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京城报娘>第62章 女人社

  长春殿是今/上卧息的便殿, 绣茵铺地,画帘低垂。

  九月的秋爽气候,殿里犹供着冰鉴, 丝丝白烟被秋风一吹, 袅袅消散。胖乎乎的手伸过去,取了半块西瓜。

  一个穿着青紫色圆领阑衫的高胖男子啃着瓜,口齿不清地说:“你继续说,捡些有意思的。朕听那些颂圣的话, 听得耳朵出油。”

  “是。”仲简想了想,又说:“上舍如是斋刘得初、白蒙亨、刘观三人平日过从甚密,称兄道友,亲热无间。本月策试, 三人都在一个考场。

  刘得初做完,卷中有犯先帝名讳。另两人见了, 都不说。

  白蒙亨卷面也犯了讳, 另两人也缄口不言。最后刘观写完, 一样犯了讳,还是没人指出来。

  三人各自欢喜, 都想着另两人必然见黜, 自己便是本场的文魁。试卷发下来,才知道三人全都犯了忌讳。此事一时传为笑谈!”

  圆脸男子便是当今皇帝,笑得差点被西瓜籽呛着。内侍忙上前替他顺背。

  摇头道:“好, 刘得初、白蒙亨、刘观, 这三人名字朕记下了。若是他们将来有福气登第出仕, 朕用人之时, 可得多留个心眼。”

  仲简又道:“自官家下了谕旨,公厨的膳食颇有可观。小人去太学不到一月, 到处听闻太学生歌颂圣德,不胜感激。”

  “安其卧起,丰其饮食,朕可以无愧于士人矣。”皇帝满意,放下啃了一半的西瓜,接过内侍递来的绢帕擦了手,又问道:“年前政事堂曾拟了旨意,命太学生课暇之时,前往武学校场练习骑射。如今太学生的骑射,练得如何了?”

  骑射?

  仲简紧了紧手指,小心回道:“回官家,小人观之,太学往武学者甚少。但有去的,都是一时俊彦。譬如上舍服膺斋有学子宗越,每旬必有三五日过校场。据说,有一日武学生下了战书,双方比试射箭。宗越十战皆胜。”

  皇帝笑了笑:“朕的武学生,居然敌不过一个书生?岂有此理。”

  皇帝听了宗越的名字,语气如常,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仲简按捺下继续打探的心思,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太学里有个浣娘,太子让她办了份报纸?”

  许是冰鉴太过得力,仲简竟觉得全身皮肤如被冰石,汗毛直立。

  低了头,恭谨答道:“报纸名叫《周婆言》,确是太子殿下命名。主编名叫薛恒娘,在太学中承揽浣衣活计。”

  “会洗衣服,会办报纸,这薛恒娘倒是文武全才,不亏了朕赔送一个参政。”皇帝说得笑模笑样。

  御史台并不愿往死里得罪韩元英,最后参他的罪名果然如仲简所料,有妻更娶、家门不肃、待下严苛。

  韩元英也乖觉,即刻闭门谢客,上表自请出京,不让皇帝为难。

  政事堂少了他这个中立派,为着新人选吵得不可开交。皇帝十分烦恼。

  这话是说笑的口吻。仲简却不愿赔笑,唯有沉默。

  他来御前回过几次话,皇帝对他这个死板性子有所了解,也不理论。

  盘腿坐在紫金镶绿玉罗汉塌上,圆润指节在案几上不紧不慢扣了几下,像是在寻思什么,过一会儿又问道:“朕还听说,连安若都跟这浣娘有交情?”

