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峰寺并不大，也不是什么名刹祖庭，更没有开宗立万的高僧驻锡，规规矩矩的庭院，朴朴素素的佛堂，甘愿寂寥隐藏在大山深处，毫无夺人眼球的特别之处。
建筑布局是天底下千篇一律小寺小庙的照抄照搬，对于与佛祖有缘人来说，有事没事经常出入檀林禅院，就算闭上眼睛，也能轻车熟路行走自如。
几十年来，小庙里除了一个柳和尚，便再无其他的出家人了。平日里香火不旺，进庙许愿的山民寥寥无几，弄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只靠着和尚攀岩走壁采来草药，研磨煎熬制成薄贴，翻山越岭出山去卖，树叶草根颇有疗效，创出名气收入尚可。
寺庙再小，山门后的莲池、大殿前的平台还是有的。正值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之际，一轮明月高悬当空，将如泻如瀑的银光慷慨地洒在一汪池水和方方正正的青砖地上。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皎洁得像一轮玉盘镶嵌在墨色的苍穹里，眼下恰逢是仲春月中之夜，好趣的人们踱出屋子，到露天地里仰头观赏。
估摸有二十几个人，这是建庙以来院子里一时间承载最多的一次了，他们可不是发自内心前来礼佛的香客，而且被人强制挟持困在这里的。就跟郭岩他们一样，都是过路的外乡客，时运不济正赶上草军败退山中，怕他们出去后给官府通风报信，贪图赏金，便不由分说都扣下留在庙里。
这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倒是要感谢寺里的柳和尚，出家人宅心仁厚体贴入微，甘愿自己搬入柴房，也要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女眷们住，伙食就不必强人所难了，粗茶淡饭总能填饱肚子。
“庞师古，你看那个女的，哪个？那个呗，就是平台左边胖乎乎的那个，她一直在瞅你呢，一准是看上你小子啦。看！看！她还冲你捂嘴笑呢，多讲究，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姑娘，笑不露齿呀。”说话的小伙子中等身材，额头长着一块猩红的胎记，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戴着顶突兀的花边帽子，帽沿下插了朵鲜艳的绢花，正好用花把缺陷遮掩住了。从装束上看，应该是守着这些人的草军。
被告知的汉子年纪也不大，敞着怀露出肆意生长如丝如草的胸毛，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毛毛，可他的毛毛让人见了忘不掉，毛毛生得胆大妄为，率性而行，从脖颈一直延伸到下腹，可这并不是他的过人之处，似蒲扇般的一对大招风耳，尤其令人叹为观止，记忆犹新。
汉子听同僚这么一说，便向那边望去，“朱珍啊，你的眼珠子是出气的呀？那胖妮子分明是在看你呢。你若是喜欢她？哥哥我这就去向她的老父亲提亲，人家可是财大气粗的买卖人，家大业大有的是钱，几辈子都花不完。老头子古稀之年，估摸没几年光景了，剩下的家业不都是你的了嘛。你算踩上狗屎运啦，看这妮子长得多富态，搭眼便知是个旺夫相，大脑袋瓜，大脚巴丫，大身板子。二哥不是说了嘛，胸大臀肥好生养，一定能给你生个儿子，为你们老朱家传宗接代。”
小花帽不乐意听了，扭脸撇嘴嗤嗤连声，“大胖丫头还是留给你吧，看她的年纪少说也有三十了，人们不是说嘛，女大一，不成妻；女大二，抱金块；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抱如意；女大五，赛老母；女大六，抱金豆；女大七，笑嘻嘻；女大八，注定发；女大九，样样有；女大十，样样值。你算是捡到宝啦，我中意那个小点儿的，秀气苗条，你看那小蛮腰，一巴掌都能攥住，长得那叫一个透灵。纯啊！”他非常享受地嘻嘻笑着，好像已经把佳人搂入怀中了。
“你说的是哪个？小腰细细的。”同僚借着殿檐下灯笼的光亮，好趣地伸长脖子搜索着。
小花帽略带腼腆地指着，“在那两个穷酸的右边，对，指手画脚的那两个。你没看见吗？她站在那个老头子的左边。”
“是读书人和老头子中间的那个女孩子呀，她跟胖妮子是一家的，长得不赖，前天她们一家子刚进庙，我便注意她啦。这姐俩的模样长相天上一个，地下一个，绝对不是一个妈生的。”大招风耳直勾勾地盯着看，“怎么你看上她啦？那就娶来做老婆嘛，老头子若是不同意，兄弟你来个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这你在行，也不是头回了。”
“唉，眼下可不行喽，黄王听了庄将军的建议，下令要草军对老百姓秋毫不犯，我还想保住这吃饭的家伙呢，谁敢去捅马蜂窝呀？”小花帽朱珍失意地嘟囔道。
“是呗，不知道黄王是怎么想的？我们扯旗造反图的是什么呀？不就是开心痛快嘛。兄弟，眼看着嘴边的肥肉吃不得，抓心挠肝不是个滋味呀，真是太可惜啦，”招风耳有些为朋友鸣不平，
