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谓我何求>第21章 徘徊

  谢九尘躺在床上,病得昏昏沉沉。

  谢孺年守在床边,觉得此病十分狡猾。谢九尘出门的时候,只是神色苍白,并无其他症状,可他回来之后没多久,便生起了高烧,谢九尘紧皱眉头,鼻音咻咻。

  谢孺年取下毛巾,让下人再去换新的,他摸上谢九尘的额头,依旧高热烫手,整个人仿佛要融化一般。

  真是奇了怪了,谢九尘前些日子都在家中,吃穿用都与平常一样,家中没有特别之事,他的情绪也没有剧烈起伏。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生起大病呢?谢孺年想不明白,他守了谢九尘一夜了,眼皮十分困乏,但他不愿意去休息,谢九尘是他唯一的孩子,谢孺年得等到他退烧了,才能安心。

  一等又是六个时辰,期间谢九尘被喂了几次汤药,换过无数次冷毛巾,被谢孺年唠叨了许久。

  谢九尘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满眼血丝的父亲。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回过神来,猜测道:“爹,你一夜未睡?”他的嗓子有些痛,声音也变得沙哑。

  谢孺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终于醒了,可把爹吓坏了。”

  谢九尘摸上自己的额头:“我的烧还没退吗?”

  谢孺年道:“退了大半了,但还是有点烫,我让大夫来瞧瞧你。”

  大夫进了门,看了谢九尘的舌苔,又把了脉,询问了几句,道:“谢公子已无大碍,但这几日切忌劳神,要好好卧床休养,以免病情反复。”

  谢孺年问:“大夫,我儿为何会发烧?”

  大夫道:“没什么特别的缘由。谢公子已经两年没有生过病了,此次来一场猛的,也算正常。”

  大夫又叮嘱了几句,谢孺年将大夫送出去,又回到谢九尘的床前,念叨道:“那日都叫你不要出门了,说不听。”

  谢九尘苍白一笑:“不管我出不出门,这病也会生起来的。跟出门有什么关系?”

  谢孺年道:“你若不出门,一生病就能喊大夫,不用拖延这么久。哦,对了,你昏睡的时候,棉花一直守在你身边,也不肯睡觉,我怕它熬坏了,让人把它带去另外一个房间了。”

  谢九尘心道:“你怕棉花熬坏了,却不怕自己熬坏了?”他抿了抿唇:“爹,我已经没什么事了,你熬了一夜,定然很困了,快去歇息吧。”

  谢孺年放心不下,又守了谢九尘一会,直到看见他吃饱了饭,喝完了药,才慢吞吞地离去。

  谢九尘说自己“无事”,但那只是安慰父亲的话语。生病确实让人难受,他头晕,喉咙痛,鼻子堵,胸腔闷塞,呼吸也困难,哪哪都不舒服。但此刻的他已经睡了整整一日了,哪怕想再睡,也毫无困意。

  他也不想起身,便躺在床上,想些有的没的事情。人在百无聊赖之时,脑海往往最为活跃。

  他想到了赵瑥,赵瑥送他回来的时候,神色焦急。如今他既然已经醒了,是不是应该找人给赵瑥报个平安?

  可这大晚上的,专门让人过去跟赵瑥说自己退烧了,是不是又太小题大做了?

  谢九尘胡思乱想之际,外边传来敲门声。谢九尘哑着嗓子道:“请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谢九尘万万没想到,推门而入的人会是赵瑥。

  赵瑥来到床边,问:“你怎么样了?”

  “好多了。”谢九尘维持着怔愣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赵瑥眉梢一扬:“听你的意思,我是不能来?”

  谢九尘立即道:“不是。我只是想起……你之前说过,你觉得我爹不会喜欢你,所以你不会进来。”

  那是在一个傍晚,二人一个从书院回来,一个从药铺回来。刚好碰上面了,便打了个招呼,赵瑥闻着谢府里头传来的味道,问:“你们做了烤羊腿?”

  谢九尘道:“是啊,很久没有吃烤羊腿了,厨房做了许多,你要不要也来吃?”