  仲简额头微微冒汗,低声道:“大小姐确实对薛恒娘颇为照顾。”

  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十几个内侍垂首肃立,连半声咳嗽也无。

  暗金兽香炉里烧着龙涎香,氤氲浓郁。仲简不习惯这股味道,越发觉得心口沉闷。

  皇帝似是有了什么决定,抬头笑道:“这薛家小娘子,倒是个人物。你既在太学,便多多与她结识结识,查查她的人品家世。”

  “遵旨。”

  这一番殿前回话,历时小半个时辰,皇后派了人过来,请皇帝过内殿赏歌舞,方才作罢。

  仲简退出长春殿,殿外芭蕉有一人高,他在蕉叶下略站了站,镇定自己的心绪,方才觉出背心出汗,秋风一吹,寒意侵肤。

  恒娘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名字,如今已上达天听了吧?

  仲简慢慢松开手掌,掌心几道深深指印逐渐平复。

  离开宫城前,仲简驻足回首。

  夕阳如血,宫墙高耸,广场空旷,十来个个灰衣内侍低头洒扫,像是一片巨大面饼上嵌了几粒可有可无的胡麻。

  仲简再次感受到许久未有的惊惶与茫然:九重之上,帝君垂问。这对小小的恒娘,究竟是祸是福?

  ——

  恒娘可不知道长春殿这一出,她今日回家早,在巷子那头就听到家里笑语盈天,妇人响亮声音从二楼传出来,尚在黄昏时分,天还亮着,窗里居然透出憧憧烛火来。

  这可奇怪了。她娘知她赚钱辛苦,素来在生活上节俭得很,除了养病吃药的开支,其他方面,能省就省。日常用的都是特制的省油灯。今日居然舍得买蜡烛?

  早起薛大娘特地嘱咐她早归,却不肯说明原因,只脸上笑微微的,似是十分高兴。恒娘向来是只要她娘高兴,其余一切都可以不计较,自然答应。

  乖乖地把事情交代给宣永胜,早早回家,还特地拐去张家蜜煎铺子买了些零嘴。

  诧异至极,加快脚步到了家门口。一只手兜着蜜煎果儿,另一只手砰砰砰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却是翠姐儿。

  恒娘从油纸包里翻出个蜜雕冬瓜鱼递给她,笑道:“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我记得你第一回 拿工钱,买的东西都是给你爹娘哥哥的,只有这个是买给自己。如今咱们不愁生意,你想吃,咱们就隔三岔五买上一回,也不打紧。”

  翠姐儿接过,也不细看,低声道了谢。恒娘本已进门,又倒回去,等她上好门闩,仔细看看她,疑惑道;“翠姐儿,你眼睛红了?怎么,今日去太学收衣服,有人为难你了?”

  眼前瞬间浮现一张俏丽狡猾的面容。磨磨牙,此人又干些偷鸡摸狗,欺生宰熟的勾当?看样子,明日该去一趟太学,敲打一下友邻了。

  翠姐儿摇摇头,声音有些沙:“不是,我今日去看了兰姐儿。”

  “她怎么样了?”恒娘不由得低了声音。

  兰姐儿终究没等到她缓过劲来。才回家两日,便被她爹急不可耐地卖去富人周千二家做婢女。

  等恒娘重新夺回营生,她爹又悔之不迭,奈何当时贪图那十几贯银钱,竟是将兰姐儿卖了死契。

  她爹原想再将家里刚满八岁的女儿送来薛家,被恒娘以年太小,干不得粗活婉拒了。

  “她……”翠姐儿顿了顿,看看左右无人,仍旧下意识凑到恒娘耳朵边上,悄悄说道:“她那日一进周家的门,晚上就被老爷叫去上房了。”

  恒娘吓了一跳,声音都有些发抖;“那周老爷不是已经六十多岁了吗?兰姐儿,兰姐儿,她可连月事都还没来。”手上没注意,太过用力,啪嗒一声,捏碎一个蜜雕梅球儿。

  “我今日去,门房上推三阻四,不肯让她出来。我塞了好些银钱,又赔了好些好话,才领来兰姐儿。

  没说到十句话,又催着兰姐儿回去。兰姐儿一直哭,手上脖子上都是伤。

  看门的说是她不服管教,当面顶撞老爷。前两日主母叫了她娘老子去训话,她爹当着主母面说了,既是卖断,凡有不听话的地方,任打任罚,打死勿论。”

