已经是大恩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银两。我有手有脚有力气,不可能找不到活干的,我只是暂时有些迷茫,也许再过几天,我就能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想明白,哪怕葛燕子是我的兄长,他也是个人。”

  是人就会有自私的本性,是人就会有缺陷,是人……就会在某一天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

  可葛小雀现在还想不明白,他道:“当初立下誓约的时候,我相信他是真心的,可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若不是我那日心血来潮,想看看我们存了多少银两,恐怕至今还被蒙在鼓中,毫无所知。我与葛燕子打架的时候,觉得很痛苦,我想着,如果他不把钱拿走就好了,如果他也能遵守我们的约定就好了……我真的不明白,钱财难道比兄弟还重要吗?”

  谢九尘缄默片刻:“我不了解你的兄长,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他竟然选择了他想走的路,你也只能放弃原先的路,另寻他路。”

  “我了解我的兄长,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人性多复杂。

  谢九尘问:“你与他是彻底决裂了吗?”

  葛小雀惨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想看见他,不想原谅他。可再过一两个月,或者再过一两年,也许我就能放下此事了,到那时……也许我还是顾念兄弟之情的。”

  但葛燕子还会不会顾念,他也不得而知。

  谢九尘岔开话题:“什么时候再来书院?”

  葛小雀想了想,道:“等我找到能谋生的法子之后,我便会去书院了。”

  “上个月,书院中有个护卫离开了,那个位置现在还空着。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

  “我……我不知道。”葛小雀心乱如麻,他舞狮舞习惯了,没想过要去做别的事情,他需要做足心理准备。

  “没事,不着急。你这几天好好想想,若是想好了,便来书院找我吧。如果你没来,我就知道了。”

  “好,多谢先生了。”

  谢九尘又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葛小雀送他离开之后,回到自己的房中,重新瘫在床上。

  他饿了,但他不想吃东西,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葛小雀用这样近似于自虐的方式瓦解痛苦。可痛苦依旧如影随形,在他的脑中纠缠不休,甚至潜进他的梦中,让他忆起许多往事。

  葛燕子比葛小雀大两岁,兄弟俩从记事开始,就从未分开过。他们跟着父亲学舞狮,因为葛小雀是弟弟,十几岁的时候,没长到葛燕子的身高,所以毫无悬念,他成了站在狮尾的人。

  他想,如果不是在长身体的时候被迫佝偻了腰,也许他的身高不会止步于此。

  葛小雀总是仰望葛燕子,因为葛燕子是哥哥,因为爹娘逝去之后,葛燕子扛起了长兄如父的责任,与葛小雀磕磕碰碰地一起长大。

  葛小雀十四岁的时候,去了一个富贵人家舞狮,那人家的一个小花园,都比葛家要大上许多。那个时候,葛小雀心里便装了一个梦,他也想要住上大房子,不需要太大,但是不能像现在住的地方那么小。

  他也想要有自己的院子。

  葛小雀跟葛燕子说了这件事情,葛燕子道:“好啊,我们一起攒钱,一起住大房子。”

  “好!”葛小雀很高兴,他买了一个缸子,对葛燕子说:“哥哥,以后舞狮赚来的银两,除去吃饭穿衣的钱,通通都存起来放进这里面,好不好?等这个缸子满了,我们就可以住大房子了。”

  葛燕子的目光从弟弟的脸上,转到了缸子的脸上,他点头道:“好。”

  他说的是好。这些天来,葛小雀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一幕,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葛燕子说的是好。

  可葛燕子食言了,他有了心爱的姑娘,要给姑娘置办聘礼,要办婚事,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要银两。葛燕子怕葛小雀反对,因此一声不吭,拿走了缸子里所有的银两。

  他不想葛小雀那么快发现,因此拿走了银两之后,又塞了些石头进去。

  可葛小雀很快就发现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葛小雀摔破缸子,质问葛燕子钱去哪了,葛燕子什么也说不出来,说话有什么用呢?他需要钱,他不会把钱还给葛小雀,就是这么简单的逻辑。

  葛小雀一拳揍到了葛燕子的脸上,葛燕子挨了两拳,喝道:“够了。”

  不够,不够。葛小雀在葛燕子的身上发泄怒气,葛燕子不忍了,他跟葛小雀打起来。两人从屋内打到院里,又从院里打到巷中。

  身上的伤很快就能好,可心上的伤需要多久才能痊愈?

  葛小雀忍受不了再跟葛燕子住在同一屋檐下了,他一开始想,在葛家中间砌一道墙吧,将葛家分开两半。葛燕子住一半,自己住一半,可他又觉得,父母若在天有灵,看见家里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所以葛小雀找到了葛燕子,让葛燕子给自己一笔钱,他要离开葛家,去别的地方住。

  葛燕子问:“你决定好了吗?”

  葛小雀道:“我决定好了。”

  “你走了,这里以后未必会欢迎你回来。”

  “不欢迎就不欢迎吧,我也不一定想回来。”

  葛燕子给了葛小雀一笔银两,其实还是葛小雀亏了,他当初放了多少银两到缸子里啊?现在就只给他这么一些,葛燕子这是在打发乞丐吗?

  可葛小雀也没说什么,他收下那笔银两,将包袱背好。走了两步,他回头问了一句:“你把钱拿走的时候,心里还把我当弟弟吗?”

  葛燕子没有回答。

  葛小雀又问:“是钱重要,还是兄弟重要?”

  葛燕子这回很快便答了:“都重要。”

  “是钱更重要,还是兄弟更重要?”葛小雀不明白自己在纠结什么,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他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有意义吗?

  葛燕子又回答不出来了,他本来话就不多。世人都说,话不多的人都老实,可是葛燕子哪里老实?他一声不吭地就能在兄弟心上捅一刀,捅完之后,也不会去问问葛小雀,心里疼不疼。

  葛燕子没有说话,葛小雀便明白了。

  他去归山书院偷偷听课的时候,曾经听过谢九尘讲过《纪事》中的一句诗,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句诗是这样说的——周氏君臣空守信,汉家兄弟不相容。

  古往今来,兄弟反目的事情,那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可葛小雀听到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很快也将成其中的一员。

  他思来想去,想了很久,都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对不起葛燕子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立即摸着良心,对天发誓,而葛燕子绝对是不敢这样做的。

  葛小雀自嘲地笑了声,低声念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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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佚名《常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