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京城报娘>第25章 有何不对?

  讲堂在大成殿以西,占地宽广,屋顶三卷勾连,脊梁巍峨,殿堂轩昂,屋体全由木制,取其收音之效。

  恒娘是女子,跟着仲简进去时,早做好心理准备,或是途中被人拦下询问,或是一路被人侧目。哪知并无多少人留意他们一行。正疑惑间,径入最前面,顿知究里。

  讲堂最前方有高台,台下站着上舍五斋学子。服膺斋最右,余助见到仲简,招手让他归队。

  除了这五斋的上舍学子,台下还另有两拨人。左一拨峨冠博袖,皆做古士子打扮,由宗越在前面作陪,恒娘猜,这便是自河洛一带远来的鸣皋书院学子。

  右一拨则全是女子,华裳曳地,裾袖飞扬。为首之人头戴帷帽,长纱坠地。身后站着一人,正是那日与恒娘打过交道的黄衣女子。

  她也见到恒娘,目露讶色,上前一步,倾身与帷帽女子低语两句,随后退下来,含笑朝她招手。

  “你便是那位成亲伊始,就准备反马的薛家小娘子?”等她与云三娘走近,帷帽女子偏头与她说话,带着清醇笑音,“勇气可嘉。我昨日叫海月去京兆府问,说你不在莫家一干人里。”

  恒娘揣度,海月多半便是黄衣少女的名字。

  “还没谢过小姐那日相助之德。”恒娘想要弯腰,被她伸手拦住。又介绍身边人,“这位是云三娘。”

  帷帽女子不在意,头朝云三娘微微一偏,便又转头问她:“你今日怎的又在这里出现?”不等恒娘回答,忽然笑出声,“莫非是来找新姑爷?”

  恒娘脸一僵:这贵家小姐,说话怎的如此放诞?

  然而她似是自得其乐,帷帽轻点,左顾右盼,忽而手一抬:“那人如何?”

  恒娘不由自主,顺着她手指看去:竟是转眼看过来的宗越,撞上她目光,含笑颔首。目光随即掠过帷帽女子,神情淡淡,转回头去,不做丝毫停留。

  “你脸红了!”帷帽女子轻纱颤动,显是在笑。“眼光不错。此子疏疏朗朗,有金玉质地,当不是凡品。”

  手指摇动,又往相反方向一偏,“与你一同进来那男子也不错,看去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仲简?恒娘无语看她,果然帷帽纱厚,导致眼瞎。

  仲简也正往这边张望,看到帷帽女子手指自己,脸色一沉,用力扭过头去。

  帷帽女子哼一声,收回手指,悻悻道:“我收回前论。此人不解风情,粗鲁无文,劝你三思。”

  恒娘觉得这贵女颇有些无赖气质,轻咳一声,正要辩解,自己并无什么「找姑爷」的意思,忽然两侧廊下传来震耳鼓响。

  高台之上,学官们身着礼服,手执朝笏,鱼贯登台。恒娘认得为首的,便是今日在西门外的新任祭酒。

  帷帽女子侧耳听完,轻咦一声:“鼓鸣九通,学官穿秉,这是要行夏楚屏斥之罚?这人究竟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

  云三娘一直魂不守舍,听了这句话,身子一颤:“什么是夏楚屏斥?”

  “夏楚者,以竹笓当众量决,民间叫做挨批头棍。”帷帽女子低声解释,“屏斥,则于堂下毁裂襕衫,逐出学堂,自此从读书人中除名,终身不得以士子自居。是太学中最重处罚,可比之于国刑中的死刑。”

  原本吊儿郎当的声音严肃起来,问云三娘,“你识得这人?他究竟犯了何罪?”