  恒娘低了头,手里无意识地摸索着那包蜜雕果儿,凝神想了一会。

  若是以前碰到这事,怒火中烧之余,并不能有什么好办法。

  然而如今的她,曾堂堂正正立在京兆府大堂里,与大尹老爷说过话,也曾仔细与阿蒙推敲过律法,深究过律令背后的朝廷用意。遇到事情,已经可以拿出像样的章程来。

  “这样,你明日依旧去周家,叫兰姐儿出来,告诉她,这两日先顺着主母的意,顾着自己不要再挨打。我明日去找她爹想办法,赎了她回去,依旧来给我干活。”

  翠姐儿飞快抬起头,眼里放出喜悦光彩:“恒娘,你当真有办法?”

  恒娘捏捏她脸蛋:“有七八成把握吧。这两日你去周家,使了多少银钱,回头告诉我,这钱我来出。”

  翠姐儿瞧着恒娘,明明只比她大四五岁,明明也是赚些辛苦钱的浣娘,可是那眼睛里的神气,那嘴角边看着就叫人欢喜信任的笑容,那身从头到脚越来越镇定的气派,真叫人羡慕。

  心里这样想,口中也不由自主说出来:“恒娘,你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我要是也能像你这样,可就好了。”

  恒娘本打算往里走了,听到这句话,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翠姐儿。

  翠姐儿到被她这睁大眼睛的神色吓了一跳,“怎么?我说错话了?”

  “不。”恒娘摇摇头,情不自禁微笑。这话多么耳熟?曾几何时,她对阿蒙,不是也有着同样的不甘与羡慕?

  自然,她现在仍旧羡慕阿蒙,她那么优秀,那么耀目,她几乎找不到不崇拜她的理由。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看阿蒙,不再是踮着脚也够不着的仰望,而是能够跟她一起自若地谈笑,甚至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求着她教她念书?

  她那日赖着阿蒙时,阿蒙差点笑得软倒,喘着气叫救命:“还没给你当先生呢,你倒先偷师,学会撒娇啦!要不,明日我先教你怎么与男子调情?”

  这下轮到她跳起来,拿了腰枕去扑阿蒙的嘴:“你胡说什么?我才不要学这个,我要学有用的。”

  阿蒙逃下锦榻,脚却软得走不动,笑得扶着桌子,弓着腰,不顾仪态地嚷起来:“我不管,我就要教。等你学会了,去逗弄那仲秀才,他那死人脸上一定好看极了。”

  回想起仲简站在门口,正好听到这句话,万年不变的木板脸上骤然惊起的惊涛骇浪,差点笑出声来。

  便是带着这样一份愉快的感慨,对翠姐儿说道:“你好好跟我学,我会的,我都教给你。你就能跟我一样了。兰姐儿回来之后,也是一样。”

  翠姐儿应了,忽然又揪着眉头,认真问道:“恒娘,你听了兰姐儿的事,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地笑得出来?”

  啊?恒娘呆了一下,看着她尚未完全张开的脸蛋上,十分严肃的指控神色,想了想,愣愣地答道:“可能是我最近听到的悲惨故事太多了吧。”

  翠姐儿摇着头,往柴房里走去,口里不甚满意地抱怨:“这算什么理由?哼,恒娘,你可别有一天,变成跟那些恶婆婆一样的铁石心肠。”

  恒娘哭笑不得,一时起了玩心,朝她背影扮个鬼脸,悄悄自语:“我才不可能是恶婆婆呢。”