  “不了。”赵瑥淡淡一笑,“你父亲恐怕不欢迎我。”

  谢九尘惊诧道:“赵兄怎么会这样想?”

  赵瑥道:“你爹是儒学大家,而我铜臭满身,怎么想,他都不会喜欢我。”

  谢九尘极力道绝无此事,可赵瑥还是再三推脱,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各回各家,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赵瑥道:“对,现在我依旧这么想,所以我没走大门。”

  “赵兄没走大门?那是如何进来的?”

  “明烛,我们两家只有一墙之隔,你说呢?”

  谢九尘:“……”好了,他知道赵瑥是如何进来的了。

  “可你又怎么知道,这里是我的房间?”

  “我瞎找的。”比翻墙恶劣百倍的事情他都做过,赵瑥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哪怕是在谢九尘面前。

  他低头看着谢九尘,看他没有血色的脸,和同样苍白的唇,问:“昨日我问你要不要去看火龙的时候,你已经感到不舒服了,是吗?”

  谢九尘道:“……是有点,但那个时候,我以为只是小病,很快便会过去。”

  赵瑥又问:“昨夜走在路上的时候,你很难受吗?”

  “也没有很难受,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谢九尘躺在床上,赵瑥站在床边,蜡烛的火光在他身后,他高大的影子压下来,让谢九尘感到一丝压迫感。

  赵瑥沉默片刻:“为何不直说?”

  谢九尘实话实说:“不想扫你的兴。”

  “我的想法,有这么重要么?”比你的身体还重要。

  谢九尘不知道赵瑥在想什么,只凭逻辑答话:“当然重要。每个人的想法都很重要。”

  每个人……赵瑥神色微微一黯:“原来如此。”

  谢九尘又想着道歉了:“昨夜扫了赵兄的兴,连花灯也没有放成,真是抱歉唔……”

  赵瑥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条手帕,按在了谢九尘的唇上。

  “别说道歉的话。”赵瑥单膝跪在他的面前,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

  谢九尘向来是个随意之人,他喜欢听别人的话,反正他是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他怎么样并不重要,能让别人高兴就行。他平生最强硬的时候,便是强迫别人收下他的银两的时候。除此以外,他都像一个没脾气的人。

  所以赵瑥让他不要说,他就不说了。

  手帕遮住了他的口鼻,他闻到了淡淡的竹香,这香气或许有安神的效果,他闭上眼睛,在宁静之地中徜徉。

  赵瑥以为他要睡了,便收起帕子。他向来不懂得收敛这个词,谢九尘闭上眼睛后,赵瑥更加肆无忌惮。他的目光沿着长睫往下走,走过谢九尘高挺的鼻梁,淡色的唇,流畅的下颚,最后滑落到他的喉结之上。

  谢九尘突然睁开眼睛,赵瑥一愣,随即视线上移,撞上了他的目光。

  “你……”谢九尘刚开口,门又被推开了,来人走路几乎无声,因此屋内二人并无察觉。

  毕秋泉见屋内灯火通明,料想谢九尘也并未睡着,便直接推门而入道:“谢兄,我……”

  他走近来,脚步突然顿住。赵瑥单膝跪在谢九尘面前,二人都睁着眼睛,沉默对望。毕秋泉看了眼谢九尘,又看了眼赵瑥,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转动,一时间搞不清状况。

  “谢兄,这位……朋友,我打扰到你们了?”

  赵瑥见此人与谢九尘年纪相仿,英俊笔挺,猜测这便是谢九尘口中的“侠客”毕秋泉。他并未与毕秋泉打招呼,收回目光,对谢九尘道:“明烛,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谢九尘道:“好,赵兄慢走……”他看着赵瑥的背影,欲言又止。

  毕秋泉来到床前,问:“谢兄,他是谁?”