  “他,无罪。”三个字轻轻从云三娘口中蹦出来,话音虽轻,却有着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决绝。

  台上一名集正却也正在高声宣读:“经查,上舍服膺斋丙楹学子李若谷,父病不归,父死匿丧,天伦断绝,骨肉相弃,人神共愤,此为大不孝。”

  “又,其妻为之营葬服丧,千里报讯,义烈感天,李某竟因其貌寝,不肯相认,此为大不仁。”

  “事情败露,嫁祸同窗,又为大不义。李某因此不孝不仁不义之行,合该当众决刑,自此不与士齿。”

  宣读毕,又喝道:“罪人李若谷,拜谢师恩。”

  李若谷此时还穿着士子襕幞,由身后两个粗壮的看门甲头押着,站在高台上。听完集正宣讲,却并不伏地跪倒,反而高声回答:

  “学生领罚,但绝不谢恩。学生认不孝不义之罪,但学生今生只有一个妻子,便是云三娘。今日这位阿陈娘子,学生只是初见,绝无夫妻名实。阿陈若愿他适,学生绝无二话。”

  高台上另站了个脸蒙黑纱的女子,李若谷声音一落,她扑通一声跪倒,头磕在地板上,砰砰作响。

  两名学官上前,伸手搀扶,却被她死命挣扎,男女有别,只好作罢。

  胡仪看着站而不跪的李若谷,声音严厉:“李若谷,你身为儒家门生,岂未习过礼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为婚姻。阿陈乃你父亲为你娶的妻子,媒聘俱全,岂能以你未见过为由,任意出之?云三娘乃倡优辈,你身为士子,竟以之为妻,更是名教罪人,士友之辱。你还敢不服?”

  恒娘站的位置靠前,能够清晰看到李若谷整个人似在颤抖,衣衫波动,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怕。

  他从牙缝中挤出的话仍然是那句:“云三娘是我的妻,今生今世,决无更改。你们就算治我不孝,裂我衣冠,褫我身份,也绝不能夺我之志。”

  每个字钻入恒娘耳中,都带着狠厉与决绝,令她说不出的难受。

  看看台上拼命磕头的阿陈,又回头看看痴痴望着李若谷,含泪微笑的云三娘,心中恍惚得紧,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谁喜,该为谁悲。

  帷帽女子似也被震动,轻声低语:“男子痴情故事,自南北朝以来,几近绝迹,不想今日居然得见。”

  “祭酒。”有人站了出来,“学生忝为服膺斋斋谕,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学子李若谷。”声音和缓清朗,正是宗越。

  胡仪点头:“你问。”

  “李若谷,你口口声声,称云三娘是你的妻,此事好生叫人不解。”宗越缓步至前台下,微微仰头,望着李若谷,和声问道,“你当知道,无三媒六聘,不能为妻。云三娘不过是你私藏外宅的行院女子,未曾有父母命,媒妁言,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妻?这其中可是有什么周折隐衷?”

  “她是我的妻。”李若谷回身看着他,眼中有无限痛楚,似烧着一把铺天盖地的火。嘴唇哆嗦,过了好半晌,最终却仍然只是这一句艰涩的话。

  宗越微微皱眉,李若谷这是没会过意来,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再有什么难言之隐,此时也不当再隐瞒了。

  “我的确是李子虚的妻子。”

  随着这声柔和的话语,台上阿陈停止了磕头,李若谷霍然转头,望向这队华服女子中走出的云三娘,脚步不自禁踏前两步,到了高台边缘,颤声唤道:“三娘,你,你怎的来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扫过来,随着云三娘的脚步慢慢移动。胡仪等她在台下站定,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便是云三娘。”她置手于腰,敛衽一礼,“见过祭酒。”

  胡仪身子一侧,森然道:“我不与倡优辈见礼。”

  云三娘直起身子,缓缓点头:“听闻祭酒是天下闻名的大儒,果然看重名节。不过祭酒可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倡优?”

  高台之上,李若谷痛苦闭目,嘶声道:“三娘不可——”

  然而云三娘不等他说完,亦不等胡仪变色发怒,已然朗声自答:“我是发配边军的营妓,在营地之中,日夜供兵士淫/乐,直至身体残破,不堪驱使,方被边军退回,以一百五十文的价格,充入娼门。”

  台下传来一阵压不住的骚动,上舍五斋一百五十人,人人听得一清二楚,这女子竟然不顾廉耻,在这悬挂先圣图像的讲学之地,说这等有辱斯文的言语。

  不知谁带头骂了句:“无耻!”众人纷纷响应,一时斥责喝骂之声嗡嗡不绝,如蚊啸,如蜂聚。

  唯服膺斋声音较小,丙楹众人都沉默不语。

  在胡仪皱眉,还来不及弹压学生之际,帷帽女子走上前,问云三娘:“你犯了何罪,被何人判罚充作营妓?”