  ——

  恒娘兜着蜜雕,上了二楼。上楼时,目光扫过木梯后面,看到原本摆在二楼的炭盆、杌凳、衣架等物,不禁诧异。

  刚从楼梯口冒出个头,一双眼看清楼上情形,眼睛都瞪圆了。

  她家狭小,楼上只住着她与她娘两个人,除开一张木架床,其余只是娘俩的梳妆台,两张搁物的案几而已。

  就这么点空间,如今竟挤了十人左右,围着一张不知哪里来的四方桌子团团而坐。

  妇人们都穿得齐整,乍看上去,花团锦簇,十分热闹。她与她娘睡觉的床正好在桌子上位,薛大娘便坐在床上,笑盈盈的。

  方桌上摆了十来个茶碗,放着若干鲜果蜜饯干杂。恒娘一眼扫过去,大是疑惑:家里什么时候多出这些茶碗杯盘来?

  她们正说得高兴,没有注意到楼梯口冒出的脑袋,兀自说着自己的话题:“薛姐姐你是没见到,听说那日的京兆府热闹得很,跟你们家恒娘同名同姓的那位小娘子就站在那正大光明的横匾底下,把京兆府老爷说得没法回嘴,那张老脸红得呀,跟煮熟的虾没两样。

  只好弓着身子,连连跟小娘子赔罪,连那公堂上的虎皮大椅都不好意思再安坐,要让给小娘子,说是让贤呢!”

  「同名同姓」的薛恒娘差点脚一软,从楼梯上滚下去。幸好及时抓住旁边的栏杆,稳住身形。

  让贤?虎皮大椅?这些大娘大婶们敢是茶肆里说书听多了?还是绿林好汉,歃血为盟那调调的?

  有人听到响动,回头见是她,笑起来:“哎呀好了,小娘子可算回来了!”

  几个心急的大娘起身,去拉了她上来,围着拥着把她迎入座,大娘笑着忙道:“她小辈,你们坐着,别折煞了她!”

  恒娘也不住口地说:“大娘们慢点,我这儿还兜着蜜雕果子呢!”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笑道:“薛家姐姐且安坐,今日恒娘是咱们的鱼头,很是当得起。”

  引来哄堂大笑:“什么鱼头?那叫虞侯。冉四娘你又闹笑话。”

  一阵忙乱后,众人再次坐定,恒娘陪着她娘,坐在床上,终于搞清楚家里这番热闹是为什么。

  金叶子巷如今也要成立女人社了!