  谢九尘道:“他是赵瑥。”

  “原来是他。”毕秋泉在花溪城中待了也有段日子了,自然听说过赵瑥的名字,“你们……”

  “我们是朋友。我生病了,他来看看我。”

  毕秋泉是江湖中人,倒没什么门第偏见,觉得书香世家的公子跟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不能交朋友。他道:“我也是来看谢兄的,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无觅不必担心。”

  “你昨夜高烧不止,我便去山上找了些珍稀草药,已经交给管家了,明日你就能喝到了。”毕秋泉道,“那些草药都是江湖人的偏方,我头晕身热的时候,混在一起熬一锅药,一喝就好。”

  “多谢,无觅有心了。”

  “谢兄何必客气,你收留我住了那么多日子。我为你做些事情,也是应该。”

  毕秋泉见谢九尘神色不好,也不让他强撑精神跟自己说话了,嘱咐他好好休息之后就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毕秋泉忍不住回想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他不拘礼法,觉得断袖之情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看见谢九尘刚刚欲言又止,恋恋不舍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己阻拦了他们好好道别,毕秋泉有些愧疚。怀着这淡淡的愧疚,他回到屋中,一夜安睡。

  这回谢九尘可真是被冤枉透了,他想喊住赵瑥,不过是想跟他说别再翻墙了,直接从正门出去吧。但又因着毕秋泉在旁,觉得此话会让赵瑥很没有颜面,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不过这误会无伤大雅,没人提起,更没人拆穿。久而久之,这件事便成了秋天的落叶,飘飘浮浮,不知去往何处了。

  沈河星来到谢府的时候,并不知道谢九尘病了,他带着烦忧前来,想让先生给自己解惑除忧。

  可他躲了谢九尘许多日,如今站在谢府的门口,不由得徘徊迟疑。他不知道谢九尘有没有生气,自己厚着脸皮求先生相助,却在先生出手相助之时,率先出尔反尔。他唾弃这样的自己,可他无能为力,他没有颜面与谢九尘单独相处,可除了谢九尘,他还能跟谁倾吐心事呢?

  徘徊片刻,沈河星还是进门了。

  老管家听说谢九尘的学生来了,便亲自出门迎接,带他进去,路上老管家问:“小公子,你也是知道公子病了,特意来探望的吗?”

  沈河星瞪大眼睛:“先生生病了?”

  “前两天高烧发热,昨日烧已经退了,今天没什么大碍了,但还是需要卧床静养。”老管家笑了笑,“原来小公子不是来探病的,不过公子见到你,也一定高兴。”

  沈河星心头泛酸,他根本就不知道谢九尘生病了,怎么能在病中打扰先生,让先生为自己烦思?

  走到谢九尘房门边的时候,沈河星深呼一口气,将心中的烦恼压下,努力绽出灿烂的笑容。

  老管家高声道:“公子啊,你的学生沈小公子来看你了。”

  只听谢九尘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快请进。”

  沈河星迈步走进去,谢九尘已经坐起来了,他只穿着单衣,看见沈河星来,便要披衣下床。沈河星连忙拦住他,道:“先生,您还有病在身,不必起来。您想做些什么,学生去就可以了。”

  谢九尘微微一笑:“你来看我,我心中欢喜,想下床给你倒杯水,我们坐着好好谈谈。”

  沈河星连忙道:“不必麻烦,我不渴,不用喝水。”他几番劝阻,谢九尘只好定在床上,他今日已经完全退烧了,但喉咙痛加咳嗽,也不是那么好过的。他温和道:“河星,突然来找我,可是遇见了什么难事?”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一股浓浓的愧疚攥住了沈河星。他心道:“先生病得难受,却还挂念着我家的事。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烦恼,我不能再麻烦先生了。”

  思及此处,他道:“没什么。因为端午的事情……我一直心怀愧疚,无颜面对先生,逃避了很多日子。但思来想去,总归是我的错,还是想来给先生认真道一次歉,没想到先生生病了,挑了个不好的时机,打搅先生了。”

  “无妨,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谢九尘让沈河星搬张凳子过来,在床边坐下,又道:“端午的事情,我也能理解。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他执意不要我的帮助,你我都没有办法。河星,人一生于世上,便有桎梏和枷锁,你已经尽力了,无需自责。”

  沈河星点头:“先生说得是,学生受教了。”

  谢九尘察觉他神情低落,心中一叹:“最近家里还好吗?”