  “我犯了何罪?”云三娘凄然自问,随即抬起头,回望台上。

  李若谷全身剧烈颤抖,却只是望着她,未加阻止。

  倒是阿陈忽然激动起来,扑到高台边上,一双手伸出来,拼命摇晃,凄厉高喊:“不要,你不要说出来……”

  云三娘目光落到她身上,竟是满眼悲哀同情,声音意外的低沉柔和:“你知道的,对吗?你……这些年,可苦了你啦!”

  这句话似是打开了某道神奇的阀门,阿陈以手握拳,砸在台面,放声恸哭。哭声高遏房梁,悲怆呼啸,竟比门外北风更让人心头寒冷。

  帷帽女子大为震动,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发问:“云三娘,你究竟犯了何罪?你说出来,若有冤屈,先圣画像在此,集太学生之势,定能还你一个公道。”

  “先圣?公道?”云三娘凄然抬头,“好,我便在今日,当着先圣和各位秀才的面,说一说我的罪过。”吁一口气,伸手掠过鬓发,稳定心神,慢慢道:

  “我与李子虚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十六岁及笄,双方父母约为婚姻,换贴下定,我本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于归之后,我与李郎情投意合,定下白首之约。”

  言语顿住,回头朝李若谷望去,眼神柔和缱绻,“子虚,今生嫁你,我从没有一刻后悔过。”

  “你后来又为何……”

  “九年前,子虚从福州贡院出舍,考入太学上舍。我当时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的是李郎如锥之初露,才华被人赏识,难过的,自然是夫妻相别,相思难熬。李郎走后,我日日在家侍奉翁姑,安排家事,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可我没想到,没想到……”

  声音颤抖起来,倏地闭上眼睛,太过用力,以至于眼角尾纹堆叠,如被刀削,“有一日,公公趁无人时,在后院堵住我,意图轻薄……”

  “住口。”满大堂哗然之声,夹杂胡仪一声厉喝,“此等秽臭不堪之事,你竟敢当着众人,宣之于口?云三娘,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

  云三娘睁开眼,望着胡仪,忽然笑起来,“这话好是耳熟,胡祭酒,你可是有个徒弟,叫做张路,做过福建路的提刑官?那位张提刑的话,跟祭酒说的,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祭酒是有大学问的人,你听听,他说的可有没有道理?”

  “这位张提刑说道,公公与我之间的事,天知地知,绝无旁证,无法查实。可是,即便有这种事,我也应该为尊者讳,绝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的夫君。”

  “我居然胆敢把公公的丑事写信告诉李郎,引得李郎去信质问老父。这便是我既不守孝道,又不守妇道的明证。”

  “他在判词中言道,我意图挟夫妻情分,离间父子天性,是败坏尊长名誉、祸乱家族天伦的罪魁祸首,是以判决李郎与我义绝,让李郎父母重新为他择一贞静贤淑的妻室。”

  “而我云三娘。”寒风从大门口吹进来,卷着她冷旷声音,在众人耳边回旋,如泉下幽泣,如坟岗夜哭,“杖责三十,发配边军,充作营妓,以为天下女子不孝不顺之戒。”

  讲堂里沸腾声音逐渐沉寂,诺大的讲堂里,人人皱眉,似在费力思索。

  直到胡祭酒沉沉的声音传来:“这判罚公正严明,内蕴慈悲,有何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案出自南宋,人名细节与史实有出入。详见《名公书判清明集》。

  ——新文文案

  《我的郡主,我的先生》;

  前世,他倾尽一切爱上她,为她死于乱箭之下。

  今生,她提前了若干年月,找到乡间务农的他。

  她捏着马鞭,倚着白马,笑容如拂过山岭的春风:读书吗,少年?

  少年叹气:可惜了,这么神仙样的姑娘。脑子却有病。

  秋阳照进学堂,她仰着脸,面含霜雪,将一块白玉糕递到他嘴边:师命不可违。张嘴。

  少年:男女授受不亲,先生不知道吗?

  后来,海晏河清,皇朝中兴。少年成为救世的明主,万民颂扬的圣君。

  他问:阿滢,告诉我,我们前世究竟是何关系?

  她:与今生一样。

  少年低头微笑:当真一样?(一样魂牵梦萦、神魂颠倒?)

  她脸色一板:一样教学相长,兄友妹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