  据大娘们热情介绍,那日围聚京兆府的是城东十几条街巷的女人社社员,击鼓的陈娘子更是其中一位社长。在周婆言的横空出世上,女人社算是立了大功。

  因着这千古未有的奇事,东城那些女人社如今出门昂首挺胸,说起自己社员的身份更是神气得很。城内城外,许多街巷的妇人都拐着弯子地请她们家去做客。

  打上几角水酒,蒸上一笼包子,更讲究的,或是家里男人也同意的,便去外头酒楼里叫来几个好菜,左邻右舍围坐,如饥似渴地听那日京兆府发生的事。

  听的人怎么也听不腻听不够,说的人也是越说越夸大,越说越神奇,直把个薛恒娘说得是脚踏莲花口吐珠玉,天人下凡神乎其神。

  反正跟眼前这个笑眯眯,温婉柔和的小娘子一点也不像。

  也在这样的榜样激励之下,京城内外,各街各巷,竟是兴起了立社的热潮。

  金叶子巷里都是做生意的,鞋铺伞铺衣料铺子,妇人们倒还识得从一到十的数字,认得自己姓名和自家招牌,此外便是睁眼瞎了。

  恒娘识字,薛家又没有男人,最适合妇人们聚会。

  薛家大娘刚搬来时,虽有些风言风语,但这么些年下来,大家冷眼看着,薛大娘除了病弱了些,人长得好看了些,没什么大的不妥。恒娘更是难得的孝顺勤快。

  于是前两日几个娘子来看望病人,顺便探了薛大娘口风,她果然欢喜。不仅自己应承了,还打包票替恒娘也答应下来。

  妇人们准备得齐全,早早备下笔墨,又从别的街巷借来立社书契,由恒娘一句句解释了,参照着拟订。

  恒娘也是第一次见着女人社契约,兴致勃勃地与大家一起研读。

  首要是确立社长、虞侯、录事三官。社长总揽全社,负责分派定夺。虞候监督执行,录事则点名记录。

  社长人选众人早已定好,恒娘执笔,一一写定。诸娘子又一致推举恒娘做虞侯兼录事,恒娘推辞不得,只好受了。

  又写下社中一月一聚,每年正月初交灯油一合,白面一斤,去寺庙做法事祈福等惯例。

  又长者为姊,幼者为妹,逢有红白事,搭手帮扶。遇危则相扶,逢难则相救等。

  再读到下一项,恒娘惊奇了:逢周婆言出刊,社中便行常会。社员但能抽身,都至社址聚合,由虞侯负责为社员读报。

  做法事、承危难,这倒是常见的社契内容。可读报是怎么回事?

  不容她有空琢磨,大娘们催着她照猫画虎地写下章程,各人在自己姓名后摁了手印。

  这社便算立成了。原本该众人凑份子,办一桌酒席庆贺。如今竟也改成了喝茶读报。

  被推为社长的龚大娘取出怀里揣着的报纸,小心翼翼展开,口中还笑着说:“自打前两天买到手,就跟供菩萨似的经意收着,也没敢让家里那群毛燥小孩经眼,你们看看,一点儿汤汤水水都没沾呢。”

  恒娘自己的报纸,自是无比熟悉。太学这场辩论,因着内容庞杂,故事极多,是以前后分了好几期出刊。

  这是最后一期,说的正是夏云的故事。

  她到底还是报道了夏云。阿蒙知道后,良久不语,最后长叹一声,问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真的不怕?”

  恒娘去见她时,早已心里想得明白,极诚恳地回答:“我懂,我也怕。可是阿蒙,如果我一早就知道什么是妖言罪,也许那晚就会吓得什么也不敢做。是因为我不懂,不怕,最后才有了这份周婆言。”

  阿蒙凝眉瞧着她,目光迷蒙,陷入深思。

  恒娘叹口气,苦笑着说:“阿蒙,我不是你,我只是一个偶然办了份报纸的浣娘。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么多复杂的事,永远不能像你一样思考问题。”

  “我做不来你,只能做好我自己。我是薛恒娘,看到夏云浸满伤痕的身体,我会伤心难过。不管那参政老爷跟谁谁交好交恶,我都讨厌他,憎恨他,觉得他是个心眼很坏的恶人。”

  “你曾经教过我,不平而鸣是人的天性。我想,我与我的周婆言,要走的这条路,大概就是,不平则鸣吧。”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高天鸿雁,声音沉静:“就像它们,想要鸣叫,就鸣叫了。不会去想,也没法去想地上的人们会怎样看待。”

  阿蒙也走过去,仰脸远眺,幽幽问道:“哪怕因此惊动猎人,也在所不惜?”

  这问题太过残忍。

  过了好一会儿,恒娘才回答:“每年南去的大雁那么多,猎人总是没法赶尽杀绝的呀。周婆言在一日,就能出一日的声,说一日的话,就能被无数的周婆听见。说不定,以后便有许许多多的周婆出来说话。”

  也仰起头,与她一起看着天上南去的雁群,怅然道:“我不知道周婆言能走多远,能走多久。我不会骑马,只能靠着自己的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我也许做不到你说过的青史留名,也没法避开所有荆棘陷阱,说不定哪一天,就掉了进去。

  可是,在我还能走的时候,我不能因为害怕远方的陷阱,就先把自己的脚砍掉,然后跟别人诉苦:你看,我腿断了,走不动了。”

  阿蒙回眸看着她,良久,轻声如耳语:“阿恒,我不如你。”

  楹外斋中的沉静与眼下自家的热闹恰成对比。恒娘抿嘴笑了笑,阿蒙那句话虽轻,她却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不太明白阿蒙的意思,可是被看重的人认可的骄傲得意充塞心胸。仲简那两日见了她,送了句评语:薛恒娘,小心尾巴翘上天。