  “有劳先生挂心了,家中一切都好。”

  谢九尘精神不济,闻言也没有多想,只道:“那就好。”

  沈河星又坐了一会,然后便起身告辞了。谢九尘想送他出去,被沈河星拒绝了,他目送沈河星出门,并不知道,这一别,便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沈河星离开了谢府,走到繁华的大街上,不知天大地大,应该何去何从?他再成熟稳重,毕竟只是个少年,爹娘不和,家庭分崩离析之际,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既无法从情感上做出判断,也无法从钱财上扭转乾坤。他想,若是他再长大些就好了,若是他已经长到可以撑起一个家庭的年纪,就好了。

  人总在绝境处生出盼景,但盼景总是远在天边,总是事与愿违,总是……无疾而终。

  沈河星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再过几日,谢九尘的病彻底好了。他不是常生病的体质,这一场病下来,都有了大梦虚浮、恍若隔世的感觉。

  因为谢孺年不放心谢九尘,所以替他在归山书院中请了近十日的假期。等谢九尘再回到归山书院的时候,也有种亲切又陌生的感觉。学生们都很想念他,七嘴八舌地问他问题,谢九尘耐心地一一回答,抬头却发现沈河星的位置上没有人。

  “河星今日怎么没来上课,他去哪了?有人知道吗?”

  学生们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坐在沈河星旁边的人道:“我们以为先生知道此事,还想问先生呢。”

  不,谢九尘什么都不知道。他眼皮一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上完课后,他去找了书院的管理者龚先生,龚先生道:“沈河星前几日退学了,说要去其他地方读书。我多问了几句,但他都不愿说什么,我只能把剩下的学费退给他,让他走了。”

  “原来如此。”

  谢九尘离开了归山书院,匆匆回到花溪城中,直奔平安巷而去。

  他来到沈家,“叩叩”敲了几下门,屋内似乎没有人,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应答的声音。谢九尘收回了手,他钉在原地,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沈河星走了,他那日来找自己,是为了求助吗?

  若他再多问几句,多关心沈河星一点,沈河星是不是会敞开心扉,跟他说自己的难处。谢九尘可以帮他,那样,或许他就不用离开了。

  谢九尘不愿离开,他站在沈家的门前,想要等人回来,沈意明也好,沈娘子也好,他总会等到一个人的。

  但他没有等来沈家的人,便先等来了陈三庚。陈三庚回家吃午饭,却见一熟悉的身影站在家门边,上前几步一看,果然是谢九尘,他问:“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谢九尘道:“我在等人。”

  “你在等沈家的人?”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

  谢九尘眉心一紧:“但?”

  陈三庚道:“但他们家只剩下沈大爷了,沈娘子和那少年已经搬走了。”

  谢九尘追问道:“陈兄弟,你可知道,沈家发生了什么事?”

  “我住在隔壁,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陈三庚面露尴尬,“几个月前,沈家的狗不是咬死了杨大爷的耗子吗?后来沈大爷当着杨大爷的面,将狗杀掉了,说一狗做事一狗当,这笔账就这样结束了。但沈娘子许是觉得沈大爷的做法太过冷漠,于是那日过后,他们两夫妻就常常吵架……吵了什么内容,我也不好意思仔细听,所以也不知道。就这样吵了几个月,前几日,沈娘子受不住了,带着沈家小公子离开了。”

  “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听说,沈娘子原本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她应是带着沈小公子回了娘家吧。至于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了。”

  “我知道了,多谢陈兄弟告知。”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不过,谢公子最好也别等了,沈大爷这几天的脸色都很阴沉,我们看见了,都不敢跟他说话的。”

  “好。你是要回家吃午饭吗?快回去吧,别因为我耽误了时间。”

  “那我就先进去了。”

  谢九尘见陈三庚进了门,便转身离去了,他并不想等沈意明回来。事已至此,他与沈意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回想起那日沈河星来找自己的模样,他面带难色,他欲言又止,谢九尘不是没有看出来的。可他以为沈河星只是尴尬,只是愧疚,他理所当然了,便错失了帮助沈河星的最后机会。

  谢九尘有些难受,他想如果他再上点心——

  但是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