“要是朱温哥在就好了，他鬼道，啥也难不住他。可是被葛从周喊走了，说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嘿，二哥回来了，他可是出了名的包打听，自来熟，也许他有办法。”
他所指的来人正跨过山门的门槛，挑着沉甸甸的水桶，一颤一颤地有节奏地颠过来。
“二哥，挑水去啦？辛苦啦！”小花帽亲热地打着招呼。
“哼，光嘴好，我不去谁去呀？柳和尚指使你们也指使不动啊！都是一指使一拧腚的主儿。”这位比他们大上几岁，脸上疙疙瘩瘩长满了面疱，“庞师古、朱珍，你们在看什么呢？”
招风耳快人快语有啥说啥，“看妮子呢，朱珍瞧上了个黄花大闺女，不知怎么样上手呢？想来硬的，黄王还不允许；想去提亲，又怕人家长辈不同意。”
“呵呵，想媳妇啦？也都老大不小了，谁不想媳妇呀？你看哥哥我这一脸大包，若是给你们娶个嫂子，能憋成这个样子吗？”来人停下脚步关心地问，“朱珍看上哪家的黄花大闺女啦？我怎么不知道，是刚送来的吗？”
“那妮子就在两个穷酸书生的右边。”庞师古用手指着。
“在哪儿？哦，你说的是从福州去固始上坟的黄璞，和瞎溜达的李振呀。你们可不要小看了他们两个，福州的那家伙是读大书的，学识渊博，连黄王都夸他是大儒呢。他的老家在固始，后来举家南迁到福建。那个李振也不一般，他是河西人，听他自己说是官宦子弟，平定安禄山的功臣李抱真的曾孙，因为进京考状元没考上，去江南散心才回来，这小子口气不小，肚子里一定有些干货。”
“二哥，我对他俩没兴趣，我看中的是老头子左边的妮子。”朱珍不想听他啰嗦，急着了解姑娘的详情。
“你说的是那一家子呀，你可问对人了，宋老爷子家的事儿我门清啊。”朱存满不在乎地颠了颠肩上的扁担，“他叫宋百川，是东都来做茶叶生意的，他身边的胖丫头是外孙女，苗条的那个是他的小妾。”
“什么？是小老婆呀！这老头太不是东西啦，快要入土了还祸祸一个，都能给人家做爷爷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咧。”
“是小妾！我还以为她是黄花大闺女，待嫁闺中，还没出阁呢。”
两个草军看守一下子泄了气，他们的惊诧却引来挑水人的耻笑，“你们呀，有眼无珠，怎么就看不出大闺女和小媳妇的区别呢？从说话唠嗑、身段气味、皮肤的细粉、看人的小眼神，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嘛。”
“不入洞房，怎么能看得出来呢？”招风耳习惯地搓着裸露的前胸，随意地把泥球弹出去。
“德性！怎么看不出来？这事儿你们问我就对啦。”朱存神秘地凑近他们，煞有介事地低声耳语。那两个人似无知的学童，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几声坏笑和污言秽语。“所以说她们都不是姑娘啦，拿看你这一身毛的反应便一目了然。你们看啊，黄花大闺女是捂住眼睛的，害羞，没见过这阵势，嘴里喊着‘妈呀’，极有可能还会哭上一鼻子，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而过来人却是捂住嘴巴，心里美，怕笑出声来，嘴里嚷着‘讨厌’，可心里念着‘老娘见过’，还会扭着水蛇腰欲走还留，再回头抛给你个媚眼。”他学着浪荡样子扭着大肚腩。
朱珍佩服得五体投地，“二哥，水撒啦！你确实有一套，不愧是军中出了名的‘户部是狼’，百事通，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兄弟，是狼，还是侍郎不打紧，有这本事能怎地？还不是眼巴巴地干瞅着，你们看我满脸的包。嗨，都快三十了，还没尝过女人的味呢。活得不如我三弟，人家心里还装着个刺史的千金大小姐呢，我这心里可是空荡荡的，你们的嫂子不知在哪个丈母娘的肚子里转筋呢？如今黄王要整顿军纪，看来是更没有机会喽。”朱存失落地长叹了一声，“跟宋老头更没得比呀，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马上要送祝米摆酒席喽，看她那怀显的不大，应该是个男孩子。”
“老棺材瓤子行啊！没想到老牛吃嫩草，还能弄出个牛犊子来。”庞师古话里话外全是羡慕嫉妒恨。
这时，从后院转出个和尚来，他向挑水的汉子招着手，“老二，别在那儿唉声叹气的，去大山沟把泉水挑回来了吗？施主们还等着喝茶呢，小施主吵着泡澡，怕水不够，你把水送到柴房去，然后再去挑一趟。”
“来啦！诶呦，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的，从那么老远挑来水，容易吗？煎茶没说的，泡澡是不是太奢侈了吧？拿我当驴当马，就是不当回事儿呀。”朱存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挑着水桶顺从地走向后院。
“阿弥陀佛，你们两个也别闲着，呆在那里有啥用？他们还能跑了啊？山里的饿狼比你们管用。过来！去后院把木头劈喽，烧水没柴火啦。”柳和尚又吩咐着庞师古和朱珍。
小花帽慢吞吞地跟在招风耳的后面，撅着嘴极不情愿，“这老和尚是不是搞颠倒了？我们是看人来的，不是伺候人的，他把这些人当座上客啦。”