  夏云的故事读完。

  韩元英被御史台弹劾,出知大名府的消息早几日已经在谏议报上公布。

  妇人们对这些朝廷大事、人事变动不感兴趣,只叹息夏云是难得的义婢。

  恒娘坐在床上,从蜜煎果儿里挑出她娘爱吃的金橘、冬瓜等止咳之物,递给她娘,默默听着大娘们发表议论。

  说来也奇怪,周婆言请了五位娘子上台宣讲。当是时也,最惨烈的是夏云,引起阿蒙警觉提醒的也是夏云。

  然而胡仪上书,说的却是胡大娘之事,呼吁朝廷尽快下令,彻查各地丁口比例,劝禁溺女之俗,同时要求颁布律令,予以严惩。

  里面提到周婆言,居然得了胡祭酒一句难得的肯定:该报此举大善。

  恒娘奇怪,去请教阿蒙。阿蒙与她分析,溺女之地,男多女少,贫民不能婚聚,无法成家立室,便终日游荡,逃避官府征纳,甚至成为流民匪类,聚众为恶,官府剿而不绝,生生不息,成为令朝廷头疼的内患。长此以往,定然动摇国家根基。

  这就是胡仪当日所言,这是家国大事的本意,最是为士大夫所瞩目。是以当日五位娘子现身说法,他独取这位胡大娘的言论。

  宗越那日所言的大秦法制也没引起多少重视。市井之间,多半将之作为山海经、博异志之类的志怪奇谈,说来轰然一笑罢了。就连女子们也觉得匪夷所思,表亲与堂亲,能是一样的吗?

  然而血亲这个概念,却引起了律学家们的兴趣。太学除经学外,亦有医学、律学。宗越还被请去律学院,详细讲解过他所知的大秦法制。

  街坊之间,最爱读的却是徐四娘的事。其所嫁非人、挨打受吓,去留两难的际遇,让各位娘子们感同身受,纷纷发出共鸣。街头巷尾,都在打听蔡家杂鲜酒店在哪里。

  蔡家那酒店外,日日围了一群妇人,指着招牌,詈指恨骂。

  顾客纷纷绕道。过不得几日,蔡家见生意实在无法做下去,只好歇了店面,说是暂回老家避风头去了。

  反而是今日的夏云,故事过于惨烈,又是富人家的娘子与朝廷大官,大家感叹两句,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倒是有个娘子笑道:“看报纸上说的,这个夏娘子为了逃出夫家村庄,竟想办法自己绝了生育。我倒想知道,她有什么好法子。”

  大娘们顿时来了兴趣,七嘴八舌笑话她:“哎哟,赵娘子,你这话莫不是炫耀?谁不知道你家男人最疼你,八年下了六个崽,三男三女,虽说因病去了俩,其他几个可都长得好,福气福气。”

  赵娘子脸一红,啐道:“这有什么好炫耀?你们哪个不是如此?我,实在是……”

  在座都是女人,她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句实在话,也就是家里没有闲钱,否则我宁肯学富人家,给他买个丫鬟,再不想受这生育的苦楚。”

  “这话倒是不假。”有人也生了感叹,“我若是知道那夏娘子的法子,我也想试一试。”

  旁边有人连忙摆手:“可不敢乱试。我有个远方表姐,也是生了六个,委实不想再生。找了个据说有不受胎秘术的药婆,拿了一杯水,水里两颗不知哪里倒腾出来的螺蛳,说是喝了这杯水,再无妊娠。她苦于多子,也不听家人劝,一仰脖子,喝得一干二净。”

  说到这里,许是说得渴了,端了茶杯来喝两口。

  余人急了,都催她:“后来怎样?你倒是快说呀!难道还跟那茶肆里的说书人样,卖关子等着茶客打赏呢?赏你个榧子倒是有的。”

  那人噗嗤一声笑,忙放下茶杯,笑道:“刚才你们还笑话赵娘子,这一试,可试出来了——就都有这个念头罢,只脸皮薄,不像人家赵娘子敢说出来。”

  赵娘子隔了几个人伸手抓她,口中笑骂:“当我听不出来,你骂我脸皮厚?”

  众人忙劝阻,又齐齐催着那人:“我们认了,都有这心——你快说,那婆子的方法可有效无效?”

  那人叹了口气,也不说笑了,摇头道:“要说见效,倒也见效,那以后一年,她再没有过孕。可也开口说不了话——那药,竟同时是副哑药,坏了嗓子。”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有人咂嘴,眼睛发直,喃喃道:“若只是成了哑巴,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这回没等众人取笑她,讲故事的人已经苦笑道:“哪里只是成了哑巴这么简单?我刚说了一年里没有妊娠。因是过了一年,她便死了。死的时候才刚过二十五岁生辰。”

  众人不禁默然。说可以考虑的那人也哑了,半晌方叹气道:“那还有什么法子?只好继续生养。唉,还是周婆言说得对,下辈子怎样都不要再投做女身,生不出来是罪,这生个不停更是受罪。”

  恒娘是未婚女子,从来没参与过这类问题的讨论,不禁听得呆了。

  薛大娘怕她不好意思,轻轻推了推她,笑道:“别愣着,下去再煮点水上来,给诸位大娘大婶们添茶。”

  众人也回过神来,都笑道:“哎哟,这可没注意到,恒娘还在这里呢,对不住对不住。”

  ——

  下到一楼,二楼的说笑声便有些远了。翠姐儿正在柴房里,守着炉子烧水,见她推门进来,笑道:“这里有我一个守着就够了,你下来做什么?”

  恒娘进去,搬张竹椅子坐她旁边,往炉子里塞根木柴:“大娘们嫌我碍事,打发我来陪你。”

  说笑着,又问道:“翠姐儿,我记得前年你来的时候,说是家里排行老四,如今你家有多少兄弟姐妹了?”

  翠姐儿脸上笑容突然不见了,低着头,拿着蒲扇摇一摇,看那火苗子起来,引燃恒娘新塞进的木柴,方低声说道:“四个。怎么问这个?”

  “咦,那会儿你来的时候,你娘不是正大着肚子?那个小的没养大吗?”

  炉膛子里红彤彤的,照着翠姐儿一张小脸蛋,原本也该红红的。

  此时却有些发白,低了头,嗫嚅着说:“那个,我都在你家呆着,家里的情况倒是不太清楚,听说生下来是个死胎。”

  恒娘望着火堆,还在想着楼上大娘们的议论,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随口问道:“是吗?那可惜了,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是个小弟弟。”

  翠姐儿扔了蒲扇,蹲在地上,把脸埋进手掌,哭了起来。恒娘吃惊回头,揽着她问道:“怎么?想起小弟弟伤心了?怪我不该问你。”

  翠姐儿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她一直盼着能有个弟弟妹妹,尝尝做姐姐的滋味。平时对兰姐儿多有照拂,也是因为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看待。

  翠姐儿哭得哽咽,趴在恒娘肩头,抽噎着说道:“是我爹亲手淹死的——你别告诉别人。”

  “你爹……”恒娘愣了下,“可是,那是个儿子……”

  回过神来,翠姐儿家里三子一女,就算是儿子,也没什么稀奇。

  轻轻搂住翠姐儿,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柔声问道;“你娘岂不是很伤心?”

  翠姐儿摇摇头,抹了一把泪,从恒娘身上离开,重新捡起蒲扇,说道:“我娘也不是很伤心。好像从头到尾,最伤心的人只有我。”眼角依然涌出泪水,手背一擦,脸上多了一条炭痕。

  恒娘起身,去水洗架子上取了巾子来,就水盆里打湿拧干,替她细细擦干泪水和碳灰:“小弟弟去了别人家享福,你莫哭了。”

  翠姐儿使劲睁着眼睛,盯着炉膛里的火光,喃喃说道:“我宁愿他从没来过这世上,也好过被亲爹这样送走。恒娘,我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孩,是不是也活不了这么大?”

  “瞎想什么呢?”恒娘轻轻敲她一下,“这世道,只听说想儿子的,没听说重女轻男这回事。”

  翠姐儿点点头,不说话了,两人一起守着灶台,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翠姐儿最先听见,动动耳朵,疑惑道:“这早晚的,谁上门来呀?”便要起身。

  恒娘按住她,笑道:“我去吧。多半是谁家的孩子,上门来找亲娘回家。你那兔子眼睛还是别去了,让人家看了,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她打开门,方知自己猜错。薄薄夜色中,站着个枪杆样笔挺的男子。

  “仲秀才?”恒娘诧异,“有事吗?”

  仲简抬眼往上看,问道:“你家有客?”

  “巷子里的大娘大婶们,在商议女人社的事情呢。”恒娘三言两语解说完,见他沉默不语,心中大是好奇:他到底为什么来?难道是职业习惯,见到我家跟往常不同,就非得来过问一声?

  什么时候,她薛恒娘也成为察子的伺察对象了?

  翠姐儿在房里扬声问:“恒娘,是谁呀?”怎么在门口站了半日,不进不出的。

  “就来。”恒娘回头答了一句,对仲简笑道:“今日家里有女客,不方便请你进去了。”

  仲简颔首。沉默片刻,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今天没在麦秸巷见到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过来看看。”

  “我能出什么事?”恒娘失笑,感念他的关心,柔声道:“我家里有事,提前回来了。谢谢你,仲秀才。”

  心中涌起一阵绵绵暖流:原来两人每晚同路,在他看来,已经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以至于若有错失,便要特地来问个明白。

  “不用。顺便而已。”仲简转过身,打算离开。

  说实在话,连他自己都没想出来,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大约是今天在九重天阙上骤然听到恒娘的名字,太过意外,心头忽然升起的强烈警兆,令他身不由己,来到了这扇如今已无比熟悉的木门前。

  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皇帝的话里,对恒娘并没有明显的嫌恶,相反还颇有几句好听的评价。

  他不是大臣,整个皇城司都是皇帝的私人,皇帝犯不着在他面前用心思装样子。所以粗听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

  但他就是忍不住地害怕,以至于在麦秸巷没见到恒娘时,心头居然一阵不受控制的狂跳。

  尽管理智告诉他,就算皇帝对恒娘有什么想法,那也只是动一动小指头,甚至挑一挑眼皮的事,绝不会干出这种直接掳人、强抢民女的蠢事来。

  可是理智节节败退,直到他终于在夜色中看到她安安稳稳站着,脸上带着柔和笑意,听到她一如既往带笑好听的声音,狂乱的心跳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终于能够鄙视地问自己:仲畏之,你究竟在干什么?皇城司纵横京城的两百察子,还能有比你更蠢的人吗?就你这副莫名其妙的慌张样子,你拿什么去肖想指挥一职?

  就在这恨恨地自问中,走出没五米远,就看到前面跑过来几个褐衣小厮,气势汹汹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顿足回身,目送他们到了街巷尽头,恒娘的纤细身影兀自立在门边,似是仍在疑惑着他这番莫名其妙的来去。

  那几人到了薛家门前,大声嚷嚷:“刘翠姐可是在这里?她害了人命,快些叫她出来,与我们家去理论。”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田螺泡水避孕,是借用归有光母亲之事,见《震川先生集》「先妣事略」。此时已是明朝中期,女子想要避孕仍然如此艰难。

  女人结社的现象,唐五代至宋一直未曾断绝。只是历史上的女人社只干些祈福拜神,红白事之类的内容。本文架空,就让女人社好好发挥下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